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一、果然一個賈寶玉
納蘭性德者誰?納蘭容若也;納蘭容若者誰?“容若為太傅明珠之子,即小說《紅樓夢》之賈寶玉也”(《南亭筆記》)。賈寶玉風流態(tài)度好皮囊,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風神瀟灑,果然一個性德,“天姿英絕,蕭然若寒素。”
說納蘭性德是賈寶玉,不是后來紅學家亂搞,這是乾隆皇帝欽定的紅學解讀。曹雪芹《紅樓夢》著成,和珅把這本天下奇書,讀得迷糊,腦子里一窠糨糊,寫誰呢?這是寫誰呢?是想告密,還是想奇文共賞?不曉得和珅是何心態(tài),他將書送給乾隆讀,“高廟末年,和以呈上,然不知其所指”,乾隆讀了好幾個晚上,“高廟閱而然之”,讀完了,脫口而出:“此明珠家事也。”
順治十一年(1654年)三月,陽光明媚,春風桃李,紫禁城馥香異常,是誰傾倒了一壇子麝香?蜂蝶紛紛來,彩蝶蓋了景陽宮,突然啼聲破空,一團紫色的祥云騰騰升起。誰?這是誰誰出生?他的名字叫愛新覺羅·玄燁,即后世所稱的康熙大帝。
也是順治十一年,不是春了,春去也;知了噤嘴,夏也過了;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木葉也被雪白的白雪給覆蓋了。這是臘月十二,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雪花飛啊飛,世界那么寂靜,那么空靈。世界靜止了。突然,一聲聲啼哭,讓沉寂的世界,沉寂的大清文壇,拉響了一聲嘹亮的空谷足音。對了,這就是納蘭性德。納蘭性德走上鋪滿紅地毯的文壇來了。順治十一年,或許真是一個偉大的年頭,這年年頭,一代皇帝誕生了;這年年尾,一代詞帝,從歷史那端,鏗鏘走來了。
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紅樓夢》誕生在什么場景?紅樓碧瓦,繁花似錦;納蘭性德誕生在什么場景?廊腰縵回,檐牙高啄,盤盤焉,囷囷焉,蜂房水渦,矗不知乎幾千萬落。納蘭性德一出生,便是掉在富貴錦緞里的。他是納蘭明珠之長子,明珠聲勢逼人,富貴一時,歷任內(nèi)務府總管、刑部尚書、兵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武英殿大學士、太子太傅等要職,“掌儀天下之政”,位極而至“宰相”(清無宰相之名,卻有相當宰相其職)。
紅樓,紅樓,回旋在納蘭性德生命中的一個意象是什么?是紅樓。“獨擁余香冷不勝,殘更數(shù)盡思騰騰。今宵便有隨風夢,知在紅樓第幾層?(《飲水詞·別意》)納蘭孤枕塞外,聆聽屋檐水結冰的聲音,他舉頭望明月,低頭想什么?是紅樓,“別緒如絲睡不成,那堪孤枕夢邊城。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 《飲水詞·於中好》)。紅樓。還是紅樓,納蘭性德花垂淚,見月傷心,其《減字木蘭花》一闋詠新月云:“莫教星替,守取團圓終必遂。此夜紅樓,天上人間一樣愁。”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納蘭與曹寅家,都是家列珠璣,戶盈羅綺;納蘭性德與曹雪芹有隔不斷理不亂的關系。曹雪芹祖父曹寅,才情或較納蘭略差,卻也通詩詞,曉音律,他倆同過窗,都當過康熙陪讀;他倆更一起扛過槍,曹寅十六歲時入宮為康熙御前侍衛(wèi),恰與納蘭是戰(zhàn)友,納蘭長曹寅二三歲,曹寅十六歲參軍,納蘭十八歲投戎,同是皇家禁衛(wèi)軍。兩人一起站崗,一起巡邏,一起出邊,一起邊關望月,一起飲酒賦詩。某年正月十五,正月十五上元夜,性德曹寅等共集花間草堂,猜拳劃令,飲宴賦詩,堂上列紗燈繪古跡,各指圖作詩詞。“是夜恰逢月蝕,性德有詩詞數(shù)首詠之”。性德賦《水龍吟·題文姬圖》詞,詞外作詩,《賦得柳毅傳書圖次陳其年韻》詩;曹寅才情略差,也作《貂裘換酒》詞。
