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厚描到厚述

王朝軍

在為《大魚的模樣》（《黃河》2016年第2期）寫完評淪后，我有意識地去讀了一些有關浦歌小說的其他評論文章，包括北師大趙勇先生的。他對浦歌的小說盛贊有加，其中的一條理由格外醒目，就是“厚描”。這是每一位能沉入浦歌小說世界的讀者都應該感受到的，盡管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趙勇先生一樣，用如此精煉和專業(yè)化的語言為其定名。簡言之，厚描便是呈現(xiàn)“看上去無足輕重卻又豐富的細節(jié)”，但浦歌是否憑此區(qū)別于他人，我看也不盡然。厚描只是其中顯性的部分，而在這顯性的部分之下，作者能將“看上去無足輕重卻又豐富的細節(jié)”建立起某種隱秘的又難以一語道破的聯(lián)系，才是他見功力、見氣場的地方。

恰恰這篇《離那兒不遠有個養(yǎng)老院》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范本。

正如《大魚的模樣》是另一篇小說，我給《大魚的模樣》寫的評論也只能當過去時來看待，所以，在這篇文章中我想我應該摒棄那種綜述式的大而化之，把分析的重點放在小說的內部，或者說僅僅就《離那兒不遠有個養(yǎng)老院》來談一下浦歌小說的表層和里層之美。

還是從厚描談起吧。小說交代的地點總體上有兩個，一個是法庭，一個是養(yǎng)老院。“我”的任務和視野也基本上集中在這兩個地方：去法庭聽審，去養(yǎng)老院采訪。這是兩件不同的事情，只是因為養(yǎng)老院離法庭不遠，才得以確立了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也就是說，“我”可以通過一上午的時間完成這兩個任務。從小說的敘述中，我們知道，庭審的是一件有關家庭糾紛的民事訴訟，采訪也只是走走過場，為重陽節(jié)專題寫一篇稿子。這里面不存在波瀾起伏，詭譎乖張，平淡得讓人頓生乏味。浦歌也似乎并不想去制造某些事件來為這平淡添加什么誘人的佐料，他一如既往地以厚實而平常的描述來結構全篇。沿途和現(xiàn)場的所有，都是“我”的親見親聞親歷親想。那就讓我們跟著“我”的視角看看小說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首先是“我”走出單位的大門，去從未聽說過的五里坪法庭。“我”起先很茫然，打聽后先乘坐公交車到達城市的北端，然后步行拐到新萍路，坐上469路公交車，駛向目的地。

這是極盡簡略的敘述，在小說中這個簡短的敘述被延宕和膨脹了。走出單位的大門——“我”想象了一下五里坪法庭的輪廓；乘公交車——向北至少穿過五六條大街，用了將近一個小時；到達城市的北端——據(jù)說北邊郊區(qū)有個化工企業(yè)，污染嚴重，天空會下粉塵；步行拐到新萍路——又問路，走了一大截，才拐到更偏僻的新萍路，到站牌下等了十幾分鐘；坐上469路公交車——留意到車內的一個中年婦女，發(fā)現(xiàn)車居然離開市郊，行駛在田野間。

如果再添加一些細節(jié)，恐怕我會原封不動地將小說的第一部分重述一遍，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我想到此應該已經(jīng)能說明問題。即浦歌用了整整一千字，描述了一個極為簡單的情節(jié)。在他的描述中，除了前述的時間和空間的延宕和膨脹之外，我們還能得到其他一些信息，這就屬于描寫的氣氛營造環(huán)節(jié)了：“我”勾畫五里坪法庭的輪廓時，它是“徜徉”在一片“普普通通”的建筑群當中，有一種“非常無辜”的模樣；公交車“搖搖晃晃”向北穿行，經(jīng)過了“城市最重要的幾條肋骨”；據(jù)說那個化工企業(yè)“到處都有霧騰騰的感覺”；偏僻的新萍路上有一座“年代久遠的澡堂”，我隱隱感覺到我馬上就要走到“世界盡頭”；公交站牌上的469路幾個字被小廣告“覆蓋”；公交車“晃蕩過來”，“落滿塵土，一副風塵仆仆的落魄模樣”；公交車行駛在田野間“土哄哄、孤零零”的柏油路上，一塊塊“單調”的玉米地出現(xiàn)在視野里……挨近路兩側的玉米葉子上則“落滿厚厚的塵土”；最遠處的天際隱沒在“灰黃色的霧”中。這些描述，有些是客觀事實，有些則是“我”的情感映現(xiàn)，感官和心理的雙重作用，讓人很壓抑，而之所以壓抑的癥結，無疑來自于作者的描述。這樣極為厚實的描述在小說接下來的敘述中隨處可見。當然，后面我將不會再如此大費周章地去對類似的描寫進行分析，而是想通過對第一部分的單獨截取，來尋找到小說內容的核與技術的核。

