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建平
(蘇州職業大學學報編輯部,江蘇 蘇州,215104)
葉德輝與《四部叢刊》出版**
施建平
(蘇州職業大學學報編輯部,江蘇 蘇州,215104)

葉德輝不僅是一位版本目錄學家,更是一位古典文獻的整理出版大家。葉在中年返蘇編纂《吳中葉氏族譜》、自費整理出版鄉賢遺文乃至各種典籍,晚年寓居蘇州、發起并主持《四部叢刊》出版,充分表明了他對中國古典文獻的高深造詣和對國學的無限熱愛。葉不遺余力地搜求、出版古典文獻的自覺行動,充分體現了一代名儒的文化自信和學術良知。
葉德輝 出版 文化自信 四部叢刊 古籍 國學
1922年,新文化運動的旗手胡適在日記中慨嘆:“現今中國的學術界真是凋敝零落極了。舊式學者只剩王國維、羅振玉、葉德輝、章炳麟四人;其次則半新半舊的過渡學者,也只有梁啟超和我們幾個人……”[1]顯然,在胡適的心目中,葉德輝的分量是與國學大師王國維、羅振玉、章太炎諸先生同儕的。而同時代的章太炎也稱:“得葉德輝一人,可與道古”。[2]212再來看看葉本人致其師繆荃孫的私信:“輝平生以朋友、書籍為性命,每思有大人先生長年籌二三千金款,盡刻古今卷帙浩繁、傳本極少之書,流布天下……”[2]160觀其一生,他的交友,主要是以訪書、交流學問為目的。這也就難怪章太炎在辛亥革命時期力保他,電文中稱:“湖南不可殺葉,殺之,則讀書種子絕矣。”[3]273而著名文字學家楊樹達則稱之為“信學林之傳業,曠代之鴻儒矣。”[4]葉德輝的學問撐起了湘學的半壁江山。王逸明、李璞在《葉德輝年譜》的《出版說明》中認為,葉德輝雖然以《書林清話》名滿天下,然則他對版本目錄學、古籍善本的愛好,很多時候是出于出版的興趣。如果活在當下,他更適合當一個古籍出版社的社長或總編,而不是其他。[2]卷首
謝國楨在《叢書刊刻源流考》一文中認為:清道光以后雖然私人刻書者較多,但是往往是刻書之人不通版本目錄學,而成效不大;而能鑒別版本的飽學之士往往沒有足夠的資金對善本進行印刷出版。更為重要的是,能搜集不同的古本、善本,對某書進行校勘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謝國楨在文中把葉德輝與陸心源、楊守敬、繆荃孫、羅振玉、王國維、張元濟、傅增湘等人相提并論,可見至少在版本目錄學領域對他還是肯定的。
陸心源是晚清四大藏書家之一,著有《潛園總集》《皕宋樓藏印》《千甓亭古磚圖釋》,并出版了《湖州叢書》等,但其在校勘、刻書方面的建樹遠不如皕宋樓的15萬藏書有名。而楊守敬以考證聞名于世,被譽為“晚清民初學者第一人”,代表作有《水經注疏》,但因財力有限等原因,私人刻書并不多,刻書內容且多集中在金石學方面。繆荃孫是中國近代著名藏書家、校勘家、目錄學家、中國近代圖書館的鼻祖,但其私人刻書并不多,有《云自在龕叢書》《對雨樓叢書》《藕香零拾》《煙畫東堂小品》等74種,相當于葉德輝所刻200多種書籍的1/3。羅振玉以金石聞名、王國維以學術聞名,張元濟、傅增湘也并不以私刻聞名于世。
可以據此認為:葉德輝不僅是一位版本目錄學家,而且是晚清民初私刻第一人,或者說清末民初古籍整理第一人。葉德輝自壯年起至晚年在蘇州、上海一帶的出版活動,更是證明了這一點:“先刻祖輩詩文著作,再刻吳中鄉先輩遺書,如天下喪斯,一切孤本、名人校本仍可次第刊行。”[2]258
葉德輝有兩個日本弟子:松崎鶴雄、鹽谷溫。劉岳兵在《葉德輝的兩個日本弟子》(《讀書》2007年第5期)中有較為深入的研究。
松崎鶴雄(1868—1949),生于九州阿蘇世家,青少年時代曾就讀于熊本洋學校、長崎鎮西學院等名校,后隨德富蘇峰到東京。后到中國,師從王先謙和葉德輝,以師從葉的時間為最長,達九年之久,而且在《湖南的博學葉德輝》等文中以“葉師”相稱,將自己歸入其“門人”之列。松崎鶴雄在《葉德輝傳略》中驚嘆葉德輝的博學:“郋園大而經史四部,小而詞曲,無書不購,無學不通。”(王雨霖:《〈遼東詩壇〉所載葉德輝死事》,《書屋》2006年第1期)松崎鶴雄后來在偽滿工作過,但并不是“文化特務”或“純粹的學者”,還是把他視為中國文化的傳承者為宜。
