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最后的方式

家寧

【1】

那晚，海潮回到家中，如往常隨意地脫下襯衣。卻又將它拿起，裝作不在意地折疊了幾下，將領口的位置折進衣服里面。

一切都很尋常，可家凝還是看到了他折進去的那淡淡的、緋紅色的唇印。

那一刻，家凝忽然想起幾年前，馮小剛的電影《手機》中某個畫面：偷情回來的丈夫，竭力掩蓋身體上另外一個女人的痕跡，不肯脫去上衣……

家凝突然覺得心疼，為自己，也為海潮。

家凝不知道，海潮是不是真的不明白，女人的敏感不是因為多疑而是憑借直覺。她怎么可能會留意不到他如此明顯的掩飾呢？即使平日里海潮一個眼神的變化，家凝都能看懂——她愛他，愛了整整8年。

【2】

當初，為了和海潮在一起，家凝寧肯穿過大半個城市，考去離家很遠的高中，為了和海潮在一起，家凝放棄最愛的北方城市，改了志愿，隨著海潮一路南下，來到開滿鳳凰花的廣州。

在這里，家凝守著海潮讀完了四年大學，那四年，家凝努力適應南方的潮濕空氣，適應偏甜的飲食習慣。

而海潮，也終于在大二的時候忽然明白了，握在手中的才是最好。

是的，直到那時候，海潮在正式接受家凝之前，他對家凝的感覺，只是鄰家小妹，甚至在家凝眼皮子底下，還談過兩次戀愛。

家凝一直默默等著他回頭。

她等到了。

【3】

畢業，家凝考慮繼續讀研，也開始滿世界地找房子，卻沒想到，海潮突然得到一個去青島工作的機會，二話不說，決定去青島。

家凝把購買的用于安置小家的物品送給同學，什么都沒有說，離開好不容易適應了的廣州，跟著海潮來到了青島。

原本，對家凝來說，海潮在哪兒，她的世界就在哪兒。因為愛，順從和追逐，都已經成為家凝生命中的習慣。

好在這一次，海潮安頓了下來。他們在離海潮公司不遠的徐州路南段租了房子，是那種春夏時節院墻爬滿青藤的老式小區，打開窗，可以嗅到海風中吹來的海水的味道。

兩年后，海潮攢夠錢交了首付，把租的房子買了下來。

之后，兩人舉辦了簡單的婚禮，正是海潮事業上升期，并沒有走遠，海潮開車載著家凝，沿這個城市所有的海岸線走了一圈。

家凝覺得，人生至此，已經圓滿。

【4】

如家凝所想，從此朝朝暮暮、一蔬一飯，她終于和心愛的人有名有分地在一起了。

從喜歡開始，到如今做了夫妻，家凝熟悉海潮，早已如同熟悉自己的身心。這么多年的戀情，當初甜蜜的話語終于平淡成煙火人生，結婚時，海潮給過家凝一生一世的承諾。因為那個承諾，家凝相信，即使彼此不再有任何語言，最初的愛，也永遠在那里。

直到那一天，家凝在海潮的眼中，看到了她所陌生的逃避、敷衍，和應對。

家凝不相信那是錯覺，不相信海潮衣服上香水氣息還有另外的理由，就如她不相信海潮剛剛掩蓋的襯衣上，那道緋紅是個誤會……就算這一切都沒有存在，家凝也能在海潮任何一個眼神和言語的停頓中，感覺出他內心的閃躲。

是的，這些日子，家凝清楚地知道海潮的生活里發生了一些事，那些事，和感情有關。只是一次又一次，家凝不問、不揭穿甚至沒有表現出任何疑慮——只不過因為家凝愛這個男子，不想在質問和爭執中，用那些鋒利甚至殘忍的語言傷害彼此。

可是，這一次，家凝無比確定，事情真的發生了。海潮，他愛上了別的人。

【5】

有多久了呢？那晚，在海潮睡去后，家凝獨自一人在黑暗中醒著。她想，原來這樣寸步不離的愛、這樣傾盡了身心的愛，卻依舊不能阻擋一個男人的走失。

她從窗外透過的微光中看向海潮，依舊是那么熟悉的身體、熟悉的呼吸和味道，可是家凝知道，她已經把海潮丟了，在追逐了那么多年終于可以在一起之后，她還是丟失了他。

可是該怎么做？那個無眠的夜晚之后，家凝決定，只要海潮不說，她就不問。家凝告訴自己，不說，證明海潮還不想徹底地和她分開，隱瞞，是因為他心里對她還有不舍。而海潮那些精心編造的謊言，也不過是為了不傷她的心。

是這樣嗎？家凝將此當作海潮心底尚存的愛戀。她知道，一旦海潮挑明，那么她就真的失去他了，從內心，到形式——在失去和承受欺騙之間，家凝選擇了后者。不過因為，于家凝而言，在一切的傷痛中，沒有什么比失去海潮更加疼痛了。

她愛他，始終如一。

所以，家凝愿意忍耐。

【6】

可是家凝的忍耐并沒有改變最后的結局，終于這個晚上，海潮跟家凝攤牌了。

在海潮說的時候，家凝一直默默看著他。在她認識海潮的那么多年，從來沒有看到他那樣為難過。在家凝心中，海潮是個多么驕傲的人啊。有著敏銳的思維和豐富的語言表達能力。他是多么善于講述和表達。

可是那天晚上，海潮看起來卻那么慌亂無助。眼神充滿不安，語言生澀艱難，不斷地停頓，不斷地，甚至不敢去看家凝……

最后，海潮終于說不下去了，轉過身去。

就在海潮轉身的一剎那，家凝看到了他眼睛里溢出的淚水。而直到那一刻，分手兩個字，海潮竟然還是沒有說出來。

家凝一直默默地聽，沒有質問沒有爭論甚至沒有哭，她只感覺到心疼，為海潮。

是的，她心疼他，心疼他此刻的為難、慌亂和眼淚。她那樣心疼。

【7】

“海潮，別這樣，我答應你，咱們分手吧。”家凝終于開口。

然后，她看到海潮吃驚了，他那么吃驚——他知道家凝的愛，知道這么多年她為之付出的一切，知道對于家凝來說，他的分量有多重。所以，海潮覺得這樣一份感情，如果想要剝離，勢必會如天崩地裂，他什么后果都想到了，想到了家凝憤怒、悲傷、崩潰甚至可能會選擇最極端的方式。

可是，家凝看起來卻如此平靜，在說了那句話后，家凝又說：“你放心，我會好好生活，不會為此自暴自棄，更不會傷害自己。我向你保證，我保證！”

“為什么？”海潮忽然握住了家凝的手臂，“為什么你會答應，為什么你不拒絕不反抗不恨我……”

海潮一連聲地問著。

為什么呢？只因為“我愛你，我舍不得你為難”。如此而已。

愛一個人還能怎樣呢？這就是家凝此刻唯一的答案，不是海潮想的，她的順從，是她的不在乎，或者，是故意說說。相反，是因為家凝太在乎。在乎到連解釋都不想說出口，可能海潮永遠都不知道，不抵抗，是家凝愛他最后的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