納蘭曾寫《滿江紅·為曹子清題其先人所構楝亭,亭在金陵署中》:
籍甚平陽,羨奕葉流傳芳譽。君不見山龍補袞,昔時蘭署。飲罷石頭城下水,移來燕子磯邊樹。倩一莖黃楝作三槐,趨庭處。延夕月,承朝露。看手澤,深余慕。更鳳毛才思,登高能賦。入夢憑將圖繪寫,留題合遣紗籠護、正綠陰、青子盼烏衣,來非暮。
此詞所謂曹子,即曹寅也。曹家與納蘭家,關系那么密切,命運也是那么相同,一時皆貴,貴不可言;一時皆窮,都曾被抄家,惺惺相惜,延至曹雪芹,不敢自言家事之痛,托納蘭之酒杯,澆自己心中塊壘,也是一切皆有可能的。
二、誰是林黛玉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情,莫情過愛情,悲,莫悲過愛情。春花秋月,落花流水,花為誰開?花為誰落?花謝花飛飛滿天, 紅消香斷有誰憐。花落后,誰給手把花鋤出繡窗?葬花一詞,最先出處,是納蘭。納蘭一曲《金縷曲》,一唱三嘆,唱嘆花與愛情: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
滴空階、寒更雨歇,納蘭信步閑庭,但見雨打芭蕉,風吹落花,滿地殘紅;移步轉身,轉至短庭外,園角邊,見一位女娥背影,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納蘭看得癡了,又見美眉,一只錦囊收艷骨,一抷凈土掩風流——春雨瀟瀟,正是葬花天氣。
這美眉是誰?是納蘭表妹(林黛玉也恰是寶哥哥表妹)。納蘭命好,生于富貴人家,穿紅著綠,飲甘饜肥,生活層面是愜意的;而納蘭少年時節(jié)是孤獨的,他是明珠長子,大清沒搞計劃生育喔,而明珠再生“男二胎”,納蘭已是二十來歲了,少年誰跟他伙伴?“夕陽誰喚下樓梯,一握香荑。回頭忍笑階前立,總無語,也依依。 箋書直恁無憑據(jù),休說相思。勸伊好向紅窗醉,須莫及,落花時”(《落花詞》)。
納蘭常與表妹,一起捉蝴蝶,一起蕩秋千,“刺桐花底是兒家,已拆秋千未采茶。睡起重尋好夢奢,憶交加,倚著閑窗數(shù)落花。”林妹妹是不蕩秋千的吧?謝妹妹性情活潑多了,蕩,蕩,蕩,后面是納蘭在那撐,撐,撐,用力撐,動力十足,秋千便蕩得齊桿高,銅鈴般的笑聲穿過墻,傳遠幾條街?如今只能倚著閑窗,聊無心緒,數(shù)落花了。
納蘭表妹不姓謝,而納蘭一直叫她謝妹妹,其中之故,是這表妹貌似林家黛玉,才似東晉才女謝道韞,兩小無猜,諧情相謔,納蘭便詩里詞外,把這位秀外慧中的表妹喚作謝娘了。謝娘到底是滿族姑娘,沒被儒家人文化育,天真爛漫,開朗開放。兩位相約黃昏后,謝娘從紅樓下來,兩人手挽手,納蘭挽著表妹那雙紅酥手,好有質感,好有手感,好有香荑觸感,少女的手,軟玉溫香,那感覺難與人說。
納蘭與表妹享受過真愛情,“紅燭迎人翠袖垂,相逢長在二更時。情深不向橫陳盡,見面銷魂去后思。”情竇初開,情不自禁,窗簾關起來了,紅燭照起來了,一對玉人,盡在此處銷魂,靈肉交融。二更后,納蘭踏著腳步余歡歸去,嘴里還是碎碎念,喃喃語,余韻依然透靈犀。“歡盡三更短夢休,一宵纏得半風流。霜濃月落開簾去,暗觸玎玲碧玉鉤。”偷偷摸摸,甜甜蜜蜜;甜甜蜜蜜,偷偷摸摸。想小心又小心,偏偏暗觸玎玲,玎玲玎玲響。
