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立
隨著當代文學的學科建構意識的強化,資料整理和匯編在近些年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過去不被視為“學問”和“成果”的資料整理,仿佛一夜之間成了“有學問”和學問“扎實”的標識。不僅坊間已有多種作家研究資料和文學思潮資料匯編問世,而且據(jù)我所知,還有大規(guī)模的資料匯編和年譜編纂正在推進之中。資料整理在學術積累上的價值是毫無疑問的,但在熱潮之中多一些理論層面的反思也很有必要。
我要在這里特別提及的是程光煒先生前些年以“‘資料整理與文學批評”為題所做的一次演講。他在演講中提到:“‘資料整理可以看作是文學史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它本身所包含的‘批評性是無可置疑的”;“‘資料整理不單是收集‘客觀事實,它很大程度上是以‘批評的方式參與了‘新時期文學三十年的建構”。在這里,程光煒提出了一個頗有新意的命題:作為“文學批評”的資料整理。程光煒認為,和文學史研究、文學批評一樣,資料整理同樣是一種“有意味的敘述方式”,“反映了編選者整理、壓縮或擴充歷史想象的敘述意圖,代表著他‘重構歷史的大膽想法”。
我之所以認為程光煒是從理論層面而非一般的技術層面上討論資料整理工作,是因為這一命題質(zhì)疑了過去把資料視為“客觀”和“穩(wěn)定”知識的預設,是對資料整理工作的“歷史化”,這與近年的當代文學研究對文學作品、文學批評和文學史敘述的“歷史化”工作一脈相承;將資料整理視為“文學批評”,在一定程度上確認了資料整理和文學作品、文學批評、文學史敘述一樣,都是歷史的產(chǎn)物,不可避免地會帶有語境的印跡。對這些印跡的追蹤和描述,可以作為一種文學史研究視角,將不同時期的資料匯編作為工作對象,來分析文學觀念、經(jīng)典作品、重要作家和文學制度的變化。
與此同時,還可以借助這一命題對資料整理的成果進行反思。在同一個演講里,程光煒還討論了近年來出版的一些“資料叢書”的選目情況。他認為,這些“資料叢書”出于對“文學性”的強調(diào),正有意無意地將過去作為文學史研究重點的“文藝思潮”邊緣化。其結果是,看似文學作品的位置在資料匯編中越來越突出,但由于“集聚在它們周邊的文學制度、文學成規(guī)、讀者反應、文學與社會關系、歷史轉(zhuǎn)型和精神陣痛等等”被逐漸淡化,抽離了語境的文學作品會變得越來越難以理解。
不過,如果僅僅將這一命題理解為是對資料整理工作的挑剔,可能就完全誤會了提出者的初衷。程光煒在演講中反復申說自己不是反對“語境化”的存在,也不是為了評說現(xiàn)有資料整理工作的短長,而是希望編選者能就資料整理做出“令人信服的交代、說明和討論”。我認為,如果將這一命題稍做轉(zhuǎn)換,將語境化問題轉(zhuǎn)換為資料整理中的語境意識,或許資料整理者可以在對自身語境有效反思的前提下,在資料選目時主動地去“重建”文學作品的“語境”,比如嘗試通過選錄“集聚”在作家作品“周邊的文學制度、文學成規(guī)、讀者反應、文學與社會關系、歷史轉(zhuǎn)型和精神陣痛等等”相關資料,讓作家作品出現(xiàn)在更為立體和豐富的歷史場景中。
接下來我想結合手頭正在編選的《朦朧詩研究資料匯編》簡要談談我對資料整理中的語境意識的理解。目前“朦朧詩”研究領域最權威的資料匯編是姚家華先生編著的《朦朧詩論爭集》(以下簡稱“姚本”),學苑出版社1989年出版。這本匯編幾乎將當時“論爭”中的重要文章“一網(wǎng)打盡”,其文后所附的資料索引也相當詳盡。但如果從上述的語境意識重讀這本資料匯編會發(fā)現(xiàn),由于“姚本”十分重視顯在的“論爭”,所以留下不小的空間。
比如一直聚訟紛紜的“朦朧詩”與《今天》及同時期“油印刊物”的關系問題?!耙Ρ尽焙笥浿刑岬?,“朦朧詩”論爭的首篇“正式見諸報刊起于1979年10月《星星》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的《新的課題》”。這個判斷大致不差,但問題是《新的課題》的“起源”是什么?除了公劉在文章里大篇幅討論的顧城,究竟還有哪些文學現(xiàn)象很快引發(fā)了一場大規(guī)模的“朦朧詩”論爭?對此,公劉在文章里很含糊地提到了“現(xiàn)今北京街頭張貼的某些油印刊物”——而這是“朦朧詩”論爭的重要“周邊”。我在編選《朦朧詩研究資料匯編》時,將有關《今天》的部分資料也選入書中,將評判的權利和機會交給讀者。