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電視劇以及海外華人的落寞

張月寒

當我們的生活，被西方的天空染藍，我希望可以涌現(xiàn)更多的，一種超越生存之外的思考。每一個第一代移民都是一個偉大的創(chuàng)造者，一個真正能夠突破國界、身體力行的人。

之前在采訪《神盾局特工》主演、華裔女星溫明娜時，我們就探討過，如今的美劇中，以東方面孔為主角的電視劇還是太過稀少。在西方電視劇領域，似乎還是那種白人一統(tǒng)天下的觀感，直到近年來，才有《嘻哈帝國》《逍遙法外》等以有色人種為主角的電視劇。而盡管美國是一個亞裔移民特別是華裔移民如此之多的國家，但以亞裔為主角、講述亞裔移民故事的電視劇似乎還不是那么多見。

這一現(xiàn)象終于以2015年的美劇《初來乍到》（Fresh Off the Boat）得到了某些扭轉。當然更早前還有1994年以亞裔宇航員瑪格麗特·周（Margaret Cho）的人生故事改編的《全美女孩》（All-American Girl），但那時網(wǎng)絡還沒有那么發(fā)達，所以大部分中國觀眾仍不熟知。值得一提的是，這兩部電視劇都是在美國ABC電視臺播出。

《初來乍到》改編自華裔美國廚師黃頤銘（Eddie Huang）的同名回憶錄，描述20世紀90年代一個來自臺灣地區(qū)的家庭，從已經(jīng)生活慣了的華盛頓唐人街移居至沒有任何華裔家庭的奧蘭多的經(jīng)歷。目前已經(jīng)成功更新到第三季。劇集緊湊搞笑，敘述了一個緊密團結的華裔家庭，共同打造一種屬于自己的“美國夢”，同時又竭力保持自己的民族文化特性。該劇用一種非常“美式”的喜劇形式，探討了一些華裔移民在美國遇到的問題。它的喜劇效果出眾，但整體基調(diào)似乎還是有一種過于明顯的“美國夢”式上揚。原著作者黃頤銘撰文《缺少文化和個體個性》（Lack of Cultural and Individual Specificity），深度批判了這部電視劇歪曲展示一種亞裔形象，他“極其痛恨這一點”，并直言這部電視劇是一部美式編造的“謊言”。

同樣是華裔回憶錄，今年1月澳大利亞SBS電視臺推出的一部《羅家》（The Family Law），則似乎更真實一些。主創(chuàng)本杰明·羅（Benjamin Law）的父母20世紀70年代從香港移民至澳大利亞，他作為出生在澳大利亞楠伯（Nambour）的第二代移民，以自己的華裔移民家庭為藍本，2010年出版了一部回憶錄《羅家》，成為暢銷書，然后被SBS拍成了電視劇。

如果說美劇《初來乍到》提出的解決方案是融入、接受，用西方人“刻板印象”中的亞裔特質于美國社會取得成功并和當?shù)厝舜虺梢黄敲窗膭　读_家》則更現(xiàn)實復雜地揭露了許多華裔移民面臨的真實問題，且它的基調(diào)并不是那么刻意上揚?！读_家》“構造劇本”的痕跡，沒有《初來乍到》那么重。當然，與之相應的代價就是劇情可能一開始沒有那么吸引人。但可以這樣公允地評價，《初來乍到》是一部較為成功的美劇，而《羅家》則更像一本回憶錄。

如今，移民是一種全球現(xiàn)象。聯(lián)合國將在常住國以外滯留至少一年的人定義為國際移民。根據(jù)這一定義，2005年聯(lián)合國估計世界上至少有2億國際移民，現(xiàn)在全球每35個人中就有一個是國際移民。而移民，毋庸置疑是一個相當艱苦的過程。將個體從一個生存20年、30年甚至40年的舊文化環(huán)境中連根拔起，去到一個全新的，人種、膚色、歷史、文化、習俗都不同的新環(huán)境，用非母語的語言一步步生存、崛起，還要處理生活中出現(xiàn)的各種問題，這一點，已不僅僅是“辛苦”兩個字可以概括。

在澳劇《羅家》中，人物設置是一對華裔父母和5個不同年齡段的孩子，且每個孩子又有著各自不同的成長問題。東方價值觀濃厚的父母和從小在西方長大的孩子們在一個屋檐下的那種碰撞，東西方文化的沖突、父母和子女間的隔代矛盾……這使得羅家孩子們的青春期，似乎比白人青少年多了一重艱難;而華裔父母特別是母親珍妮在面對孩子日漸長大時的那種落寞，又有一種東西方雜糅的困惑。

該劇主創(chuàng)、出生于1982年的本杰明·羅，是一名澳大利亞記者和作家。在做記者以及電視節(jié)目嘉賓的生涯中，他“對于失衡家庭的興趣”，是一件眾所周知的事。而縱觀《羅家》這一劇，幾乎每一集我們都可以看到各個“失衡”的場景、抓狂的人物。