第二部分交代“我”去五里坪法庭的緣由：總編讓我去聽審，順便到離法庭不遠的養(yǎng)老院采訪，給下周重陽節(jié)的專題寫個稿子。然后便轉入車內：破舊的座位、莫名的響聲、萎靡不振的年輕人、睡在座位上的花白頭發(fā)的老人，描寫最多最細的是那個“我”剛上車時便留意到的中年婦女。而其中值得重視的主要有兩處：一處是“我”這兩天一直忐忑不安，因為單位正在清理臨時工，“我”隨時有被清退的可能。即使“我”答應去養(yǎng)老院時，都擔心刊登稿件的時候，“我”已經(jīng)被清理出去。另一處是中年婦女的邋遢樣子和她講的因果報應，以及“我”猛然發(fā)現(xiàn)她其實已經(jīng)老了時的無所適從。前者給小說氤氳了一層主觀化個人化的惶恐緊張情緒，也是對第一部分描述的某種回應。后者則是這種惶恐情緒的進一步擴張、映現(xiàn)和反饋。反饋的節(jié)點便是：“我心里突然伸出一只手，似乎想拉住身邊的某個人。”

第三部分先是靜態(tài)描寫：夾雜著臭雞蛋般的硫磺氣味的五里坪。然后是語言動作描寫：大眼睛婦女再次出現(xiàn)，指給我法庭的位置，并提議親自把“我”領到養(yǎng)老院。注意這次沒有提“中年婦女”，而是用“大眼睛婦女”，看起來似乎是因為第二部分提到了她的“活泛的大眼睛”，但其實沒這么簡單。

第四部分開始對大眼睛婦女進行更為細致的觀察，原來她不僅是個老人，還是個“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而且，引出了大眼睛婦女講的那個因果報應的故事。故事平淡無奇，“我”卻偏偏在聽完故事后，看到土坡上出現(xiàn)了一只褐色羽毛的大母雞。這時候，這個故事就有耐人尋味之處了。

從第五部分始，浦歌以慣有的緩慢節(jié)奏來講述“我”在聽審前、聽審中、聽審后的經(jīng)歷。這是小說的關鍵部分，它連接著之前隱隱約約閃現(xiàn)的不確定性和不安全感交織的某種緊張情緒，又為后面到養(yǎng)老院采訪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實證情節(jié)。之所以這么說，因由還在于描寫，而且是有了之前交代性描寫之后，能夠在聽審環(huán)節(jié)將之前描寫中的信息一一融入并內在延伸到現(xiàn)在時的描寫當中。

由于篇幅所限，過于細小的對應延伸就不再贅述。我這里主要就幾個關系到小說大的走向的片段予以互文解讀。

在這一部分，“我”始終都脫離不掉時刻會被解雇的隱憂。在可見的文本中，至少有七處是“我”對這種情緒的再激發(fā)和再確認。“我”是個臨時工，“我”會被驅逐，而這樣的結果還沒有發(fā)生，這說明它只存在于“我”的情緒反應中，“我”的每一次對自己的提醒，都來自于外界的偶發(fā)性刺激，到第六次重現(xiàn)這樣的情緒時，顯然已經(jīng)不再是偶發(fā)性能夠解釋，它顯露出與聽審事件的某種趨同性聯(lián)系。準確地說，應該是聽審內容：對老太太的驅逐和對“我”的清退并沒有本質的差異。第七次也同樣與聽審存在聯(lián)系：“我”擔心被大眼睛婦女發(fā)現(xiàn)，而拒絕了瘦高男人捎給總編的東西，可我隨即又后悔了，因為“我”很可能因沒辦好這件事而面臨和臨時工同事相似的被辭退的命運。

從這里可以看到，“我”對被辭退的惶恐一開始僅僅是“我”的個人處境造成的，但在小說敘述的過程中逐漸延伸到某個巨大的網(wǎng)絡當中，不相及變成了相及，變成了勾連的藤蔓。而從藤蔓中條分縷析，我們又能看到更多的勾連。這就是我要解讀的另一個片段。

其實剛才說到的第六次和第七次情緒重現(xiàn)，可以讓我們大概了解事情的原委。那就是被告通過被告律師（瘦高男人）已經(jīng)和總編打好了招呼，這一次總編派“我”來的目的除了聽審后寫一篇帶有偏袒性的報道之外，就是接受被告的賄賂。這一點作者在第二部分總編給我材料時，就已經(jīng)埋下了伏筆：“我掃了一眼，上面雙行黑體字大標題里有‘抵賴“誣陷之類的字眼，標題字數(shù)相等，每行八個字，甚至還可能押韻。”在開庭前，“我”又重溫了一遍這份材料，材料里羅列的是一個老年婦女的種種惡行。而從庭審前后當事人的表現(xiàn)來看，法官顯然也是瘦高男人的“好朋友”，所謂的庭審就是他們要合謀驅趕走老太太。