鹽谷溫出生于日本書香門第,畢業于東京帝國大學漢學科,來長沙之前,他已經是東京帝國大學的副教授了。1910年冬,鹽谷溫來到湖南長沙,經水野梅曉介紹,拜葉德輝為師,直到1912年夏留學期滿而歸國。后來他回憶當時學習情況時,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日鉆研詞曲,得暇赴麗樓,請教質疑。先師執筆作答,解字析句,舉典辨事,源泉滾滾,一瀉千里,毫無凝滯。由朝至午,由午至晚,善教善誘。至會心處,鼓舌三嘆,筆下生風,正書蠅頭細楷,直下一十行,樂而不知時移。……先師感余之誠,亦認可余之學力,許為可教。夏日酷暑,罔顧汗滴紙上,冬日嚴寒,罔顧指僵難以握管,開秘笈、傾底蘊以授余。……余以不才,得通南北戲曲,實先師教導之賜。”(鹽谷溫:《先師葉郋園先生追悼記》)[2]472-4731920年,鹽谷溫以《元曲研究》獲得博士學位并升任東京帝國大學教授,成為日本“官學”中中國戲曲小說研究的奠基人。
葉德輝之所以敢于在國人紛紛留學東洋之時,在湖南收日本弟子,不是圖財,因為這兩個學生基本上是“窮光蛋”,而是為了讓中國文化在日本發揚光大。
葉德輝編的《雙梅影闇叢書》包含五種書,即《素女經》《素女方》《玉房秘訣》《玉房指要》《洞玄子》,都是隋唐以前的古籍,《隋書·藝文志》曾有著錄,但后來在中國失傳了,保存在日本的《醫心方》中。葉德輝在與日本學者交流時發現了《醫心方》此書的價值,用自己刻的書把它交換回來,并從中輯錄出來這五種古籍,使失傳1000多年的中國古代性科學得見天日。葉德輝在《重刊素女經序》中說:“今遠西言衛生學者,皆于飲食男女之故,推究其隱微,譯出新書如生殖器男女交合新論、婚姻衛生學,無知之夫,詫為鴻寶。殊不知中國圣帝神君之胄,此學以講究四千年前……性學之妙,豈后世理學迂儒所能窺其要也!”[3]195西方著名漢學家高羅佩(荷蘭人)在簡述葉氏搜求輯佚校勘經過后指出:“葉德輝的書證明,他是一個博學嚴謹的學者。這亦可從他對這五種書的處理方式得到證實。”
葉德輝所編的《雙梅景闇叢書》在外人看來似為“誨淫”的“性典的集大成”之作,實際上葉德輝想借此書說明中國早在千年以前,就有“性學”方面的圖書,可以和基于解剖學的西方生理圖書相抗衡。當然他對西醫有著較大的誤解,但該叢書中提出的優生、胎教等觀點,至今仍有指導意義。這些傳統著作中的科學性,也彰顯了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自信。
1916年,在地方政權頻頻更迭的一片混亂中,被視為舊派政治代表人物的葉德輝漸漸失勢,被迫離開了湖南,到祖籍所在地蘇州來避亂。
葉德輝居住的地點是“閶門外曹家巷泰仁里6號”。(《葉德輝年譜》史料中的這一說法頗值得繼續考證。考察如今蘇州地名,“曹家巷泰仁里”在姑蘇區“閶門內”中街路東曹家巷。王逸明、李璞認為當時“閶門外”的“曹家巷”,是在“閶門外”新馬路街上——見《葉德輝年譜》插圖末頁。)他在寓居蘇州期間,不僅留心當地的文化古籍,與吳中才俊交往,而且讓吳縣熱衷出版的俞守已以蘇州藝苑留真社制版部的名義,出版了連續出版物、珂羅版影印畫冊《藝苑留真》。從五代黃荃的《梅花》(中堂),元代趙孟頫的《松雪白描人物》(立軸)到清代的馬荃女士《榕花鸚鵡圖》(立軸)等,每期12幅,出版4期,共48幅,保留了中國歷史上大量的珍貴圖畫資料。此間不僅繼續收集蘇州當地的著作、古籍,還積極撰寫《書目答問》續編、《書林清話》等著作,為《四部叢刊》的出版作了版本考證及古籍書目梳理上的準備。
1.《四部叢刊》的發起人
葉德輝對自己私刻古籍這種零敲碎打的出版方式不太滿意,他平生有三恨,其一就是恨不能重刻二十四史。時機就在他與滬上師友的交流中不知不覺地來了。