還好,納蘭與表妹羅帳纏綿,弄出異響,出神倒也沒出事,兩位驚嚇一晌,各扮鬼臉一笑,沒事了。滿族主中原,天理或沒多存,還沒全滅人欲,還可以由著少男少女,盡情抒情。人生若只如初見,多幸福哪?能嗎?能如初見嗎?多半是春去秋來,秋風蕭瑟,只堪秋風悲畫扇了。
秋風悲畫扇,因何事?大清主政中原后,學漢家威儀,好的沒學去,壞的都學了;順治與其老婆扯伙不來,他廢了皇后,情欲難耐,便下了一個選美文件:“立選皇后,作范中宮,敬稽典禮,應于內(nèi)滿洲官員之女,在外蒙古貝勒以下、大臣以上女子中,敬慎選擇。”納蘭所鐘愛的謝娘,正在皇家選妃之列,也正被皇家選在妃列。
那是納蘭初戀,生生地被奪去了。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人生兩大仇恨。納蘭不敢恨,他哪敢恨皇帝?他只有自吞苦果,苦水肚里吞。表妹被選宮去,恰是納蘭科舉之時,納蘭得了相思病,一病不起,“曉榻茶煙攬鬢絲,萬春園里誤春期;誰知江上提名日,虛擬蘭成射策時。”洞房花沒燭夜,金榜題名失時。好命的納蘭,苦命了,他嘗到了人生最苦澀的滋味。
納蘭情深。謝娘被選進宮后,庭院深深,紅墻高厚,怎阻滯一往相思?“有中表戚備宮闈之選,無從會晤,適某后崩,乃扮作喇嘛僧窺得一面。”納蘭俗扮僧裝,混進紫禁城,無他,單是想見上心上人一面,說一句話。見面是見了,能說上話嗎?但見四目相對,淚滾滾流?表妹能流淚?太監(jiān)眾多,能讓流淚?納蘭能流淚?一個喇嘛哪能流淚?四目相對,淚都不流,不能流。“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喊啊,喊謝妹妹啊,“徒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過回闌叩玉釵。”
“乃扮作喇嘛僧窺得一面,卒以不能通言而罷”,此中情深,何以寄托?“此《石頭記》賈寶玉夢見瀟湘妃子之所由作也?”《紅樓夢》由此作焉。感情與文體,是正相關的,用甚感情,便用甚文體,這或是文學體裁學之隱秘所在。情深情淺,各將用不同體裁來向世界表達。情深者,或寫小說,或寫散文,而詞,或是最佳之選。納蘭用情于情,自然也就用心于詞。詞者,情也;情者,詞也。詞之平平仄仄,詞之叮叮當當,詞之錯錯落落,詞之婉婉轉轉,不正與情之愛愛恨很,情之深深淺淺,情之纏纏綿綿,情之嗔嗔怨怨正相關?詞與情,情與詞,是搭著一座互通的鵲橋的。納蘭詞那么寫得好,正是其情用得那么深。沒情的人,缺情的人,要不寫詩去,詩也是說理詩;更多的,縱使有才,也是咋咋呼呼要掩蓋人生之大憾,寫雜文議論文去了——寫說理文的,命中多半缺情,多半多情因被無情惱哪。
三、多情鐘何處
“十二紅簾窣地深,才移刬襪又沉吟。晚睛天氣惜輕陰。”晚晴輕陰再短,納蘭一直走不出表妹的衣香鬢影,耳朵里一聲聲,都是轉過回闌,那輕而脆的叩玉釵聲。這苦壞了明珠與夫人,可憐父母心。表妹是傾國傾城貌,不算多愁多病身,倒是表哥納蘭,相思惹寒疾(估計就是感冒),一病一年余。情傷不能理療,只堪情療。
一六七四年,納蘭已是弱冠,情傷得靠情來治。明珠給納蘭娶了一房媳婦,這是納蘭生命中第二位用情專深的美眉。美眉叫盧氏,來自鶯飛燕舞的江南,其父盧興祖,算是高干,曾任兩廣總督,后來因康熙與鰲拜政斗,盧氏卷進其中,此時已家庭衰落。不管怎么說吧,盧氏終是大家閨秀,蕙質蘭心,“傳唯禮義,城南韋杜之家;訓有詩書,江右潘楊之族。夫人生而婉孌,性本端莊,貞氣天情,恭容禮典。明珰佩月,即如淑女之章;曉鏡臨春,自有夫人之法。”
