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
執簡記——讀張岱箋
→王亞
小寒已過,南方的濕冷也些微侵骨了,只仍舊未雪,園子里的梅花含苞月余總不見開。大約無雪開得亦沒有生趣,便懶了。
天冷且懶,又綿延落了兩三個月雨,連出門的興致也沒了,最好是擁被讀張岱。我倒想抱爐來著,如今在鴿子籠里住著,灰燼余星也不見,總不能有兒時姊妹幾個爐灶旁簇擁的暖。火光由灶膛里映入眼底,便循著這“入口”奔突進了血脈一般,由腳底到頭發絲都暢快地要呻吟。一壁灶火烘著,一壁聽祖父講故事,餓了便扒拉出先前埋在灶灰里的紅薯,拍了灰剝了皮,吸嗦著吃下肚,腸胃都被燙得熨帖了。暖和便昏昏欲睡,祖父就講故事,聽得雙目圓瞪舍不得睡。成年后,兒時爐灶旁的故事往往在書里遇見。
今日讀的是《夜航船》,書里便遇見許多爐灶旁的故事。如曾參殺人、莊子鼓盆而歌、吐谷渾阿柴折箭訓子種種,都是祖父留的念想。
這些典故也曾在其他書里讀到,卻不曾如此密集地真如灶旁聽故事般一則一則緩緩道來。兒時不甚了了的因由,此刻方來反芻,竟都豁然開朗。如張子《四書遇》序言里言,“間有不能強解者,無意無義,貯之胸中,或一年,或二年,或讀他書……觸目驚心,忽于此書有悟,取而出之。”這真真是他日邂逅相遇,而成莫逆!
那時總不懂莊子為何妻子過世反箕踞鼓盆而歌,又聽過祖父講《劈棺驚夢》,便認定這位先賢道貌岸然。如今再遇竟在這樁事上將莊子引為知己,生死尚能通達,還有何事不悠然?
又有一則“火攻伯仲”,兒時如何也無法明白,兄弟姊妹間怎會相互嫉恨?原文錄下:
周顗弟嵩,因醉詈其兄,曰:兄才不及弟,橫得重名!然蠟燭投之。顏色無忤,徐曰:阿奴火攻,誠出下策。
若我記憶無誤,故事該原出于《世說新語·周顗傳》。這周顗就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典故里的伯仁,兩晉名士,豐神俊秀又性情寬厚。如此男子,我簡直愛煞,但恐怕與他就近的同性就沒有這樣憐愛了。因為與他相比,如何都會顯得自己式微,便有了他親兄弟周嵩的火攻下策。周嵩小字阿奴,借酒醉將素來深埋的嫉恨爆發出來,以至于點燃蠟燭扔向伯仁。伯仁只微微一笑,緩緩道一句:“阿奴火攻,誠出下策。”其寬厚可見一斑。
寫到此處不免思量,須與宗子商榷一二。嫉恨是源于他人太優秀還是自身少信心,抑或心性太窄?恐怕后二者居多罷,因嫉妒而變得讓人瞠目結舌的人與事層出不窮。且嫉妒往往源于切近,遠了倒成了憐惜、向往乃至崇敬。比如阿奴之于伯仁,比如王熙鳳之于尤二姐。阿奴斷不會妒王導、謝安們,倒慕他們的清峻風流,煙云水氣。仍舊是距離因素。
電影《東邪西毒》里西毒歐陽鋒有一句極經典的話:“任何人都可以變得狠毒,只要你嘗試過什么叫嫉妒。”嫉妒果然不是好東西,讓親者生罅隙,疏者起怨念,有了怨念離狠毒也不遠了。
記得《幽夢影》里張心齋有言,“才子遇才子,每有憐才之心;美人遇美人,必無惜美之意。我愿來世托生為絕代佳人,一反其局而后快。”我想了半天,似乎常見文人相輕,謾罵腹誹使絆子,這一派詩人與那一派作家爭得牙齦出血。莫非還算不得才子?我自個兒見美人總起憐愛之意,恨不得一天三見,與她品茶飲酒扯閑天聊男人。是自己不美,想掠人之美?來世也讓我托生為絕代佳人吧!遇個美人妒一妒。
陡然生起一念,在我看來宗子才學實在比心齋高妙,若他二人比肩,心齋會使“火攻”之策不?
