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霖
在商業與大眾的合謀下,“情感幻覺”會逐漸篡奪自然情感在人類生活中的地位。
盡管我本人并不喜歡郭敬明,但是我仍然愿意將他視為這個時代的代表性人物,他本人的心理特點,他的作品以及他的成功,無一不打上了鮮明的時代烙印。
就在不久前,他的又一執導作品《爵跡》狠狠地刷了一遍存在感,號稱開創了國內CG電影的先河(我也不懂CG到底是個什么鬼),是制作成本高達1.5億的大制作。有報道稱,該電影造價最貴的部分是范冰冰那40萬根頭發—仿佛在暗示40萬根頭發就可以讓這部電影將觀眾感動得一塌糊涂。
在電影上映后,毫無例外地,《爵跡》又重復了與郭導此前的作品《小時代》一樣的故事,爛片評價紛至沓來,這對于郭導來說,應該已經習慣了。
“爛片”的評價,其實并不奇怪,《爵跡》延續著郭導一貫的風格,從文學作品到影視作品,他盡心盡力地大手筆創造各種看上去精致華麗的東西,并且無一例外地用這些東西掩飾思想和情感內容上的蒼白無力。
奇怪的是,從《小時代》到《爵跡》,總有一幫人為之叫好和買單,在網絡和現實中訴說著他們如何被這樣的片子所感動。作為一般的觀眾而言,這種現象實在有點匪夷所思。
這讓我想起一度在網絡上流行的一個笑話,大意是,一個女人宣稱,她并不喜歡男人的錢,而只是被男人一言不合就給她買豪車所表現出來的愛所感動。
用一種商業和個人合謀下創造出的幻覺來代替真實的自然情感,人們也真的將這種幻覺照單全收,這似乎是這個時代所特有的現象。
更為危險的是,這一趨勢,看起來正在強化—人們的自然情感,越來越多地被一種“情感幻覺”所取代。
當然,愿意買單和虛偽地感動,這是個人自由,他人無需置喙,但作為一種特殊的現象,我愿意嘗試著給出一個解釋。
從歷史來看,人類并不是一開始就懂得運用政治或商業技術來制造“情感幻覺”,在很久很久以前,情感仍然是以它的本來面目呈現在我們面前的。
就像孔子在《論語》中說的“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所謂的“思無邪”,用心理分析的話來說,就是一種自然情感的流露。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直白而深沉的思念,漢朝《古詩十九首》里的“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讓人感覺到一種深沉而真切的悲哀。現代人仍然可以從古詩里體驗到古人獨特而帶有普遍性的情感,并引起我們情感上的共鳴,這正是這些作品得以傳世的關鍵。
不過,進入現代社會以來,情況似乎起了變化。尤其是進入新世紀以來,“詩歌已死”已經成為一個不爭的事實,站在今天這個時間節點回望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風靡全國的詩歌熱,仿佛是這個昔日的詩歌大國落日的一點余燼,在那之后,已經沒有所謂的詩歌了。這表征著自然情感的枯萎。
如果我們把視野再放寬一些,考察一下開啟現代化進程以來蓬勃發展的流行音樂,就會發現這種藝術形式實際上也面臨著自然情感枯萎的困境,在當年能夠打動人心的歌詞和唱法,現在已經很難看到了。在今天,雖然各種采用信息技術的所謂“大制作”俯拾即是,但是人們卻仍然更愿意在多年前的影視作品和歌曲中才能找回那種感動的感覺。
我之所以說郭敬明的作品具有鮮明的代表性,就在于它集中體現了當下自然情感枯萎,并以“情感幻覺”來代替自然情感的現實。更要命的是,這不僅是現實,還是一種趨勢。
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呢?