1919年,胡適發起了“整理國故”運動,以“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達到“再造文明”之結果。國故就是“一切過去的文化歷史”,所謂整理國故,就是“從亂七八糟里面尋找出一個條理脈絡來;從無頭無腦里面尋找出一個前因后果來;從胡說謬解里面尋找出一個真意義來;從武斷迷信里面尋出一個真價值來。”[5]他把整理國故比作“捉妖”“打鬼”。與“新文化運動”旗手不謀而合的是,一些“舊式學者”也想到了這些問題,但葉德輝們更關心的是如何讓中國傳統文化薪火相傳的問題。
從1916至1918年,葉德輝寓居蘇州期間,每隔一兩個月就赴上海看望繆荃孫、張元濟等,并結交同道中人。自1918年起,他就與夏敬觀書信往來,商討古籍整理出版的一些事宜。夏敬觀(1875—1953)與葉年齡相近,是皮錫瑞的學生,而皮錫瑞與葉關系十分密切,夏敬觀的父親又是葉的老師,因此,二人在出版方面溝通十分順暢。夏自1916年接手商務印書館的古籍出版事宜,當時商務印書館的經理是張元濟。因此,要確定出版的具體方案,必須與老友張元濟當面商議并確定下來。葉在給友人的信中表露了自己的心跡:“弟數年前與張菊生同年倡為《四部叢刊》之議,欲合部最要最善之本,聚于一編。”又說:“此事本發端于鄙人。”[2]268
1919年1月下旬,葉德輝赴滬與張元濟商量古籍整理的相關出版事宜,張元濟在上海的寓所及附近的“一支香”飯店,成為了他們交流的主要場所。當時張元濟的家在極司菲爾路(今上海市靜安區萬航渡路)40號。核心人物還有夏敬觀、傅增湘、繆荃孫等著名學者。傅增湘也是著名的版本目錄學家,葉早年在避亂北京時就已交識,而繆荃孫則為葉師,二人書信往來十分頻繁。
早在1915年,張元濟就有整理古籍之愿望,但由于忙于教科書出版等原因,一直遲遲未能落實。而葉德輝的由湘回蘇,及涵芬樓的藏書的日漸豐富、夏敬觀的加入,方使愿望得以實現。
1919年3月3日,葉在《致夏敬觀二》[2]257的信中,首次提起《四部叢刊》的名字,這說明在1919年3月,叢書的名稱已基本確定了。而葉是其發起人中的核心人物之一。
2.《四部叢刊》的書目擬定人
商務印書館原來的想法是按清末張之洞、繆荃孫撰的《書目答問》來編選古籍進行出版,但這一想法被葉德輝否定了,原因很簡單:這份四五十年前的書單甫一公布,人們便按圖索驥,刻印甚多。《四部叢刊》作為一部大型叢書,其出版方針為:“茲編止擇其急要者登之”。已有的叢書、類書,一概不收。“史則正史、編年、地理外,取別、雜傳載之最古者。子部則九流十家,取其古雅而非出偽托者收入。詩文集則取其已成宗派者。算學、兵書、醫經……但取其初祖數種著錄……”[6]《三通》《太平御覽》《冊府元龜》《全唐文》《全唐詩》等都不收錄。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擬印古籍的書目,基本為葉德輝所增刪后才確定的。
3.《四部叢刊》版本的勘定者
在《四部叢刊》版本的選用上,首選為宋、元本,其次是明、清善本。作為版本目錄學家的葉德輝,在這一方面所作出的努力,彪炳千古。葉德輝在版本的選擇過程中,考慮周詳,不僅要選善本,還要考慮到取用方便等問題。雖然他在湖南藏書巨萬,但考慮到運輸不便,于是他在蘇滬等江南地區就近選本影印。他與繆荃孫、鐵琴銅劍樓第四代主人瞿啟甲等江南藏書家不斷寫信溝通,從如何印刷,印刷過程中會不會損壞圖書,到圖書的租借費用等等,考慮得十分細致。一些藏書家與他原本并不認識,但為其“不求一文”“挽救古籍于危亡之際”的誠心打動了,于是紛紛慷慨地借出各自的秘本,由商務印書館來出版。
1919年他親自赴常熟訪求圖書就是一個生動的例子。該年8月16—19日,葉德輝與上海乘車過來的張元濟、孫毓修在昆山的車站會合后,帶著他們一起坐船到常熟古里拜訪瞿啟甲。藉此,葉和商務印書館的相關人員得以翻閱了瞿氏藏書,并一再保證:“絕不折散原書,但以玻璃版逐葉翻移,毫無手污爪破之患。”[2]261雙方約定,1920年商務印書館可派專人到常熟古里鎮鐵琴銅劍樓進行拍攝。由此,《四部叢刊》出版時得到丁祖蔭、宗舜年、翁之繕等江南諸多藏書家的廣泛響應,凡是能夠就近利用的宋本、元本,基本上都囊括了。
