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艷玲
每每想起賈科梅蒂的名字,他那具有超強辨識度的瘦長雕塑便浮現在眼前,雖然在歐洲游學時曾親眼目睹大師的作品,但這次余德耀美術館的賈科梅蒂回顧展仍讓人充滿期待、興奮與激動。
所幸我們看的是午夜場,展廳顯得空曠而寧靜,濃濃的夜色包裹著美術館,包裹著這些或大或小、表面嶙岣,瘦弱細長的雕塑,仿佛專為它們變得低沉而灰暗。站在這些雕塑面前,雖然在展廳里明燈照射,每細節都清晰可見,可我還是感受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深入每個細胞的壓抑,恐怖、隱秘和刺痛。我想看得更清楚,更明白,我的眼睛試圖靠它更近,然而它卻莫名地后退,后退,離我更遠,這大概就是賈科梅蒂想要表達的。正如作家讓·熱內所評價的:“這些雕像仿佛屬于個逝去的年代,時間與黑夜聰明地加工著它們,將它們腐蝕,帶來流失的永恒既溫柔又堅硬的氣息。”
展廳隅赫然寫著賈科梅蒂的一句話:“我窮盡生,都在嘗試塑造個真正像樣的頭像。”雖然模特僅限于家人和少數的幾個朋友,但數量之多尺寸之微妙令人驚訝!這些被拉長的頭像有著賈科梅蒂貫的風格,表面凹凸起伏,形體精簡又精簡,甚至瘦削到成刀鋒狀。即便如此,我們仍能從肖像中模糊不清的五官辨認出模特是誰,賈科梅蒂所塑造的是他內心里那個真實的對象,并非我們眼睛所見的對象。他的頭像積聚了全部的生命,精煉的基礎上收縮,凝聚成我們所見到的樣子。好像每個之間都一樣,仔細看,卻又大不同。他的創作就是在不斷的接近真實中尋找、追問,靠近,我想他定非常享受這個過程,而且執著,不然為什么他與超現實主義團體決裂之后直至離世都直呆在這個23m2的工作室里,只有1942到1945年因戰爭的緣故,短暫回到瑞士目內瓦避難。雖然這23m2條件簡陋,破舊不堪,還時常漏雨,但在賈科梅蒂進行創作時,大師的氣場顯露無遺,就像讓·熱內感覺到的“整個畫室都顫動著,活了起來”。他這樣描述,“一切都弄臟了,廢棄了,一切都不穩固并即將倒塌。一切都趨于融解,一切都在流動。然而,所有這些都像被納入了種絕對的現實之中。”賈科梅蒂讓他的工作室充滿了對藝術的思考與激情! 我創作并非是為了做出漂亮的油畫或者雕塑。藝術僅是種眼前所見的方式,不論我看見什么,它們總能使我感到驚奇,難以捉摸,我不能確認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這太復雜了。所以我必須以最簡單的形式復制它們,以便真正揭示我的所見。”這就是對其雕塑反復推敲的觸感,油畫中來回游走的線條最好的詮釋。因為賈科梅蒂想揭示內心所見,一生追求“再現某人并非再現所知,而是再現所見”。
不知為什么,這位存在主義大師的雕塑中那些高聳直立的女人總讓我印象深刻。前前后后,穿插排列,同樣的高聳入云,同樣的面無表情,同樣的姿態和保有的曲線,像片森林。二戰期間為躲避戰亂,賈科梅蒂又回到了家鄉,畢竟戰爭給世界帶來的傷痛只有經歷的人才懂。賈科梅蒂沒有放棄他所鐘愛的藝術,只是他的再現所見已不再單純。他不止次地將排雕塑放在平臺上,形成片風景,這是他對布雷加利亞山谷的回憶——女人的身影是樹,她們的腦袋是石頭。多么有意思的思考!這些仿佛樹樣的身影,瘦弱嶙岣,鬼魅般地閃爍著凹凸不平的肌理效果,甚至能讓人聽到風吹過后樹葉的沙沙聲。就像北方田野問高大挺拔直立的樹,一排一排,孤獨卻堅韌地生長著。有風吹過時,樹葉瑟瑟地抖動,樹干卻帥氣地直挺著,絲毫不受影響。怎么會將女人做成棵樹,如此瘦削的樹,石頭還在樹之上?這個看似荒謬的想法實在太吸引我了。最好的解釋莫過于推崇賈科梅蒂及其作品的朋友之一讓·保羅·薩特的:“賈科梅蒂的每件作品都是為自身創造的一個小小的局部真空,然而那些雕塑作品的細長的缺憾,正如我們的名字和我們的影子樣,是我們自身的一部分,還不足以構成個完整的世界。這也就是所謂的“虛無”,是世界萬物之間的普遍距離。”“賈科梅蒂知道,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絕不會有多余的東西,因為人的切器官都有著自己的功能。他懂得,空間就像個毀滅生命的腫瘤,它會吞沒切。”“對賈科梅蒂而言,雕塑就是從空間中修剪多余的東西,使它高度精煉,并從它的整個外形中提取精要。”這個距離與修剪之間的不斷磨擦使提取變得困難,促使賈科梅蒂不斷探索、研究,思考,日趨完美的作品就是最好的體現。
這些瘦長、脆弱的雕塑作品,孤獨地經歷了時間的洗禮,承載著那時代的所有悲傷、迷茫、痛苦與彷徨,還是讓·熱內說的好:“美只源于傷痛。每個人都帶著特殊的、各自不同的傷痛,或隱或顯,所有人都將它守在心中,當他想離開這個世界感受短暫而深刻的孤獨時,就退隱在這傷痛中……在我看來,賈科梅蒂的藝術是想揭示所有存在者甚至所有物體的隱秘的傷痛,最終讓這傷痛照亮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