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成
摘要:絲綢之路經濟帶與歐亞經濟聯盟對接,對俄遠東開發具有重要戰略意義。對俄羅斯而言,亞投行的成立意味著俄遠東的基礎設施改造將不再對中國資本產生依賴,可在多邊開發金融機構中予以消解中國過于強大的影響力,同時將極大緩解俄的資金短缺壓力。俄遠東有可能迎來一個較快增長與發展兼具的新時期。“一帶”與“一盟”對接合作,至少為俄遠東發展提供了另一種可能,即在國際多邊合作框架內消解俄羅斯自身不足。
關鍵詞:絲綢之路經濟帶;歐亞經濟聯盟;俄遠東
如果依據不同國家不同地區參與全球化的程度不同繪制一幅新的世界地圖,我們就會發現除了東亞、北美和西歐三個戰略核心之外,不少國家和地區都處于全球化的疏漏地帶。其中,中央歐亞的程度尤為明顯,俄遠東則在近年來甚至被稱為“最后的邊疆”。
遠東和西伯利亞占據俄領土面積的三分之二,且資源富足,一向被視為俄羅斯未來發展的希望所在。但問題在于迄今為止后冷戰時期俄羅斯遠東各種開發方案均未取得足夠的進展。對于造成這種更大意義上的資源詛咒論背后的深層原因,國內外學術界有以下幾種典型分析:從俄方本我角度看,一是在對外層面上,莫斯科作出的次優戰略選擇,即基于歷史經驗主義作出了安全優先而非發展優先的安排。按照維克多·拉林的觀點,發展議題在沙俄至今的地區安排中,存在著十年投入三十年忘卻的歷史規律。二是對內層面上,莫斯科采用更加近似于對內殖民的開發政策,更習慣于將遠東視為俄羅斯歐洲部分的資源供應者。從合作者的他者角度看,即便是在冷戰結束以來全球化和地區一體化的同步發展中,與俄遠東有共同邊界或相近或具備相當實力的主要大國和中等強國都傾向于采用雙邊方式和俄就遠東開發問題展開合作,彼此間近乎零和的競爭一直是主要方面,這使得遠東開發的整體進程事實上是較為緩慢的。
好在事情正在起變化。尤其是絲綢之路經濟帶與歐亞經濟聯盟建設對接對俄遠東開發而言同樣具有重要戰略意義。“一帶”與“一盟”對接可以稱之為蘇聯解體以來中國在本地區多邊合作領域繼上海合作組織成立后又一重大突破。中國與中央歐亞地區核心國家的群體性發展戰略對接正在并必將造就一個全新的地區合作模式和權力配置格局。
這一新局面的驟然出現在某種程度上是出乎意料的。在習主席提出“絲綢之路經濟帶”倡議后,外部世界,包括俄羅斯及中亞國家在內的親密合作伙伴一度對它都有不同程度的擔憂和疑慮。一種典型的錯誤認知是新核心一邊緣論或日新中心一外圍論。這種觀點認為中國要借助絲綢之路經濟帶的構建重塑周邊地緣經濟和地緣政治環境,使中央歐亞地區國家在現有世界經濟體系中的邊緣角色進一步固化,從而造就新的不平等交換結構。在此情況下,唯一從中受益的是崛起的中國。中國的合作意圖甚至被誤解為要借助于強大的經濟實力重新劃定周邊勢力范圍并為中國成長為全球大國作地區層面上的機制鋪墊。
西方媒體和決策層一度極度看衰“絲綢之路經濟帶”倡議,其主要依據正是中國似乎首次在未和俄羅斯充分協商的基礎上獨立提出了一個自身具有明顯優勢的新絲路。在西方看來,這意味著中俄在中央歐亞地區的蜜月期行將終結,而矛盾、摩擦、戰略緊張乃至沖突完全可能成為新時期這一組關系在該地區層面上的主要情境。在這一結論的背后,一個明顯的事實是,中方的新倡議所涉及的核心地帶和歐亞經濟聯盟在成員組成、地理分布和功能配置上都有很大的重疊,二者關系如何匹配就成為一個無法繞開的關鍵問題。基于自身的歷史經驗,西方國家多認為,中俄競合綜合體今后的基本面將會是競爭漸漸大于合作。
