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馬
繼上世紀80年代中前期,帶有濃重再啟蒙色彩的全民詩歌熱潮之后,沉寂30年,詩歌似乎再次進入公共空間。而這其中最重要的介質,或說底層架構,是以手機為主要載體的移動互聯網。可以說除了手機,從來沒有一樣東西,讓詩歌和人如此近距離地實現物理連接。
11月7日,“詩的”跨界藝術巡展中,展出了阿諾·拉菲爾·閔奇恩作品《人與詩》。
11月7日,一場名為“詩的”跨界藝術巡展在杭州落幕。這是本年度和詩歌有關的活動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一個事件。這個藝術展從年初開始,先后在廣州、上海、北京、成都、杭州五個城市進行,跨度整整一年。其最大特點是所有作品,包括繪畫、裝置、影像、多媒體藝術等等,創作靈感統統源于某一首具體的詩歌。展覽的參與者也全部都是通過新媒體社群召集和組織,從發起、策劃、創作再到最終展出,都體現了濃郁的新媒體社群特征。
另一件讓我印象深刻的事件,則是紀錄片《我的詩篇》在全國的眾籌放映。《我的詩篇》是一部反映工人詩人生存境遇的大型紀錄片,影片的最大特點是由詩人執導,以詩歌作為敘事主線統攝全篇,冷峻的敘事之外,是濃郁的詩情。而更有意思的是,像這樣一部本來沒有希望走院線渠道的電影,借助了詩歌在公共空間逐漸增強的影響力和新媒體的社群效應,通過不同城市發起者眾籌的方式,已經在全國各地影院上映了近千場,堪稱奇跡。在藝術院線缺失的中國,這樣具有開創性的模式,其實是為所有小眾電影的放映提供了一種全新路徑。
這兩件事都和兩個關鍵詞有關:詩和新媒體。我覺得這兩件事,是詩歌在新媒體語境下才可能有的傳播方式。詩歌通過跨媒介、跨語言的現身方式,間接滲入公共話語空間。
繼上世紀80年代中前期,帶有濃重再啟蒙色彩的全民詩歌熱潮之后,沉寂30年,詩歌似乎再次進入公共空間。而這其中最重要的介質,或說底層架構,是以手機為主要載體的移動互聯網。可以說除了手機,從來沒有一樣東西,讓詩歌和人如此近距離地實現物理連接。
除了紙質民刊,在PC互聯網時代,詩歌是通過BBS進行傳播的。在2000年到2005年之間,有過一段詩歌論壇的黃金期,那時涌現出很多有影響力的文學網站,像北大新青年、詩生活、黑藍、左岸,匯聚了第一代文學網民的精華。但熱鬧歸熱鬧,這時的詩歌并沒有因此而過多滲入公共話語空間,更多的只是詩歌圈層內部的眾聲喧嘩。
BBS也從最初的開放性交流,逐漸變成某一詩歌群體或詩歌流派的陣地。群體和流派之間的分野,降低了詩歌討論的有效性。后來論壇衰落,博客興起,但博客作為一種互聯網產品并沒有實現真正的成功,詩人的博客則更像是個人創作的日記本,進入公共空間的可能性進一步降低。甚至智能手機的出現,微信公眾平臺的誕生,也沒有人會聯想到這會與詩歌發生什么化學反應。
詩歌公眾號“讀首詩再睡覺”的誕生,可以說是一個偶然,卻意外引領了一場詩歌在新媒體平臺上的傳播熱潮。自從2013年3月11日,“讀首詩再睡覺”這個公眾號推出以來,3年過去了。“讀睡”的確在某種程度上,開創了詩歌傳播的全新模式。在內容的制作上,從詩歌選擇、評價,到標題、配圖,朗讀的制作,“讀睡”都給新媒體的詩歌傳播創立了新的標準。每天一首詩的閱讀加固定時間段的推送,非常有利于閱讀習慣的養成。“讀睡”是希望把讀詩這件事情,當成一種生活方式來對待,也希望能影響更多人。在詩歌的傳播中,“讀睡”更看重的其實是詩歌與人連接。情感的慰藉和共鳴,也許只是淺層的需求,“讀睡”更希望的是,通過讀詩,能夠幫助人們重新認識和發現未曾意識到的自己。
11月7日,“詩的”跨界藝術巡展中,展出了阿諾·拉菲爾·閔奇恩作品《人與詩》。
