文/趙世瑜
從移民傳說到地域認同:明清國家的形成
文/趙世瑜
以國家、地方、族群、社區等政治或空間實體為分析單位討論認同問題,已經成為近年來中國史學界的熱點。由于對“國家認同”的討論涉及不同歷史時期的國家概念,比如較為側重民族國家(nantion state)形成之后的討論,而傳統的國家又與王朝、政權、天下等政治或文化概念糾纏不清,特別是往往存在預設的意識形態框架,所以,在對近代以前的討論中經常陷于事實與概念無法對應的困境。而所謂“地方認同”一方面牽涉到“地方”的概念,比如是否社區認同或族群認同都屬于“地方”認同,另一方面,是否指稱“國家”的對應物,因此也會經常引起爭論。在本文中,我認為與其糾纏于國家、地方等等具有復雜多樣指代的概念上,毋寧采用“地域認同”這樣一個相對簡單的、指代比較明確的概念,即指人們對生活其中的一個或大或小的地理空間之認同。
除此考慮之外,地域認同的形成可能在某種意義上超越地方認同的狹隘、穩定的理解,它是一種動態的、不斷變化的過程,在一般情況下是地方認同繼續衍化的結果。同時,地域認同又往往是族群認同乃至國家認同的基礎,是后者形成的早期階段。因此,當我們討論國家認同與地方認同的主題時,地域認同應該成為一個承上啟下的歷史過程。對地域認同的討論當然也有很多切入點,比如從行政區建置、方言、族群等入手,而本文只是試圖從明清時期的移民傳說入手。這里的移民傳說,指的是關于移民遷出地的傳說,即關于自己的祖先來自哪里的傳說。我的假設是,關于祖先來歷的移民傳說的產生和傳播,是地域認同形成的標志,也是國家建構的民間基礎。
有關移民傳說的研究已有不少,如曹樹基的《中國移民史》第5卷、安介生的《山西移民史》、瀨川昌久的《族譜:華南漢族的宗族、風水、移居》、牧野巽的《中國移民傳說》等等,都有較多涉及。其中珠江三角洲地區的南雄珠璣巷傳說、北方許多地區的山西洪洞大槐樹傳說、華南客家的寧化石壁村葛藤坑傳說、四川移民的湖廣麻城孝感鄉傳說、江西移民的瓦屑壩傳說,等等,得到了比較深入的討論和解釋。
南雄珠璣巷傳說在珠江三角洲地區流傳很廣,說的是南宋時一個妃子得罪了皇帝,逃到南雄珠璣巷。后來風聲走漏,朝廷派兵剿滅,人們連夜南遷到珠江三角洲,于是這里很多地方都認為祖先是從南雄珠璣巷遷移過來的。劉志偉認為,這個傳說是重要的歷史記憶,他同意科大衛的觀點,也認為這與明朝初年廣東人的入籍問題有關。當地的土著、賤民為了取得合法身份,千方百計地希望政府把他們納入戶籍中,為了與已經在籍的那些人保持一致,便采用了南雄珠璣巷遷來的說法,以證明他們的中原身份及其正統性。這個傳說的普遍化是在面臨入籍困境的情況下造成的,是與明朝初年廣東特殊的社會環境有關的。
關于客家移民研究,羅香林實為奠基之人。他采用大量族譜資料,得出的基本觀點是客家來源于中原。但是,陳支平的研究則認為,“客家民系是由南方各民系融合形成的,客家血統與閩、粵、贛等省的其他非客家漢民血統并無差別”。在他的研究中,就其中原居地和南遷過程而言,客家人與非客家人也沒有多大區別。他論證客家人向西南方向發展時,與當地居民發生激烈摩擦,隨著沖突的激化,廣東南部的本地居民就蔑稱這些外來者為“客民”,其時在16、17世紀之交。
根據目前的研究,如果說南雄珠璣巷移民傳說是本地的一部分土著、或者說是具有弱勢群體地位的土著制造的故事,而客家的寧化石壁村傳說也大體如此。不過,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傳說則呈現出一些不同的特點。首先,這個傳說較多分布在今北京、河南、河北、山東等北方地區,雖然其他省區也有分布,但呈現距離中原地區越遠越少的面貌,因此并不一定具有強調中原正統身份的動力。那么,洪洞大槐樹移民傳說是否是另外的一個歷史過程的表征?