納蘭與盧氏,婚姻方式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怎比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其實也差矣。納蘭先前是排斥的,后來掀開紅蓋頭,小伙伴驚呆了,裊裊婷婷何所似?恰似一朵水色江南茉莉花:“南國素嬋娟,馨香勝龍涎。 鏤冰寒意重,碾玉差可擬。 常伴清茶住,可簪云鬢邊。黃昏風雨后,還憶舊花田”(納蘭《茉莉》)。那娥眉那鵝臉那螓首那蠻腰,手如柔荑,膚如凝脂,活脫脫一個表妹。
相識的方式或不太重要,相愛的形態(tài)才是最根本。有了盧氏,納蘭走出了表妹的陰影,眼前美人惹人愛意化作繩千億,綰著愛人捆住自己。男人對愛人,不過九字經(jīng):人前俏,堂前孝,床前笑。盧氏人前是俏的;盧氏床前更是笑的,紅袖添香,共話西窗,磨墨、泡茶、熏香、找書、搖扇、按摩、搔腋窩、捂眼窩……盧氏適時、恰時、正當其時地來行諸般夫妻閨房情事,“挑燈坐,坐久憶年時。薄霧籠花嬌欲泣,夜深微月下楊枝。催道太眠遲。”盧氏先暖了被窩,輕聲喚蘭哥,睡啦;“客夜怎生過,夢相伴,倚闖吟和。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涼,肯來么?”嬌嗔得恰逢其時,惹男人嘴來封嘴。
盧氏比眾多女士更懂得愛的真諦,她愛她愛人,她也愛她愛人的愛人,她愛人最愛的愛人是誰?是愛人之爸與愛人之媽。納蘭本來極孝,“太傅嘗患恙,侍左右衣不解帶,顏色黝黑,及愈乃復。友愛幼弟,弟或去,必使親近傔仆護之,反必往視以為常。”聰慧女子必然賢惠,賢惠女子才算聰慧。“之子于歸,宜其家室”,嫁過來沒幾天,“三日羹湯,便諳姑性。”公公有恙,她煎藥熬湯;公婆有喚,她碎步趕趟,替姑子洗衣,替小弟納鞋,“人人稱克孝,鄭袤之壺攸彰;敬必如賓,冀缺之型不墜。宜爾家室,箴盥惟儀,浣我衣裳,纮綖是務。洵無訾于中饋,自不忝于大家。無何玉號麒麟,生由天上;因之調分凰鳳,響絕人間。”
盧氏人前俏,堂前孝,床前笑,納蘭全部身心幾都投放在盧氏身懷來了。惜乎天不假年,這般人間絕佳女子,卻因三年后難產(chǎn),患產(chǎn)后風,“霜露忽侵,年齡不詠”,豆蔻韶華,年僅二十有一。盧氏花年玉隕,納蘭命失寄托,情全寓寄在詞。愛妻香消半月,納蘭做了第一首悼亡詞: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釭。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凄涼。愿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拼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薄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
日思夜想,坐想行思,皆盧氏俏麗之影哀艷之容,“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妝素服,執(zhí)手哽咽”,納蘭夢后醒,含淚作《沁園春》:“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閑時,并吹紅雨;雕闌曲處,同倚斜。夢好難留,詩殘莫續(xù),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fā)、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真無奈,倩聲聲鄰笛,譜出回腸。”