這些資料包括以下三種:一是由北島執(zhí)筆的《今天》的發(fā)刊詞《致讀者》,這個發(fā)刊詞近年廣被引用,但很少有人看過全文。二是發(fā)表在《今天》上的三篇批評文章,分別是辛鋒的《試論(今天>的詩》、徐敬亞的《奇異的光——(今天)詩歌讀痕》和洪荒的《“新詩”——個轉(zhuǎn)折嗎?》。辛鋒的文章是第一篇分析《今天》詩歌作品的批評文章;徐敬亞的文章發(fā)表時間比他后來的名文《崛起的詩群》早了四年,從兩篇文章的對比中,可以非常明顯地看出徐敬亞本人對《今天》定位的調(diào)整和當時的詩歌觀念的變化;洪荒的《“新詩”——一個轉(zhuǎn)折嗎?》面對“西方化”“背離民族傳統(tǒng)”的批評,這篇文章對中國古典詩歌的看法,足以改變很多人對“油印刊物”的一般認識。三是曾在《今天》連載的“詩人談詩”。當時公開出版的《詩探索》和《福建文學》先后都發(fā)表過類似的詩人自道,《今天》上談詩的詩人名單和后兩者有所不同,談論的方式也有差異。
與“油印刊物”有關,我這次還選入了黃翔的《致中國詩壇泰斗——艾青》。這篇文章在當代文學史上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有學者轉(zhuǎn)引過其中一些夸張的措辭:“你(指艾青一引者注)還活著的時候把你的牧歌送進火葬場”,“必須把僵尸占據(jù)的地盤空出來”,卻不知道黃翔在文中也說了這樣的話:“你只屬于你的時代,在你的沒有太陽的年代,你是你時代詩歌的太陽”,以及“首先你是人,出色地配稱‘人的稱號的人,你是屬于你的時代的詩人,這就是我們公證的尺子。但是‘艾青代表不了我們!”若僅從前面的夸張措辭看,似乎這篇文章寫得非常極端,簡直與人身攻擊無異,但黃翔寫這篇文章實際上是想告訴艾青:“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認,我們完全有信心宣布,你將是失敗了的老師,我們是勝利了的學生!”一句“老師”和“學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艾青在當時一般文學青年中的形象以及在他們的文學啟蒙時期所起過的作用,“地下詩歌”在觀念上的限度和“朦朧詩”論爭時期的不同世代作家之間的復雜競爭關系。
上述資料“姚本”沒有選入,原因是“姚本”“所收文章都是在各種公開發(fā)行的報刊上發(fā)表過的”,但“姚本”也沒有收錄《時刻牢記社會主義的文藝方向——關于<崛起的詩群>的自我批評》一文。徐敬亞的這份檢討發(fā)表時的“規(guī)格”很高(《人民日報》1984年3月5日以加“編者按”的方式刊載),也是一份20世紀80年代已不多見的公開檢討。從重建語境的角度看,這份檢討完全可以算作“朦朧詩”論爭的重要文獻:它非常直接地呈現(xiàn)了“改革”中的文藝制度,也是當時朦朧詩倡導者的真實生存處境——這不只是一場紙面上的“論爭”。從這篇文章的題目、徐敬亞在文中的語氣以及自我批判的邏輯,都可以看到他們倡導朦朧詩時所面對的權力話語的狀況和他們?yōu)殡鼥V詩辯護的理論勇氣。
同樣是出于重建語境的考慮,我還將下面這些“讀者反應”選入了《朦朧詩研究資料匯編》。首先是不同地域的反應。比如在當時處于“開放”前沿的廣東,在“三崛起”中的每一篇發(fā)表之后,都采用過“座談會”“詩會”的方式進行過批判,會后還多次在《作品》《花城》上以“紀要”和“討論專欄”發(fā)表“反面意見”。二是不同空間的反應。一般文學論爭主要發(fā)生在文學類的報刊雜志上,“朦朧詩”論爭則不然,在當時的大學中文系里,相關討論一直熱火朝天,而且火藥味很濃。這些情況只需要讀一讀黃子平整理的1980年10月30日《北京大學五四文學社詩歌組討論“朦朧詩”》,以及月亮等整理的1981年4月18日河北師院《中文系討論“朦朧詩”》就可以略知一二。這些資料當然不是什么重要的名作,但它們真切而又十分經(jīng)濟地(通常篇幅都很短)記錄了非常具有現(xiàn)場感的“讀者反應”。只需要讀上幾段,就可以直接感受到當時論爭的廣泛和激烈,特別是能意識到當時的參與者及其觀點并非只有“雙方”,而是由文學界前輩、專業(yè)批評家、中文系大學生和普通讀者構成的眾聲喧嘩的“多方”。
限于篇幅,以上僅僅是我編選《朦朧詩研究資料匯編》的部分心得和考慮。將這些不成熟的心得拿出來和大家分享,一方面是預告這本書的部分編選內(nèi)容,另一方面也盼望學界在以后的資料整理中多些理論思考。在理論層面對資料整理工作進行反思,并不是“向行動者宣判,他是身陷在一個嚴格決定論的鐵籠之中,而是要向他們提供一種解放和喚醒意識的大有潛力、大有希望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