筆者通過對洪洞大槐樹傳說以及類似傳說的研究,傾向于認為:第一,這些流傳于北方地區的大槐樹移民傳說也許與明初衛所軍人的遣戍、調防有關;第二,衛所軍戶制度造成了無論在戰時還是在平時最為頻繁的、成規模的人口流動,在明初的許多地方,他們成為占有一定優勢地位的人群,所以雖然未必人口規模最大,但其來歷卻成為周圍人群附會的對象;第三,無論是否衛所軍戶,假如祖先移民傳說多與明初入籍有關,傳說中的原鄉必定對這些人入籍有利,否則便很難給出解釋。
總之,祖先移民傳說所反映的地域認同,與其說它反映了對原鄉的歷史記憶和地域認同,不如說成為在現居地地域認同形成過程中的工具。
以往對明清國家形成的討論,更注重王朝開創時期的文治武功以及各項國家制度的創設、傳承和嬗替,這無疑都是非常重要的。但與此同時,版圖內不同人群對新建國家的加入,也是國家形成的重要方面。
明代國家的形成之初,并不試圖維系元朝的巨大版圖,只是在一個相對內縮的版圖內,通過各項國家制度,強化對土地、人口的管控,形成比元朝更強的內在凝聚力,而在明代中葉以降全球性變化的背景下,由于區域開發、人口流動性加大、國家對各種資源的需求加大等原因,開始逐步向外擴展。而清代國家的形成,正是繼承了這二者的雙重遺產,是元明國家發展的合理延續。因此,從明到清,正是國家認同形成的關鍵時期。
本文提及的祖先移民傳說,考其源流,正是在這一過程中逐漸產生和傳布的。根據現有的研究,這類傳說最早產生于明代中葉,如江西饒州瓦屑壩傳說在明正德初年即已存在,但至遲到清康乾時期便在當地廣為流傳。珠江三角洲地區的南雄珠璣巷傳說也大體類似,出現在明代中葉以后的族譜中,到清代大為普及。華北各地的洪洞大槐樹傳說在晚明已有蛛絲馬跡,真正廣泛流傳則到了清中葉以后。當然,這可能是由于大多數此類傳說都見諸族譜,而各地族譜的普遍修纂是在清代、特別是清代中葉以后的緣故,因此這些傳說的口頭流傳應該略早。
邊陲地區的移民傳說已經得到了比較深入的討論,無論是否土著,這類傳說往往以中原某地為原鄉,目的在于確立某種正統性的身份。中原腹心地區的移民傳說具有不同的特點,他們沒有塑造中原身份的動力。在我看來,這可能是由于清初戰亂后,北方土地占有劇烈變更、衛所制度裁撤,屯田、民地、旗地糾纏不清,故為重申地權而創造出來的身份確認的產物,即強調自己是明代軍戶。無論如何,祖先移民傳說與明初的定居與開發史有直接關系,而不同人群從這里或那里來到一處定居和開發的歷史過程,也就是地域認同逐漸形成的過程。
不同人群在不同時期定居與開發的歷史,不僅是明清時期普通人的歷史,也是明清國家形成的歷史。我們知道,明帝國獲得的疆土遺產,一方面是蒙古人空前廣大的疆域,另一方面是這一廣大疆域內部的非均質化,即存在許多“地理縫隙”。其中既有處于邊陲的較大的“縫隙”,也有處于內地的較小的“縫隙”,它們與中央或區域行政中心的關系還是非常疏離的。因此,除以州縣系統管理國家的“編戶齊民”之外,則以衛所—羈縻衛所(土衛所)—土司系統管理邊陲地區(外邊),以內地衛所系統管理腹地的“地理縫隙”(內邊),即非編戶齊民或將其化為編戶齊民。
清代延續了這一過程。起初,東北和蒙古地區屬于“禁地”,但與中國南方的開發向山區拓展、向云貴桂等西南邊陲地區拓展一樣,北方民眾開始向東北、內蒙古地區遷移開發。隨著“闖關東”和“走西口”的浪潮,“山西洪洞大槐樹”傳說在內蒙古、“山東小云南”傳說在東北廣泛流傳開來,這些移民傳說便將地域認同從長城以內擴展到長城以外,清代國家的版圖就此奠定。
明清國家的形成可以放在一起討論嗎?明與清的制度(regime)當然有很大不同。但就原屬明代版圖的部分而言,我認為是可以一起討論的。為什么大家都看到了16世紀以后的變化?套用過去稱呼近代史的說法,明代也是“兩個半”:前一半是與元代國家的糾葛,后一半是開啟了清代國家的新變化。所謂與元代國家的糾葛,是說明前期延續了元朝的某些國家管控體制,比如在內地實行按役分戶、配戶當差的制度,在邊疆實行土司一衛所雙重管理制度等,以不同的統治模式將國家與人民、土地連接起來。但到明代中葉、也即大體上的16世紀以后,這些制度開始松動,甚至瓦解,民戶中的里甲制、軍戶及匠戶制度等都發生了變化,邊疆地區開始改土歸流,衛所開始在地化。這進一步促動了國家對邊陲地區的管理從羈縻性的間接治理逐漸向直接治理過渡,在內地實行的原則和標準開始在邊地推行。清代國家對基層社會的支配方式幾乎完全沿自明代,只是更加規范化、制度化,支配的強度加大。所以,自16世紀開始的一個新的“國家”的形成,到18世紀的清代才告一段落。
16~18世紀,在這個由于上述變化導致人口流動性加大的時期,正是各種祖先移民傳說從萌發到廣泛流傳的時期,也是從更早的口頭流傳變成文字記錄的時期,也即為士大夫傳統所接受和利用的時期。這些傳說故事不是像其表面上那樣反映了某種地方認同,或原鄉認同,而是由于不同的人群出于不同的需要共享某一傳說,反映的是超越地方的認同,即現居地區的地域認同。它和其他的文化標簽一起,成為不斷豐富和逐漸定型的國家認同的表征。
【作者系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摘自《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