納蘭贏得生前身后名的《飲水詞》,大半是對愛妻的傷懷與悼念。無情便無納蘭之詞,無詞便無納蘭之人。情、詞、納蘭,是大清文壇耀眼后世的三個關鍵詞。
四、情在友情間
納蘭與盧氏,僅是跨越了男女之情?大清男女之防,先前并不厲害,厲害的是滿漢之藩。大清奪取漢人江山后,雖然滿漢已是一統(tǒng),其骨子里仍是滿漢分明,防漢有如防川。順治學了漢家納妃制,卻堅決防止“女漢子”與“漢女子”,順治出臺那納妃文件,明文規(guī)定不能與漢族通婚的;大清初期如此,百余年后,到了乾隆當政,杭世駿向皇帝建言“宜泯滿漢之見”,乾隆震怒,將其“罷歸故里”,讓其終身不再仕。
納蘭與盧氏之愛,一個是滿族,一個是漢族,兩人相親相愛,恰是泯了滿漢之見;滿漢身心通好,融為一體,納蘭何止是愛人?還有友人呢。
“由是入而告于親曰:吾得其師矣;出而告于友曰:吾幸得其師矣;即夢寐之間,欣欣私喜曰:吾真得其師矣。”納蘭手舞足蹈,逢人夸師,欣欣然模樣貌似還失態(tài)哪。納蘭其師,便是漢人徐乾學,江蘇昆山人,顧炎武外甥,與弟元文、秉義皆官貴文名,人稱昆山三徐。“東海先生性愛書,胸中已貯萬卷馀,更向人間搜遺籍,真窮四庫盈其廬。”這般通儒之士,收了納蘭為學生,納蘭高興得跳,“溫溫乎其貌,敦敦乎其訓詞,又如日坐春風,令人神懌。”
納蘭表妹入宮,納蘭相思成病,未能趕上春秋大闈,師生兩人便作了一件文壇大事,納蘭出錢四十萬,又臥病床間親手編;徐士出力搜四方書,把家中藏書貢獻出來,共同編制了《通志堂經(jīng)解》,收錄先秦、唐、宋、元、明經(jīng)解一百三十八種,納蘭成德自撰兩種,共計一千八百卷。從內(nèi)閣武英殿到廠肆書籍鋪,一版再版。經(jīng)師、通儒都以擁有這么一部大型叢書為幸;乾隆皇帝也是高贊:“是書薈萃諸家,典瞻賅博,實足以表彰六經(jīng)。”二十掛零的納蘭因編著這一本書,贏得“賢名大著”,得“一時傳誦焉”。
考納蘭友誼交往處,與滿人甚少,與漢士甚多。滿人是貴族,漢士是寒士,納蘭偏偏喜歡這些寒士,“君雖履盛守豐,抑然不自多于世,無所芬華,若戚戚于富貴,而以貧賤為可安者。”與富貴人家,紈绔子弟,“相接如平常”;情傾與誰?“而給分義,輸情愫,率單寒羈孤、侘傺困郁、守志不肯悅俗之士。”這話何意?說的是納蘭,出身富貴,走向貧寒,出身滿族,走近漢士。這是納蘭塑造自身人格的一步,也是納蘭跨上成功之道的一步。這意味著,納蘭從馬背上跳了下來,翻身跳上了中華文化的華堂之里堂奧之中。儒,詞,經(jīng),這不都是泱泱中華文化精髓嗎?納蘭跳身其中,采蜜吸髓,才成就了“國初第一詞手”。
“君所交游者,皆一時俊逸,于世所稱落落難合者,若無錫嚴繩孫、顧貞觀、秦松齡、秀水朱彝尊,慈溪姜宸英尤所契厚”,這都是清初非常之人,如嚴繩孫,作詩之詩觀是“詩發(fā)乎情”,追求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境界,“婉約深秀,獨標神韻”,康熙十四年(1675)納蘭與之結為莫逆,兩人惺惺相惜,詩詞切磋,納蘭收益良多;如朱彝尊,藏書特富,算是清初第一愛書人,平生愛詞作詞,是浙西詞派“創(chuàng)始人”,“江湖老,載酒一年年。體素微妨耽綺語,貪多寧獨是詩篇?宗派浙河先。”如姜宸英,兩人同穿一條褲子,狂起來兩人對狂,互狂,惺惺共狂,“我常對客欠伸,兄不余傲,知我任其真;我時謾罵無問高爵,兄不余狂知我疾惡;激論事,眼瞪舌,兄為抵掌助之叫號。” 姜公確是狂士,“終日叫號慢侮于其側”,納蘭只是笑笑,了過,“不以予為怪”。而納蘭英年早逝,姜宸英與幾位文友把納蘭性德的詞作加以搜集整理,編印成冊,取名為《納蘭詞》——什么是真真情?這就是真友情。