另外,一些國內沒有的版本,葉不惜動用私人關系,費盡周折,向日本藏書家租借使用。如《四部叢刊》所用的《說文解字》的大徐本、小徐本的宋版書,乃海內孤本,原存于浙江嘉興陸心源的“皕宋樓”,陸心源死后其書被日本人巖崎氏購去。出版在即,唯此書尚未搜求到,張元濟為此一籌莫展。1919年8、9月間,葉德輝在張元濟的一次宴會上了解到此事后,通過友人白巖龍平,經過多次協商,借得大徐本《說文解字》影印。而小徐本的《說文解字》也在葉的積極協調下,“……由侍郎(張元濟)備印資三千金,托藏主自影,以曬片寄申。”[2]269由于葉德輝的努力,終使《四部叢刊》在版本的選擇上做到了盡善盡美。
4.《四部叢刊》出版方針的制定者
《四部叢刊》從1915年的構想,1918—1919年的創議,1920年的印售,1922年的初步竣工,可謂浩大工程。作為這一工程的方針制定者之一,葉德輝確定了“存古”“實用”“利市”六字方針。
“存古”就是保存古籍,而且是以宋元本為佳,上文已作闡述。“實用”即有用,即對于普通市民、讀書人有用。“利市”就是圖書要有市場,力避虧本出售。他以自己出版的一些古籍為試點,把國內外的圖書館及一些藏書家都作了詳細考察后,制定出了銷售計劃,并且獲得了一定的利潤。他的這一方針,使《四部叢刊》在短時間內就行銷了1500多部。在新文化運動風起云涌的20世紀初,古籍的出版能達到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雙贏,可謂鳳毛麟角,其間葉的出版方針居功至偉。
《四部叢刊》從1919年底開始印刷,到1923年3月出版發行,方告一段落。全套叢書(后稱之“初編”)共收入古籍323種、2100冊,至今仍是讀書人常用的工具書,不僅給商務印書館帶來了較大的經濟利益,也帶來了巨大的商譽,同時也震驚了整個中國的出版界。《四部叢刊》的出版可以說是中國20世紀古籍整理的一個創舉,影響十分深遠。如中華書局唯恐在古籍出版方面為商務印書館占盡先機,馬上跟風出版了《四部備要》,后來又馬不停蹄地出版了《圖書集成》,等等。這些相關的出版成果得到學術界的認可。日本學者神田喜一郎盛贊《四部叢刊》的出版“實為有裨學界之壯舉……四部中重要書籍,已網羅俱盡。其選擇底本,亦尚為適當。”[7]
從張元濟或商務印書館的角度看,《四部叢刊》可看作涵芬樓秘籍的擴大版,但若無葉德輝的加入,該工程無論其出版規模還是版本的選擇,必然遜色很多。縱觀葉德輝在江南一帶的活動,不帶半點私利,誠可稱為“中國傳統文化”的“守夜人”。他是少數幾個能在新舊時代交替之際,看到國學精髓、有著充分的文化自信的一代“國學大師”。1968年10月,毛澤東在中國共產黨第八屆十二中全會上,對葉被殺曾表示過極大的不滿和深深的遺憾。[8]
*本文系2014年度教育部人文基金項目“近代小說出版研究”(項目編號:14YJC751053)的階段性成果。
[1]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編.胡適的日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5:440.
[2]王逸明,李璞.葉德輝年譜[M].北京:學苑出版社,2012.
[3]張晶萍.守望斯文:葉德輝的生命歷程和思想世界[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
[4]楊樹達.郋園全書序[M]//《郋園全書》第一冊.長沙:葉氏觀古堂,1935.
[5]胡適.胡適講國學[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2.
[6]葉德輝.書林清話書林余話[M].長沙:岳麓書社,1999:291.
[7]張晶萍.葉德輝的思想與學術研究[D].長沙:湖南大學,2008:151.
[8]龔育之.從葉德輝之死談到黃興的流血革命和胡元倓的磨血革命[M].中華文化,1996(2):194—1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