這源于價值體驗方式的變化。
精神分析大師弗洛姆曾在《健全的社會》這樣描述二十世紀資本主義世界人們的價值體驗方式:如果說一個人“具有100萬美元”的價值,就不是把他看成一個具體的人,而是把他當成可以用數字表達本質的抽象的東西。
再如,報紙以“制鞋商死亡”為題刊登一則訃告,這標題也反應出抽象的態度,雖然實際情況是一個人死了,一個有著人的某些品質、有希望也有挫折、有妻室的人死了。的確,他生產鞋,他擁有并管理著鞋廠,工人開動機器生產鞋子;但如果說成“制鞋商死亡”,那就是用經濟功能的抽象公式來表達豐富和具體的人生。
弗洛姆的判斷,具有普遍性。
在古代,人們并不習慣于用諸如“身價”這類體現經濟功能的概念來體驗和描述一個人,古人對自己和他人的體驗是具體的,是高貴或是卑鄙,是勇敢或者懦弱,是才華橫溢或者資質平庸等等。當然,也會存在富有或者貧窮這類經濟意義上的判斷,但是卻不會成為唯一的價值判斷依據。
現在完全不同了。以經濟上抽象公式來代替表達一個人豐富而具體的人生成為了一種壓倒性的方式,新聞里不斷更新富豪們的財富排名,人們也關注自己和他人的“身價”,在婚戀市場上,財富指標成為衡量潛在婚戀對象價值的權重最大的指標,而這看上去都很自然。
事實上,這種體驗世界的方式恰恰是對世界真相的一種遮蔽。人們通過這種方式所體驗到的世界,是將豐富而具體的諸多生活內容過濾后呈現出來的一種幻象,正如柏拉圖在洞穴隱喻中所說的影子那樣的一種幻象。
文藝創作者如果沒有豐富的生活體驗,沒有因為這種體驗而流露的自然情感,對于文藝創作來說就是一種災難,而如果他既不能打破這種幻象,又必須因為生存或者其他原因而創作的話,那么他只能去生造、去模仿一些似乎是自然情感,而實際上又并非自然情感的東西,這也正是為什么這些作品—無論是文學也好、詩歌也好、電影也好—往往難以打動人心的原因。
這也解釋了郭導喜歡用那些精致華麗的東西來講故事:他只能以體驗金錢的方式來體驗生活,無法提供出真正能夠喚醒自然情感的東西,那么就只能通過制造“情感幻覺”來代替自然情感,這就仿佛是只能用數字信號來體驗世界的機器人嘗試著去模仿人類的微笑一樣,他可以模仿出非常精致的微笑,但是他永遠無法提供微笑背后的內容。
這其實是一種出老千的行為。
就像弗洛姆曾引用艾德萊·史蒂文森所說的那樣“我們不再有成為奴隸的危險,但有可能成為機器人。”自然情感的枯萎,正表征著這種危險的到來。
如果成功地制造出了一種只能以經濟價值來體驗世界的“準機器人”,那么操縱他們則比操縱具有完備的體驗能力的人要輕松容易得多。
正因為如此,商業操縱術才得以在現代社會縱橫捭闔、呼風喚雨。
讓我們來揭示一下這個過程。
第一步,那些缺乏自然情感能力的商人和創作者通過包裝,把電影場景或者舞臺現場搞的特別高大上,給人一種非常值錢,一看就能夠產生一種消費了上千萬視覺效果的感覺;
然后,通過在各種渠道猛刷存在感,將社會中各個角落的只能以經濟價值來體驗世界的“準機器人”呼喚出來;“準機器人”接收指令后,觀看那種“價值上千萬”的電影或節目,產生了一種“情感幻覺”,在心理上入戲,以為自己很感動;
最后,這群人將他們的體驗在現實和網絡上反復述說,形成一種輿論,最后將他們的“情感幻覺”傳遞出去,仿佛他們所流露的是真實的自然情感一樣。
一些并不具備自然情感的文藝作品,在社會上獲得了匪夷所思的關注和聲望,正是這種商業操縱術與“準機器人”合謀的產物。
我們看到的關于“《爵跡》是一部爛片嗎”的爭議,正是具有正常觀影體驗的人與這些“準機器人”的爭議。這也是自然情感與它的贗品的交鋒。從目前看,自然情感暫時占上風。
從上述分析看,就生命體驗的豐富和真實程度而言,毫無疑問,現代人的生命體驗要遠比古人貧乏和虛幻得多。盡管我們在物理上的活動空間大大拓展,但對世界的體驗方式正在窄化。
從社會發展的邏輯看,自然情感的萎縮似乎不可避免:社會的復雜程度會進一步加深,市場經濟也會進一步發展,人們對于數字化的管理方式也將越來越依賴,而這將進一步在不知不覺中塑造人們體驗世界的方式。在商業與大眾的合謀下,“情感幻覺”會逐漸篡奪自然情感在人類生活中的地位。
目前隱隱約約展示在我們面前的未來圖景是這樣的:像《小時代》、《爵跡》那樣的泡沫作品會越來越多,關于它們的爭議則會越來越少,它們表面有五光十色的華麗色彩,但是里面卻是空的,面對這些作品,越來越多的只能體驗經濟價值的“準機器人”們被它們炫目的色彩所感動,嘗試著去生硬地模仿人類才具有的快樂和悲傷。
打破抽象而片面地體驗世界的方式,恢復我們的自然情感,這不僅僅是復活文學藝術的需要,而是還我們以世界的真相、獲得完整的人生體驗的需要。這種需要,對于每個人來說,都非常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