呵呵,一笑。
夜來閑翻《快園道古》和《夜航船》,讀到兩則與僧人相關小故事,一個人在屋里幾乎笑翻了,隔一陣想想繼續再笑,夜氣里都有竊喜。若身邊有人,我定會置備一兩樣小菜,拉了他燙一盅小酒,嚼著秋菘冬筍就著這故事浮一大白。酒得是貴鄉的老黃酒,取最鮮嫩的菘心筍簟,這個人也得清雅,否則便對不起陶庵的好文字。
原文附上:
邱瓊山過一寺,見四壁俱畫西廂,曰:空門安得有此?僧曰:老僧從此悟禪。問:從何處悟?僧曰:老僧悟處在“臨去秋波那一轉”。
——“阿彌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讀畢,我竟連聲誦出一串。哈哈,不風流處也風流啊!這僧人日日守著四壁西廂,只怕是一樣撩撥得心猿意馬,一旦見了崔鶯鶯黃鶯鶯楊鶯鶯,也魂靈兒飛上半天,叫一聲“我死也”!
此其一。再又:
昔有一僧人,與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談闊論,僧畏懾,拳足而寢。僧人聽其語有破綻,乃曰:“請問相公,澹臺滅明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是兩個人。”僧曰:“這等,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乃笑曰:“這等說起來,且待小僧伸伸腳。”
小僧倒是高人,比老僧高,有見識,知敬畏,懂進退,不卑不亢。士子高談他拳足而寢,士子語有破綻他設疑試探,士子是蠢貨,他自然伸腳了。關于澹臺滅明、堯舜這類笑話,我近來正好也遇見兩樁。
青島出差逛康有為先生故居時,一婦人指著墻上先生肖像畫,向旁邊人高聲指點:“看,這就是康有為,是個日本人畫的,你看不是寫了‘端木蕻良題’嗎?”幸而端木先生早已到了地底下,否則知道自己竟入了“日本國籍”,豈不拍案而起?
又有某次與某軍分區前司令共進午餐,大約見在座多文人,他身邊一人侃侃而談:“學畫從現在開始也不晚,唐伯虎不就是老了以后學,八十多歲才成名。”他全不知道唐寅本是少年得志,在人世間不過活了五十來歲。
我不是小僧,亦懶得伸腳,也就當作茶余飯后談資一笑罷了。更不得如陶庵,能寫就清越字,更兼謙和性情,道一句“勿使僧人伸腳”。
陶庵是妙人,年少時,中年后,乃至如今都得算天底下第一等。若確乎有人伸腳,必不是那小僧,是所謂正人君子之流,或前文里老僧之屬。
抑或老僧也是性情之人,心上念著俗世之愛便張掛滿壁西廂,不比所謂君子一臉的道貌岸然。我只不滿意老僧好色便好色,偏說“從此悟禪”,顯見的口不對心,慧黠至了油滑。我這般武斷,怕會被詰責以小女子之心度高僧之腹。不是還有高僧背女子過河,過了便放下嗎?那確是高僧,目遇色而不見色,“放下”其實在背之前。而日日對西廂的老僧,怕是從來不曾放下,如何悟禪?
我想說的是,不敢作士子高談狀,亦不愿如老僧狡黠虛偽,更做不來伸腳小僧。“但勿使僧人伸腳則可已矣”,此心倒與陶庵等同。
不如讀書。月黑風高或雪夜皎然或正午晴窗,嚼鮮味酌甘醴,讀值得讀的書,《快園道古》《夜航船》都值得。自然,再有一如陶庵般的有趣好玩的男子就圓滿了。君不見當今許多文藝女青年女中年都哭著喊著想回到明清,只嫁張岱。
昨夜下了一陣雪,只菲薄地撒些鹽粒子般,還撒得極小氣,未到午間已消融無跡。我知道江南的雪落得紛紛揚揚,譬如貴鄉紹興,運河邊的老橋老屋子都敷了一層雪白,傍晚燈映著,慈悲而多情。
今日臘月十四,有月,只不知會否如當年宗子在龍山,見“明月薄之,雪皆呆白”。以我想來,宗子更戀西湖雪,天地清空,最宜他的孤獨。大約與兄同登龍山的馬小卿、潘小妃們要呵責了,竟敢妄議張宗子?甚至,不單單她們,恐怕當今許多文藝女青年、女中年、女老年都會一并跳起來詰難我。并非我此話真有罪過,是她們都做一個共同的夢——若生在明清,只嫁張岱。
我只想著,虧得這夢無法達成,否則一窩蜂蝶涌上來,宗子豈不要遁地而去?