無論是“讀首詩再睡覺”,“詩的”巡展,還是《我的詩篇》,都只是詩歌在新媒體生態基礎上的N種可能之一。這個語境中,還涌現了余秀華這樣的詩人,《我想和你虛度時光》這樣爆紅的詩篇,以及莫西子詩、程璧這樣的民謠歌手,甚至《路邊野餐》、《長江圖》這樣力圖通過詩歌來呈現影像深度的電影。以微信公眾號為主要代表的新媒體產品,正在為詩歌的創作、傳播和衍生帶來更多可能。而且,比傳播更能帶來價值的衍生產品,涵蓋了當代藝術、音樂、電影、戲劇、書籍、手工,以及各種想象不到的文創產品的研發,刺激著無數創意人和創業者的想象。
與30年前不同,詩歌的重新歸來,遭遇的是一個空前消費主義的,以政府意志為主導的文化創意產業突飛猛進的中國語境。經歷了10年的物質膨脹期,新崛起的所謂中產階層正面臨巨大的精神內需缺口,詩歌不僅成為一種直接需要,而且正在成為滿足這種需要的創意產業的“原材料”而被再衍生,再加工。詩歌的此次歸來,似乎更多是作為語言的礦石、創意的源動力重新歸來。從這個意義上說,新媒體的確為詩歌的傳播帶來了不一樣的化學反應。
人們并沒有從具體的詩歌中發現應有的價值,反而“詩意”正在成為一種可以變現的價值。這可能是這一輪詩歌熱潮中比較突出的一個現象。所以,你也可以說,詩歌的這次歸來,是一次有限的歸來。與詩歌的主動傳播不一樣,它是被選擇的結果。因為新媒體的誕生,你可以清晰看到,哪些詩得到了“10萬+”的禮遇,哪些詩發表出來后,點擊量依然難以過百。而被“10萬+”加持的詩歌,理所當然成了大眾爭相談說、消費的對象,一些句式和它所隱含的生活觀點、審美范式,就會成為一時的潮流。就像一句著名的文藝口號所說的,你也得承認,它們在某種程度上,的確有選擇地改變了潮水的方向。
我們欣慰于詩歌再次獲得大眾的關注,卻不得不思考,移動互聯網時代的詩歌傳播,真的比之前的詩歌傳播更有效嗎?詩歌的命運在移動互聯網時代,除了得到空前的關注之外,有沒有更本質的改變?人們對詩歌的熱愛,是僅僅出于一種從眾的心理,還是發自內心的需要?到底有沒有人在朋友圈一遍又一遍的轉發中,認真理解一首詩?又或者,我們的新媒體傳播,是不是有意無意中過濾掉一些本不應該遺漏的詩篇?
作為詩歌的傳播者,我偶爾也聽到一些對新媒體詩歌的批評。比如,有人就指出,在海量的信息流中,新媒體詩歌傳播呈現出一種傾向于精致化生活美學的趨勢,甚至有雞湯化的風險,而在社會批判層面,卻沒有顯示其應有的力量。我并不想簡單否認詩歌與生活美學的正向關系,但也不得不認同,更多的詩歌傳播者,在有意無意地做出一些迎合性的選擇。
有更多優秀的詩歌被遮蔽了,有些詩歌可能是不被大眾理解的。這就提出一個問題:為什么大眾會本能地拒絕一些本身非常優秀的詩歌?這可能與我們所匱乏的詩歌教育有關。而詩歌教育,并不是單靠傳播就能解決的事情,一些詩人已經認識到詩歌教育在新媒體環境下的可能性。 據我所了解到的,詩人王敖、樹才都在做這方面的事情。由詩人自己發起的詩歌教育,是詩人對詩歌所盡的最大責任。
“讀首詩再睡覺”的一位薦詩人,同時是華東師大外語學院教師黃雪媛,經常向“讀睡”的朋友介紹德語詩歌。最近她在“朋友圈”談到和詩歌教育有關的一件事,讓我很受觸動。她為一群來自全國的初中校長作了一次以“詩與生活”為題的講座。 講座結束后,老師和校長們深受震動,有一位校長特地留言說:“教師的生命需要激蕩,尤其是農村教師,生命的意義已經讓生活和工作淹沒。需要有人喚醒,更需要以詩的名義喚醒。”
這條留言讓我比較震撼的地方在于,當我們看到詩歌重新回歸的時候,也許,它的傳播并沒有那么寬廣,還有更多的地方,是我們沒有觸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