“……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用事。知我者,梁汾耳。”納蘭這首《金縷曲》中所謂吳季子,即是吳兆騫,生性傲慢,不拘禮法,少年頑皮搗蛋,當年讀私塾,見同學貌放書桌,這家伙掏出家伙來,撒一壺大尿,振振有詞,“居俗人頭,何如盛溺”?時人給他看相:“此子異時必有盛名,然當不免于禍。”果然肇禍,一六五七年,吳氏參加科舉,被仇家告發(fā)徇私舞弊,只得復試,這家伙平時狂妄,見不了真章,復試時節(jié),旁邊全是戰(zhàn)士,持斧鉞監(jiān)考,他馬上尿了褲子。結果是除名士籍,杖責四十,抄沒家產(chǎn),連累父母兄弟,一起流放寧古塔。
納蘭與吳氏不是很熟,顧貞觀先來向納蘭求救。“與諸士交接,初不干預政事”,只與大家流連詩酒,詩詞唱和,但聽得吳氏故事,納蘭心慈,“冰雪中憶及兆騫,賦《金縷曲》二闋以詞代書,容若見之泣下,應允五載為期,營救兆騫入關。”便開始干預政事了,納蘭多方運作,找了他爹明珠,找了一個名義,“諸多友人戮力營救,終醵金兩千,以認修內(nèi)務府工程名義贖罪放還。”
五、文人原來是武人
納蘭愛情,孝情、友情,情情,情鐘于情,他是癡情之人。林黛玉情情,賈寶玉情不情,納蘭情孝情,情愛情,情友情,納蘭不也是活脫脫一個賈寶玉?納蘭與賈寶玉究竟不是一碼人,納蘭是愛他表妹,愛他盧氏,而納蘭不曾混在女娥隊里,尋脂粉吃,納蘭或不熱衷仕途經(jīng)濟,卻也經(jīng)史子集四書五經(jīng),愛不釋手,“自幼聰敏,讀書過目不忘,善為詩,尤工于詞,自唐、五代以來諸名家,皆有選本,撰《詞韻正略》。所著《側帽集》,后更名為《飲水集》者,皆詞也。”哪是那位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的賈公子呢?
納蘭以詞名博當時,流布后世,說來是地地道道的文人騷客,誰知道他竟是一位皇家禁衛(wèi)軍。康熙十五年(1676年),納蘭病愈,洞房已過花燭夜,娶了盧氏,琴瑟和鳴;又于次年參加殿試,金榜題了名,取為進士二甲第七名,按老規(guī)矩,納蘭將入翰林院,與眾文人嘲風月,弄黃卷。同年康熙,見了納蘭玉樹臨風,慷慨豪俠,心中一動,召他入宮,當上了三等侍衛(wèi)。
滿族是馬背上的民族,被漢文化化了些文,依然還不棄武化。納蘭恰我族類,其心不異,召他棄武從文,保衛(wèi)皇帝,便是此意。這是高抬納蘭,順治就曾下旨,八旗子弟,以及總督、巡撫,都得“各準送親子一人,入朝侍衛(wèi),以習本朝禮儀。朕將察其產(chǎn)能,授以任使。”納蘭之爹明珠,官至“宰相”,早年干的也是這個武職的營生。“及被恩命,引而至之珥貂之列,而后知上之所以造就之也”,康熙是一心要鍛煉他,提拔他。納蘭當皇家警衛(wèi),一路高升,不幾,升為一等。
納蘭任武官,復其馬背上民族本性,“容若數(shù)歲,即善騎射,自在環(huán)衛(wèi),益更習。”上馬射虎,下馬讀書,文武全才,才集納蘭,槍法練得出神入化,“發(fā)無不中”;白天練武,晚上呢?戰(zhàn)友鼾聲大作,納蘭卻是挑燈夜讀,“日則校獵,夜必讀書,書聲與鼾聲相和。”納蘭據(jù)說還制造與發(fā)明過武器,“間以意制器,多巧倕所不能”,那些專門造武器者,都比不上他。