兩個重要因素可能最終導致俄羅斯立場的變化。首先,在國際政治地區轉向實踐中,一個個跨越傳統地理界線的新的“想象的地區”出現在國際舞臺上。金磚國家部分成員國干脆連陸上或海上的直接接壤關系都沒有。諸如高鐵、新型汽車和飛機等新的交通工具在20世紀后半期以來的快速發展,對應的車站、機場、道路基礎設施在數量上的累進增加,以及GPS等導航工具的普遍應用,已經在相當大程度上塑造了時空壓縮的景象,從而使得人們的空間感與地理意識都發生了較前不同的變化。以歐盟和北約雙東擴為標志的大歐洲進程、以不同速度的一體化以及歐亞經濟聯盟等為代表的泛歐洲進程、以新絲綢之路戰略為核心的大中亞進程,都展示了從西歐到中亞的劇烈地緣政治震蕩。構建超越民族國家邊界和傳統次地區的不同的想象空間被本地區及域外大國不斷提上議事日程。這是一個不以俄羅斯的意志和偏好為轉移的客觀事實。可以說,傳統意義上的“歐亞大陸的終結”或“歐亞大陸的消融”正在日益成為現實,后蘇聯空間的時代甚至已經過去了,跨歐亞一體化已經開始并且難以阻擋,從西歐經中央歐亞蔓延至東亞的泛歐亞時代正在來臨。
其次,中央歐亞地區其他國家日益積極參與及以亞投行為案例展示出的中國式自我克制對俄有很大的觸動。一方面,至少作為內陸國的中亞諸國都迫切需要營建新的跨國網絡以更好融入世界經濟,改變邊緣角色地位。借用俄羅斯學者的分析來說,俄已經無法獨家阻擋中國影響力的上升,一味這么做還有可能導致中亞國家的不滿,并且自動放棄了與之集體行動的兩害相權取其輕的可能選擇,最終也無法通過參與絲綢之路經濟帶獲得影響中國議程設置的契機。另一方面,俄和中亞國家都看到了以下的發展大勢:由于中國等新興經濟體的快速成長,催生了一種超出傳統“核心一邊緣”體系的雙循環結構,即一方面傳統意義上的核心、半邊緣與邊緣的劃分依然具有某種有效性,比如中國因世界制造大國的身份扮演了類似于半邊緣的角色,使得發達經濟體與發展中經濟體之間的直接實體經濟往來有所下降,但另一方面,后現代意義上的發展中經濟體在跨海陸一體化框架下充當亞太、西歐和北美全球化“戰略三角”之間的交通渠道的角色及其重要性不斷攀升,使得這些全球化的疏漏地帶也扮演了樞紐角色。換言之,在這一垂直權力結構框架內,歐亞地區的廣大發展中國家不再是被動的資源輸出國與商品進口國,而是第一次有可能借助于地理上的便利地位通過參與全球化戰略核心間的互動獲得巨大的發展紅利,從而有可能借助于外力自然地汲取自我發展的內生動力,從而在很大程度上被賦予更多的主體性,防止了邊緣角色的固化。這樣一來,“絲綢之路經濟帶”倡議的實施有可能突破傳統的核心一半邊緣一邊緣的世界體系結構,使得歐亞地區的后發國家真正獲得改變自身歷史命運的發展機遇期。
此外,烏克蘭危機為中俄加速走近的貢獻也不容忽視。而俄方對待“絲綢之路經濟帶”倡議立場的前后變化足以說明兩國在歐亞地區的合作關系即將迎來全新的范式。用俄羅斯新銳學者加布耶夫的話來說,兩國在此問題上邁出的一大步意味著俄羅斯首次體認到,絲綢之路對俄羅斯在中亞的利益及其主導的歐亞經濟聯盟不構成威脅。在我看來,這種實用主義立場在相當大程度上是對俄羅斯外交傳統思維過于重視勢力范圍的一種糾偏,事實上為跨歐亞的新大陸主義合作網絡的生成提供了重要支撐,將為中俄關系在這一廣大地區協調利益、疏導矛盾、規范合作創造良好開端。當和諧互補成為普京的正式話語時,當哈薩克斯坦致力于將自身的“光明大道”戰略與絲綢之路經濟帶對接時,當白俄羅斯積極參與這一新倡議時,旨在超越民族國家界限和傳統地區的地理分割、連接亞洲和歐洲、溝通亞洲和中東的生產與消費能力、與大西洋經濟合作軸心和太平洋經濟合作軸心并重的橫跨歐亞大陸的第三條經濟合作軸心就克服了最大的羈絆,而有可能不再可望而不可即。