澳劇《羅家》劇照

作為典型的東方“自我犧牲型”父母，父親丹尼、母親珍妮，都為這個家以及孩子們貢獻了自己的人生。和很多華裔移民一樣，丹尼選擇在當?shù)亻_一間中餐館，供養(yǎng)一家七口的生活。他每周工作7天，每天超負荷工作，已經(jīng)很久沒有走出廚房。而母親珍妮，辛苦撫養(yǎng)5個孩子，沒有任何保姆幫助，也犧牲掉了自己全部的生活。在劇中有一集，當她終于得到一天的休息，坐在美發(fā)店的鏡子前，發(fā)型師問她，你有多久沒有保養(yǎng)自己的頭發(fā)了，她說，上一次保養(yǎng)頭發(fā)已經(jīng)是10年前了。

種種這些細節(jié)，使得《羅家》雖然也是喜劇，但很多地方比《初來乍到》現(xiàn)實、深刻得多。

然而，比較悲哀的一點是，這樣兩個都為家庭付出、犧牲了自己大半輩子的人，彼此之間卻越來越“疏遠”。這一點，在第一集丹尼因為遲到間接搞砸了兒子本的才藝秀表演而達到一次大爆發(fā)?；丶液螅淠葚煿值つ嵩趦鹤拥谋硌萆线t到——這一點是很“西方”的——丹尼說自己一周7天在餐館工作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終于，這場吵架導致兩人分居。

本劇的第一集，是主角（也是作者原型）過14歲生日。丹尼和珍妮之間，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一種掩藏不住的矛盾。丹尼搬出去后，未過多久，家里的老二、沉默寡言的高中生安德魯，在和母親的相處中覺得越來越窒息，雙方越來越無法溝通，于是搬到了父親那里去住。這引起了珍妮的第一次崩潰，之后又因為這條線索，引出了接下來各種花樣百出、讓人稍嫌眼花繚亂的劇情……

移民這種在目的國所遭遇的融合過程的困難，是有著其根深蒂固原因的。移民史學家羅賓·科恩認為，歷史上幾次重大移民的遷徙，諸如18、19世紀的奴隸遷徙，直至今天，它對奴隸的后裔尤其是非裔美國人仍有重要影響。而奴隸制瓦解后，大批從中國、印度以及日本涌入的契約勞工，在當?shù)厣嫔?，而他們的后代所遇到的種種問題，部分也是由于這段歷史所造就。

澳大利亞作為一個移民國家，雖然也是各種族雜處，但通過劇中可以看出，大女兒和白人男朋友都已經(jīng)談婚論嫁了，他還是不敢告訴自己的父母他將娶一個亞洲姑娘;而當珍妮和丹尼第一次聽說女兒找了一個白人男朋友時，也幾乎氣得昏過去。本劇主創(chuàng)羅今年34歲，因此劇中所描述的這些，可以說是嶄新、一手、正在發(fā)生的現(xiàn)象。

科澤（Khalid Kosher）的《國際移民》這本書認為移民與國家發(fā)展、貧困、人權等全球性的重要問題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而移民者，往往是一個國家中最具創(chuàng)業(yè)才能、最有活力的社會成員?？墒?，他們在與目的國的融合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出現(xiàn)種種困難。

在一次接受澳大利亞媒體的采訪中，本杰明·羅說，自己父母當初移民的原因，除了一種時代背景，還有一點就是他們當時在香港，也一直沒有找到某種“歸屬感”。或是說，他們自己也感覺，自己比當時周圍的人，思想觀念更“開放”一些?！秶H移民》這本書認為，通訊領域的革命使?jié)撛谝泼窀忧宄乜吹搅烁鞣N不均衡的狀況，同時也看到了機遇。

縱觀全劇，我們可以看出本杰明·羅對媽媽的愛和深刻理解。事實上，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本杰明·羅的媽媽珍妮也是異常開放地接受了自己兒子是同性戀這一事實?！读_家》中，母親珍妮可以說是著墨最多、性格最鮮明的一個角色，她的性格既暴躁、溫暖，又天真、孩子氣。而劇中本杰明·羅的原型本也一直扮演“媽媽的小棉襖”角色，在她幾次重要的情緒崩潰時，都守在她身邊，并竭盡自己所能提供各種解決方案——為哥哥辦生日會、邀請母親的舊時好友來家做客等等。

事實上，《羅家》塑造的這一母親形象，對于很多華裔移民是異常熟悉的，只是，這一形象鮮少出現(xiàn)在電視劇中。之前英國一部講述華人移民以及老齡化的電影《輕輕搖晃》，鄭佩佩在其間也塑造了一個類似的華人母親形象。在這一點上，這兩部作品深處所展示出的海外華人的那種極難描述的落寞，是極貼合般的神似。

很多時候，國人會以為華裔已經(jīng)過了《北京人在紐約》的時代，現(xiàn)在中國人在海外，已經(jīng)沒有那么殘酷。是的，或許“殘酷”稍嫌濃重，但那絲絲滲入骨髓又不時鉆出的“揮一揮衣袖帶不走一片云彩”，還是異常分明。