在這任上,納蘭與曹雪芹祖父曹寅人生交集,清初內(nèi)務府設養(yǎng)狗處,曹寅曾以藍翎侍衛(wèi)任養(yǎng)狗處頭領,曹寅自嘲狗監(jiān),納蘭卻分在馬槽,“嘗司天閑牧政,馬大蕃息”,自呼弼馬溫,一個狗監(jiān),一個馬槽,兩人不免互開雅謔,曹寅詩云:“憶昔宿衛(wèi)憶昔宿衛(wèi)明光宮,楞伽山人貌姣好。馬曹狗監(jiān)共嘲難,如今觸緒傷懷抱。”
大康熙是雄主,坐上紫禁城,多次東巡,作為警衛(wèi)員,納蘭隨扈,越長城,赴漠北,從金玉之堂,奔走東北黑土地:身向云山那畔行。北風吹斷馬嘶聲。深秋遠塞若為情。一抹晚煙荒戍壘,半竿斜日舊關城。古今幽恨幾時平。”北方廣袤地域,性情再婉約,也自起豪放蒼涼之氣。納蘭隨康熙一路往北,詩情一變婉轉,變得蒼勁蒼涼:“樺屋魚衣柳作城, 蛟龍鱗動浪花腥,飛物應逐海東青。猶記當年軍壘處,不知何處梵鐘聲,莫將興廢話分明。”
納蘭軍履經(jīng)歷,不單是隨軍警衛(wèi),雖未曾槍林彈雨,卻也深入不毛,他還曾受康熙之托,當過偵察兵。康熙二十一年,沙俄虎視大清,為掌握戰(zhàn)爭情報,康熙派百余武裝,以捕鹿名義,偵察雅克薩敵情,諭令納蘭等:“須詳視自黑龍江至額蘇里舟行水路;及至額蘇里,其路通寧古塔者,更擇隨行之參額、侍衛(wèi),用薩布素往視之。”這是一次獨立偵查,納蘭與其戰(zhàn)友,出邊關,走隘路,完成了一個軍人光榮職責。
“吾國往古,南北異俗。率北人驍健而野,南人典藻而弱。”納蘭呢?本是北人,娶的是南方之妻;本是文人,任職是武士。南北異俗都曾歷練,其詩其詞,便既有江南婉約多情,又兼北地風云氣象。從軍路上,他作了許多想念嬌妻的相思詞;從軍路上,他也作了很多大漠孤煙直之類的軍旅詩。
六、納蘭是怎么煉成的
這或是解讀納蘭一個最切實而又最隱秘的視角:文人、軍人,北方、南方。我們可否感覺納蘭生活在原點與對面自由行走?在納蘭生命里,多是這樣在原點與對面,往來與往返。納蘭身在廟堂,心思草莽;他“在高門廣廈,常也山澤魚鳥之思”;他讀的儒家入世經(jīng)典,卻恨“心灰盡,有發(fā)未曾僧”,十分迷戀佛教。“‘北人固少通者,而不通者未必是小生;南人固多通者,然通者亦未必是足下。聊齋語亦自負,頗類性德。”
一個人出身、性情、愛好,也許構成了其生活的最初原點,而出離其出身、其性情、其愛好,便是跨界,走向其對面。納蘭生活原點多,如出身滿族,如胎記富貴,如本質文人,如地處北地,如底學儒家,如情鐘異性;而其對面是漢族,是寒素,是武人,是南方元素,是異性友情,是佛家心性。在這些原點與對面中,納蘭不作原點宅男族,常常出走對面,作生命之出行者。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納蘭又去情不情,與好友聚會,享受詩酒人生,歸來,又是染上當年寒疾,一病不起,“病七日,遂不起。時上日遣中官侍衛(wèi)及御醫(yī)問所苦,命以其狀日再三報。親處方藥賜之,未及進而絕。”汗不能出,“不汗而死”,死之日,恰是八年前盧氏忌日,人生已不能如初見,只堪悲秋扇了,“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 何如薄幸錦衣兒, 比翼連枝當日愿。”這天,納蘭與愛妻比翼連枝當日愿了。
“德也狂生也。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唯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誰會成生納蘭此人。在生活的原點回環(huán),往生活的對面走走,納蘭三十一歲的短暫生命,因此不單薄,格外豐滿。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