“要嫁張岱”的這些并非俗女子,有著名作家,更有兼著作家名頭的著名民國最后名媛,才情家世與宗子匹配,也可娶得了。只是現代著名女性多有所謂女權意識,這怕于宗子無益。
宗子自言少紈绔,愛繁華,游園、聽曲、看雪、待月、說夢,凡所不好凡所不精,最是天底下第一等好玩可愛之人。癖好太駁雜大約會令人畏而遠之,殊不知千百年來我們見的多是端著面孔言語無味的男人,好玩的倒不夠用了。宗子也曾說,人無癖不可交也,以其無深情也。這便是當世才情女子都欲嫁宗子的第一因由吧?可她們都只見得熱鬧,忽略了宗子的孤獨。他仿佛深陷繁華,其實即便觀燈、聽書、打獵這等俗事,終了也寂寞至快刀利斧斫過一般,寒光猶在。人都說宗子文章句子快,卻甚少見到兄行文里一聲斷喝背后的孤獨。張宗子的繁華熱鬧是揚州二十四橋的風月,有紗燈百盞,就有燭火余燼。恁誰也無從真正走近宗子!
此話一出或又將招來無數腹誹明誹,“莫非只許你嫁”?呵呵,我若生在明清,斷不嫁宗子。我偶爾反省,認定自己是第一乏味之人,終我之力,即便跌跌撞撞也無法跟得上宗子一二步,怕會跌至鼻青臉腫,難返楚地見鄉親啊!那些名作家、名媛們自然不比我的乏味,但若能與宗子相攜走紅塵俗世看陽春白雪之人,怕也難揀出一個來。看得西湖七月半,不一定愿大雪前往湖心亭,可同閔老子一同喝茶,卻不見得能與王月生一齊出游。張岱不是沈復,她們也做不來蕓娘。
我想說,張宗子并非溫存的男子,至少不是沈復式的“宜室宜家”,拉了宗子做個藍顏知己倒無不可。得享世間清福——
清饞。吃河蟹、制乳酪,秋白梨、花下藕,枕頭瓜、獨山菱……世間方物都一一尋了來,日為口腹謀。
清致。以茉莉窨日鑄雪芽,茶色如透紙黎光;夢有瑯嬛福地,可坐、可風、可月;學琴與人四張齊彈,如出一手;賞得了牡丹,聽得來寧了,看得了煙火,玩得來合采牌,聞得了佛門言……
清歡。出獵有顧眉、董白、李十們隨侍,著戎衣御款段馬,往來呼嘯弄風;聽戲亦有月生楚生,一個孤梅冷月,一個煙視媚行……
宗子看一切繁華皆是美好,設若嫁他,西湖七月半的月怕也會成為貧賤日子里粗糧餅,吃會噎著,不吃挨餓。《紅樓夢》里寶二爺說,女子未嫁是寶珠,嫁了就成了顆死珠,光彩寶色都沒了,再老就成了死魚眼睛。宗子不也曾作此論嗎?“二妾老如猿,僅可操井臼。呼米又呼柴,日作獅子吼。”哈,二位夫人未嫁時必也是仙一般模樣吧?
宗子終究不是俗人,嫁不得也。若論古人里,幾人可嫁?沈三白,男子無大志倒更宜生活;錢謙益,寧負天下人不負柳河東;張敞,可走馬章臺,亦能閨房畫眉;還有,蘇子,王氏去后十年生死猶難忘。蘇子的好玩不輸宗子,樂觀猶勝于宗子,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享得富貴,過窮日子亦是一把好手。我自愛宗子,但老蘇才是幾千年來最好的男子。
與宗子做知己,同玩樂,嫁還是蘇軾罷。
雞鳴枕上,夜氣方回,不嫁張岱。阿彌陀佛!莫怪莫怪!
今天一早就青天掛個白日,陽光艷幟大張,樹冠上新發的鮮葉都晃著情意。所以,今天我們來談姑娘。
有個叫馮唐(并非易老那位)的家伙說,姑娘和溪水聲、月光、毒品、廁所氣味等等一樣,都是一個入口。姑且不論這家伙此話是否有幾分道理,我如今是不大喜歡他了,我喜歡他年輕時的文字和樣子。讀他年輕時的文字就如同年輕的我們大熱天的傍晚坐在街邊吃超辣的燒雞公,爽利。那時節,白天的余熱蒸著,頭發里鼻尖上一顆顆凌晨露珠似的汗躥出來。燒雞公的辣從嘴唇到心里貫通一氣,又再由內里逼出心火肝火濕熱濕冷,率性用汗洗了澡。大功率的風扇呼呼地吹了塑料薄膜的桌布嘩嘩的。我們的青春也颯颯地飚著汗。
曾經那樣清朗得跟今天的青天白日一樣的人,竟漸漸猥瑣了,跟他這幾年的文字一樣,明明色厲內荏,還偏搖頭晃腦的一個勁嘚吧,每嘚吧一句都帶臟字。我思念清朗時的馮唐,如同年輕時的自己。
美人或美男都該在美到極致處便自掛東南枝。這是我陡然升起的念頭,或許殘忍了些,但恐怕叫人一天天眼看著美被消耗更為殘忍吧?比如馮唐這般從一個美少年成了個北京猥瑣老爺們。
一切美寧肯只活在記憶里。一如張宗子,好美婢、鮮衣、駿馬……無一不繁華美好,然終究只留在夢里。王月生也是。
月生是美人,亦是宗子費筆墨最多的女子,《陶庵夢憶》里語及月生就有四五處,又有一首古風《曲中妓王月生》。月生到底多美?宗子言,南京一時有兩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余澹心《板橋雜記》說,有殊色,名動公卿。試想當時的秦淮河,有寇白門、顧橫波、董小宛、李香君這許多艷名遠播的女子,月生而能獨得“行情”,該美至何等?