歸根結底,中方的“絲綢之路經濟帶”倡議旨在解決三個優先目標:一是合理解決中國與西方在未來國際權力結構中的相互關系問題。中方認為從歷史的長時段看,地理大發現前的古典世界東西方平行發展,地理大發現以來到20世紀末期大約500年西方主導的現代世界建立了西方的主導地位,現在人類社會正在迎來歷史上第一次由東西方共同治理的后現代世界。在澄清古典/現代/后現代世界的基本特征和主要問題后,絲綢之路經濟帶的輪廓就更為清晰了,即這不會是一個對抗性的議程,而是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優化合作路徑、防止“崛起困境”的第三條道路。二是防止中國的成長導致新的核心一邊緣結構生成。如前文所說,中央歐亞地區國家獲得了新的作為連接中國/東亞與西歐的樞紐地位。當然,這不意味著這些地處全球化疏漏地區的中小國家可以上升為全球交換體系中的核心角色,但至少相較于迄今為止的被動地位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歷史進步。三是解決中國國內市場一體化的難題。中國過往三十多年向海洋世界的開放為中國的成長和世界的增長帶來巨大發展紅利,而中國如果能在事實上推動東中西的內部一體化,將不僅為中國,也為全球化在歐亞大陸地區的疏漏地帶創造新的發展紅利。這也是中國推動“一帶一路”的最關鍵原因,即“一帶一路”從本源意義上首先是推動國內一體化的方案,其次才是國際合作的倡議。
無論如何,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和白俄羅斯稍體性地與中方的絲綢之路經濟帶謀求戰略對接都是一個巨大的歷史性跨越。尤其是在中俄簽署的對接戰略中明確將構建中國與歐亞經濟聯盟自貿區作為一個遠景目標更是絕佳的明證。此前,中方2003年曾試圖推動建立上海合作組織框架內的自貿區,但卻遭到了集體杯葛,此后自貿區干脆成為成員國合作的禁忌用語。因此,本次習主席的歐亞之旅對絲綢之路經濟帶建設的促進作用怎么評價都不為過。或許,各國后續如何對接需要更多的投入和更耐心的對話,但基本方向設定后繪制路線圖最多是一個要求高超技巧的技術活。在此過程中,中國和歐亞經濟聯盟的全體成員將會累積起更多的理解和信任,最終有利于“絲綢之路經濟帶”倡議的推進落實。
問題是,俄羅斯的遠東開發進程到底有無可能從中獲得契機,改變目前的一種半死不活的狀態。這就要回到中俄共建絲綢之路經濟帶的具體思路上來。對于俄羅斯而言,跨歐亞交通大通道的意義同樣巨大。俄羅斯鐵路公司前董事長亞庫寧等人倡議的跨歐亞發展帶(Trans-EurasianBelt Razvitie)是一個標志性項目。亞庫寧認為,俄羅斯必須盡快解決有增長而無發展問題,因此應該有扎根于俄羅斯文明的應對方案。一百多年前沙俄帝國科學院在V.I.Vernadsky領導下研究俄羅斯的自然資源生產力問題,最終制定出GOELRO plan,在此基礎上衍生出蘇聯的工業化方案。在他看來,跨歐亞發展帶就是21世紀的GOELRO plan。核心在于借助于連接遠東到西歐的快速交通網絡并在沿線構建起相應的城市群和生產集群,利用智慧和知識的新型網絡充分發揮俄羅斯的資源優勢。亞庫寧現在已經去職,但俄通過國際合作加快遠東和西伯利亞鐵路網絡的升級改造并更好融入跨歐亞互聯互通網絡中的戰略方向沒有改變,這也是俄“轉向東方”戰略的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顯然,中俄的跨歐亞合作網絡計劃有著共通之處:一是都想構建連接從東至西橫跨歐亞大陸的包含了資源、物流、商品、生產、消費等一切要素的復合型合作網絡;二是都強調了超越民族國家界限的多邊合作框架;三是都突出了中央歐亞在連接全球經濟主要引擎——東亞(中國為代表)和歐盟的不可替代的樞紐作用;四是都以發展而非簡單的計量意義上的數據增長為絕對優先目標;五是都不再將本國利益最大化作為核心指標,而更強調相對利益的獲取;六是不再突出傳統的“非西方世界”的替代性選擇,而將包括中東歐和西歐在內的廣義上的西方世界的關鍵部分納入合作框架,以有限的普遍主義代替了絕對的特殊主義傳統路徑。
