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建云
初二那年,父母離婚。老媽狠心將我丟入一個減肥夏令營,我遇到了健身教練王Sir。他是魔鬼導師,堅信不瘋魔不成活,不瘦就是懶,懶就是罪惡。
我身高一米六,體重一百六十斤。在XXL的尺碼世界中,沒有剪裁、沒有時尚、沒有青春。我習慣低頭含胸,像螞蟻般卑微地活著。
一天,我大汗淋漓地完成100個仰臥起坐之后,王sir讓我繼續做100個深蹲。我實在做不到位,他就當著全部學員的面說:“你這么不努力,一輩子都只能穿超大碼的裙子!”一片哄笑聲中,我脆弱的自尊心碎落一地,如同玻璃渣一樣硌著我的腳心。
有趣的是,全營都是胖子,卻沒人惺惺相惜。大家都將對肥肉的仇恨,化為變態的彼此取笑。我恨透了那個夏天。
當我在聽筒這邊泣不成聲時,她冷冷地說:“昨晚我看電視,那個叫S的明星說,穿不了S碼的女人沒有前途。”我14歲的耳朵聽見自己尊嚴掃地的聲音。隔閡,如同冰山一樣的隔閡,在那個時刻深深埋于我與老媽的關系中。老媽被離婚搞得性格變態,她將對我那杳無蹤跡的老爸的憤怒發泄在我身上。
夏令營回來,我瘦了一大圈,勉強可以穿L號。
這只是噩夢的開始,對我這種喝白水都會胖的體質來說,如果不服用催吐劑,就只能靠拼命運動這一招來克制反彈。每天清晨,老媽將我趕出門,只許我穿短袖T恤,我必須靠拼命跑步取暖。偶爾,我想在小區便利店里混時光,老媽就像幽靈一樣突然出現。久而久之,全小區都知道我在“被減肥”。
讀高中之后,我甩掉“胖子”的外號。隨著身高的猛增,我能穿M尺碼的衣服了。
晨練已成為我的習慣。寄宿的我,在同學還在夢鄉的時候,我已在操場運動。那種大汗淋漓、不斷突破極限的感覺,很好。
我踩著分數線進入省重點高中,可想而知,成績一直墊底。當我央求老媽給我請個家教時,她的反應冷淡:“老師上課不是講了嗎?干嗎請家教?你要是趕不上,索性退學吧!我看電視上說大學生都找不到工作,你幫我開微店也挺好。”天生母女是冤家。老媽最知怎么戳到我的痛點、弱點、爆發點!我被激怒了,發誓要考上大學給她看。
我見縫插針地向老師請教,我給同桌班長打飯倒水,巴望人家能在心情好的時候支一招;我對長相奇丑的學霸說恭維話,好借她的筆記去復印。我周末不回家,當宿舍的人都走光時,我一個人坐在校園的雙杠上,嗅著泥土的氣息,看著夕陽,聞聞花香。只有在那短暫的時刻,我緊繃的學習之弦會松一會兒。那段時間,老媽身體不好。她去醫院開刀拿子宮肌瘤的時候,沒請護工,也沒讓我陪,全程一個人搞定。
夜里,覺得苦時,我想到減肥的夏令營。練到衣服全濕、大腿發抖、心律不齊、呼吸困難,動作卻不能早一拍,也不能晚一拍。那個魔鬼夏令營給予我的不僅是身材,更是抗壓的韌勁,我能對老師的白眼、同學的譏諷安之若素,一步一叩首,用胸膛貼著地面,不斷向前。
到高三的時候,我的成績已進入上游,身材也瘦到S碼。
高強度的學習壓力讓很多同學心情抑郁,上鋪的學霸夜里失眠,翻來覆去。我的同桌不堪重負,因為輕度抑郁癥而要每周去看昂貴的心理醫生。她對我說:“我好羨慕你。你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力量,一點不怕失敗?我一想到高考,就會全身發抖。”像大多數同齡人一樣,她在健全、幸福、呵護備至的家庭中長大,一路的優等生,天生吃不胖的身材,蜜罐般的生活是她精致的人生瓷胚,壓力與挫折會在上面留下明顯的劃痕。
而我,老媽已帶我預習各種失敗的滋味。在魔鬼般的夏令營,在日復一日尊嚴掃地的減肥晨練中,毫無尊嚴地剝奪在我身上形成了一種抗體——讓我擁有壁虎一般自我愈合的能力。高考臨近,許多人心靈潰不成軍時,我家的經濟狀況漸漸好起來。老媽的微信不斷更換著所賣的物品,發布著各種心靈雞湯。她賺到錢,對我依舊苛刻吝嗇。
周末,她依舊讓我打包快遞。我喊著要工錢。她打趣說:“憑啥?”老媽白天上班,晚上經營微店。她的本子上,細細密密地記錄著每一筆進賬、發貨、盈虧。她說:“將來你就會感謝我!人啊,年少時吃苦不算苦,老了吃苦才是真苦。”從她的皺紋與白發中,我領悟到幾分她的用心,她希望我早早成為經過歷練、嘗過貧賤、擁有強大內心的人。
高考那天,老媽沒來接我。我一個人租考場附近的旅館,一個人吃快餐,一個人做公交車回家。她甚至沒問我發揮得怎么樣,只埋頭在自己的生意上。高考的結果出乎意料,我發揮正常地進了“211”。
沒來得及慶祝,我就被老媽催著去“賺學費”。幫她經營微店的那個暑假,我領教了整天刷屏、打包、記賬、跟買主親來親去,其實并不輕松。跟一個有白內障、低血糖的50歲女人整天盯著電子屏幕相比,我為高考的付出顯得不值一提、過于輕盈。我意識到,我跟老媽一樣,都是那種太過平凡、沒有天賦、缺乏家世的普通人。我們只有把尊嚴放下,把舒適放下,把做不好的事情干漂亮,把能做好的事堅持到底,才有可能在人生的長跑中不輸得太慘!
我跟老媽一起看《爆裂鼓手》。影片講述一個熱愛音樂的年輕人努力成為頂尖的爵士樂鼓手的故事。他遇到一個激情四射、雷厲風行的魔鬼音樂教練弗萊徹。弗萊徹擊打學生的自尊心,在他們盡力而為之后仍然要求更多,毫不手軟!當他因為過度嚴厲而被開除的時候,他很落魄。他坐在逼仄昏暗的酒吧中,對自己的學生說出真心話:“我逼你們突破自己的極限,因為我認為這是在成功之路上,不可或缺的事情!”
我哭了,老媽也哭了。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她的愛。她為我量身定制的苦難與挫折,讓我擺脫太過敏感的神經、太過驕傲的自憐。在近乎地獄般的訓練、拼命、歷練、挫敗之中,我感到了內心的力量——與亦好亦壞的現實共振,與亦冷亦熱的世故為伍,宛如雛鷹被母鷹踢出巢穴,直線墜落,就在粉身碎骨的那一剎那,振翅而上,學會飛翔!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