以余澹心之言,秦淮河妓坊分南市、朱市、曲中三等。宗子又云,月生出朱市,而曲中上下三十年,絕無其比也。可見這位出生低等妓坊的姑娘,幾乎就是秦淮河第一美人。
以澹心之眼來看,月生是這樣的——皓齒明眸,異常妖冶,“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姮娥第一香”者是也。
月生若僅僅以“妖冶”著稱,我看也不足為諸多文人公卿久久稱道。總是余澹心長年耽溺于坊間,凡見美人皆妖冶吧?
與澹心寫盡秦淮名妓不同,宗子似乎獨愛月生。月生在宗子筆下不是妓,是仙。
“面色如建蘭初開,楚楚文弱”“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蹴三致一步吝移,狷潔幽閑意如冰”……從這些詞句來看,除了知其性情孤冷,仿佛并不能見美質。唯兩處細節,真能讓人驚為天人。
一寫月生往閔老子家喝茶。閔家隔壁是一巨賈,這日曲中名妓云集,喧然填其室。月生喝茶間隙立于閔老子家露臺,便這么淡淡一倚羞怯一瞥,隔壁一干名妓“見之皆氣奪”,趕緊作鳥獸散躲到其他房間去了。
一寫月生冷僻。一位公子與月生同寢食半月卻不曾聽得她開口說半句話,一日見她口中囁嚅,仆傭異常驚喜,立馬跑去報告,竟以為祥瑞。等公子回來再三懇請開聲,月生只道了兩字:“家去。”
這樣的女子不是仙是什么?凡間有幾人能得這般清奇氣韻,全無須言笑便可奪人,比魚玄機筆下西施“一雙笑靨才回面,十萬精兵盡倒戈”猶勝一籌啊!讀這兩段,真真連我一介女子也生出傾慕心,想匍匐在泥淖里,看云端月生。
我自小有個病癥,見到美人就花癡,一發癡便魔怔不會講話了。我身邊亦有美人,一位是長我十余歲的表姐,一位是與我年齡相仿的表嬸,兩位的美分庭抗禮,一位美得一股兵氣,一位妍潤。奪人的表姐是前花鼓劇團當家花旦,我小的時候看表姐,如一朵嬌媚的黃玫瑰開得正好,即便陰雨愁云也可看得人心里驟然晴亮,瀲滟得有了聲音。表嬸的美是深冬里的水仙,一襲清幽,還裹著暗香。但她二人如何美也終究是凡花,月生不是俗塵花,是天上月,花有萬種,月終歸止一輪。月亦清冷,即便皎皎也是孤寒的,無須艷姿無須顰笑無須綽約,乃至無須言語,就是出塵仙子。相比起來,曹子建的洛神猶顯得雍容堆砌了。
能將妓寫作仙,唯有宗子吧?張宗子心底里有對女子的疼惜。
如此疼惜不單單對美人,朱楚生便容貌一般。然楚生風姿,連絕代佳人也無法同其媲美,那般的搖飏無主,煙視媚行,可看得你心也化了。
月生楚生都在最好的時期夭折了,楚生為情而死,月生幾經輾轉,為張獻忠所殺。
關于月生之死,余澹心《板橋雜記》如此記錄:“偶以事忤獻忠,斷其頭,函置于盤,以享群賊。”又有一位叫余瑞紫的有篇《張獻忠陷廬州紀》稱,月生大罵張獻忠,被一槍刺死。無論是將頭置于盤中為將士圍觀還是被刺死,月生總是在最好的時光里以最慘烈的方式離開了。宗子并未寫月生結局,想是心有不忍。
就在最美的時候告別吧!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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