對接的可能問題在于:第一,俄方更希望在絲綢之路經濟帶建設過程中歐亞經濟聯盟成員國能作為一個整體而非作為個別國家與中方展開具體合作,這意味著俄羅斯將利用該聯盟框架形成統一立場,一方面這可能會增加絲綢之路經濟帶建設的交易成本,另一方面也可能限制了歐亞地區中小國家的部分利益,使得其急需的合作議程不一定能得到體現。第二,歐亞經濟聯盟的地緣政治性質高于經濟性,俄方已有學者表示希望將該組織的標準挪用到絲綢之路經濟帶建設進程中。但中方的倡議并不是一體化方案,至少在相當長時期內也沒有建立任何新的國際組織的意圖,且中方只是絲綢之路經濟帶的主要建設方之一,須協調其他參與方的利益訴求。一個虛體的倡議與一個實體的機構怎樣合作、一個去國家中心的和一個國家中心主義的國際機制如何合作,在國際上尚無先例,需要有很多創新思維。
無論如何,重建新時期的絲綢之路已經成為包括歐亞經濟聯盟成員國在內的共識,只是可能在具體路徑和方法上和中國等各方的考量有所差異。盡管如此,這一最大公約數已經可以為各方的討論與對話提供最原初的前提條件。有充分理由相信,即便只是明確建設絲綢之路經濟帶與歐亞經濟聯盟的對接都能夠改變或影響各方預期、明確既定的利益、規范已有的合作、消減潛在的摩擦、防范可能的沖突。
那么,俄遠東的命運到底在這個正在形成的大歐亞(Emerging Greater Eurasia)中到底會在多大程度上獲得改變?我認為,至少應該對此持謹慎樂觀的看法。第一,在中俄就歐亞大通道建設等最核心的問題達成妥協后,一個協商一致的多邊框架可能會逐步建立起來,具體落實的將會是正在建設的亞投行。對俄而言,亞投行的成立意味著俄遠東的基礎設施改造將不再對中國資本產生依賴,可以在多邊開發金融機構中予以消解中國過于強大的影響力。同時,將極大緩解俄的資金短缺壓力。第二,盡管絲綢之路經濟帶與歐亞經濟聯盟的對接主要階段性成果在第一階段將主要集中在從中亞經俄羅斯到歐洲的部分,但這不會是唯一的一條通道。事實上它也不可能完全替代西伯利亞大鐵路的功能,后者將必然是跨歐亞網絡的一部分。相反,中國即便只是出于維護中俄關系的需要,也會更多響應俄方要求,將包括南烏拉爾在內的廣大地區的發展納入絲綢之路經濟帶的視野。第三,除了國家和政府的力量,推動大歐亞形成的核心力量其實在于資本的強大滲透力。它刺穿了傳統的民族國家為單位的國家利益的局限。英法德等參加亞投行就是一個典型案例。所以,我的預期是在第二階段,俄遠東有可能迎來一個較快的增長與發展兼具的新時期。當然,制約性因素始終存在:第一,烏克蘭危機背景下,俄羅斯與美國的傳統盟友日韓關系如何從當下的僵持走向良性循環。第二,以國家力量為主的發展型一體化模式,在塑造好基礎設施等公共產品后能否保持在經濟領域的合理存在,而不是以壟斷的方式抵消私有企業等資本力量的發展,并不明朗。第三,如此龐大規模的投資需求亞投行等是否可能滿足?怎樣才能保證贏利盡快到來?第四,能否克服國家中心主義的零和博弈的思維定勢,在新的信任不斷積累中釋放出更多的合作空間均未可期。第五,俄羅斯能否接受其遠東和歐洲部分在本次大歐亞交通物流等綜合通道發展中的第二梯隊角色,有無可能形成新的歷史路徑依賴,導致俄遠東再次被邊緣化?
綜上所述,“絲綢之路經濟帶”倡議與跨歐亞發展帶項目的相遇,至少為俄遠東發展提供了另一種可能,即在國際多邊合作框架內消解俄的自身不足。但其實現也有諸多前提條件,須在一開始就將自上而下的政府為主的地區主義與自下而上的企業為主的地區化進程結合起來。尤其是,這一進程需要新的國際化人才的專業知識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