但伴隨這一陰謀同時展開的還有一雙大眼睛。大眼睛先是在公交車上被提起，后來就直接稱呼那個中年婦女叫大眼睛婦女了。到這里，大眼睛婦女時隱時現(xiàn)，在她隱的時候，又出現(xiàn)了溜圓大眼睛的黃牛，“它的雙眼多少有點像大眼睛婦女”；接著是仔細審視院子的牛犢，“它的大眼也跟那位婦女的眼睛有相似的地方”。而這個看起來神經(jīng)有問題的大眼睛婦女究竟在干什么呢？或者她的化身——黃牛和牛犢又在干什么呢？顯而易見，她在庭審的最后階段說了幾句模棱兩可、神秘兮兮的話，立場似乎搖擺不定，除此之外，她還老調重彈，又一次推銷了她的因果報應說。但于“我”，她的大眼睛越是游移不定，越讓“我”感到如芒在背、極度不安；她越講因果報應，就越讓我感到困惑。

為何會如此？我們再來看發(fā)生在聽審事件之后的養(yǎng)老院事件。

養(yǎng)老院事件其實包括兩部分，一部分是大眼睛婦女帶“我”去養(yǎng)老院，一部分是到了養(yǎng)老院后。比較而言，前者安排的篇幅更長。“我”一路上都在和大眼睛婦女爭辯因果報應，可見因果報應由之前的偶爾敘述到這里成為了小說敘述的核心。而其中夾雜的有關大廠的由來和興衰，乃至“我”的夢與大眼睛婦女的夢，還有“我”莫名其妙地被人誤認為臨終老人的兒子而去見老人最后一面，也因因果報應而建立起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如果說此時這種聯(lián)系還是模糊的，無法說清的，那么當“我”到了空無一人的養(yǎng)老院，然后走向目前大廠最古老的住宅樓——四號樓，看到唯一的住戶——那個一頭蓬亂花白頭發(fā)的老太太時，這神秘的聯(lián)系也便豁朗了許多。

老太太解釋說之所以被女兒女婿趕出來，是因為：“他們嫌我。”這樣的解釋很平常，幾乎所有的人都能猜到。問題是，之后發(fā)生的一幕，又顛覆了我們的固有思維：老太太的女婿撿起一塊磚頭砸“我”，“我”發(fā)現(xiàn)原來他的另一只袖管是空的，在他面前蕩來蕩去。這立即又會讓我們想起這個破敗的大廠，以及大廠里人們困窘的生存狀態(tài)。

而庭審中那個未出場的原告老太太的家就在這后面的樓里。

作者在領我們一步步接近真相。但最終我們并沒有見到那個庭審案里被遺棄的老太太。我們見到的只是大眼睛婦女從“我”一開始見到她時就用劣質的紅色塑料袋包裹著的那個蘋果，此刻，那個蘋果因大眼睛婦女逃走而被無辜地遺棄在路邊的草叢里。

又是遺棄。在整篇小說里，被遺棄的有“我”，有“原告老太太”，有大廠，有大廠里的職工，有那個臨終老人，還有這個被女兒女婿趕出來的老太太。當然不止這些，這些也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因果報應，是“我”在夢里都能看到的那雙“巨大而客觀的石頭圓眼”。越是巨大，越是客觀，那種對老邁、遺棄、死亡的恐懼便越是強烈，如此一來，誰還敢去面對最初的那個原告老太太？用法庭桌子上的“蝸紋”來類比巨大的圓眼再合適不過，一圈圈向內縮小，又向外放大。每一個本是獨立的人、物、事都被卷入了這個“蝸紋”，它們的聯(lián)系也因此而產(chǎn)生并延伸、融合，乃至渾然一體。

這就是這篇小說內容的核，死亡與恐懼被浦歌推進了“蝸紋”之中，真實的奧秘在一圈圈的扭結而凹陷或凸起，現(xiàn)在唯一的期待就是一只手，一只懸在空中的手。回憶一下幾乎每個人都做過的夢：你掉進了深不見底的水里，你一直在沉，一直在沉，那樣的感覺或許于此類似。

如本文開頭所言，小說的技術之核還是厚描，但豐富的厚描所依托的則是作者建立起來的奇妙的又藏得很深的聯(lián)系。如果用一個新詞來定義，我寧愿用“厚述”，它沒有將厚描拋棄，卻具有更大的包容性，更鮮明的特征指向。目前來看，只指向一人，那就是浦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