《羅家》的版權賣給了Matchbox Pictures公司。這家公司是澳大利亞一家標志多元文化聲音的公司，該公司負責人托尼·阿瑞斯（Tony Ayres）本身也是亞裔。

《羅家》用輕松戲謔的筆觸描繪了一種看似沉重和不簡單的現(xiàn)象。華人移民的種種問題，在這部電視劇中得到了部分展現(xiàn)。至今，第一季已經(jīng)更新結束。我們發(fā)現(xiàn)在這部電視劇中，雖然對“華人的落寞”沒有提出任何解決方案，可是它為“探討”開了一個口子。這樣一部電視劇的出現(xiàn)，無論觀眾的個人喜好究竟如何，作為少數(shù)以亞裔為全部主演、講述亞裔移民的故事，還是非常值得鼓勵。

當我們的生活被西方的天空染藍，希望亞裔可以涌現(xiàn)更多、超越生存之外的思考。每一個第一代移民都是一個偉大的創(chuàng)造者，是一個真正能夠突破國界、身體力行的人。而作為沒有選擇的第二、第三代移民，除了不應過早嫌棄自己的中餐館、洗衣房、魚和薯條店背景的家族歷史，除了變得“比白人更白人”，或許真正的態(tài)度，是應該不卑不亢地面對自己的文化或膚色。因為它是美、有內(nèi)涵，并且值得驕傲的。

美劇《初來乍到》改編自華裔美國廚師黃頤銘（上）的同名回憶錄

如今，亞裔族群在西方的聲音似乎越來越大?！读_家》借助SBS的平臺，在全世界范圍得到了一種更廣泛的傳播。今年1月，在SBS將《羅家》第一集在“臉書”上發(fā)布以后，僅一周就獲得了超過100萬的瀏覽量。英國《衛(wèi)報》一個華裔專欄作者寫道，小時候我在電視上看到面孔跟我相似的人，由于非常少，所以一旦出現(xiàn)，我就會立即記住他（她）的名字……

我們在《情婦》《破產(chǎn)姐妹》《歡樂合唱團》《少狼》《實習醫(yī)生格蕾》《自拍》（又名《窈窕淑女》）等電視劇中雖也見到些許亞裔面孔，但以其作為主角專門講述亞裔群體故事的，似乎還是《初來乍到》開了先河。然而，這些前人角色的鋪墊作用，當然也不可忽視。

《自拍》中的男主角亨利其實已經(jīng)是一個非常出彩的角色。扮演他的演員約翰·周（John Cho）早先在美國青春電影《美國派》中扮演一個極少戲份的配角，但其獨特的幽默風格仍然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這一風格也一直延續(xù)到《自拍》中，詼諧、自信、有智慧、工作狂，他塑造了一個不那么迎合西方口味的東方角色。遺憾的是，《自拍》盡管在中國很受歡迎，但在播出了一季后就被砍掉了，沒有推出第二季。

《天蝎》中的“快樂”〔佳德恩·王（Jadyn Wong）扮演〕也是近來一個讓人難忘的亞裔角色。她在劇中智商超高，有一種壞壞自信的感覺，但還是包含著西方社會一種長期的“刻板印象”，亞裔都夠“狠”，能打。然后當然不能忘提女神Maggie Q（李美琪），她的《跟蹤者》（Stalker）、《尼基塔》已是毋庸贅言了，而Maggie Q本人也是女性亞裔華人群體中一個長期的榜樣型人物?！蹲R骨尋蹤》里的安吉拉是有中國血統(tǒng)的混血兒，相似的還有《神盾局特工》里的汪可盈。《超感警探》里的“周警官”也被塑造成一個表面鐵血冷酷但內(nèi)心溫暖柔情的亞裔警察形象。我認為這是非常成功的塑造，因為這個角色本身沒有任何“熊貓”“米”“面條”之類的東方元素的迎合，他是脫離膚色之外的一種不卑不亢又充滿魅力的亞裔形象。當然，最讓美國人難忘的應該還是《星球大戰(zhàn)》中的Sulu（喬治·竹井）。

但是，到什么時候，亞裔角色能夠不僅僅是一個配角或點睛之筆，而出現(xiàn)像《嘻哈帝國》《逍遙法外》那樣讓人印象深刻并成為經(jīng)典的角色？什么時候，亞裔明星也能夠獲得艾美獎最佳男主角/女主角這樣極重要的獎項從而創(chuàng)造歷史呢？

20世紀20年代，老舍在倫敦寫下《二馬》。那種海外華人的落寞，于他那個年代，刻畫得格外深刻。如今， 80多年過去了，一切似乎還是沒有產(chǎn)生一種非常顯著的變化。但令人感到希望的是，已經(jīng)有越來越多的華裔，在西方社會中占據(jù)越來越重要的地位，并通過他們的專長領域，讓人們直視、探討這一問題。那么，下一步，離真正的“平等”，應該就不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