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長沙

宋元

我在長沙一輩子了。

五十年代至今，我與這座城市一同感受了無數(shù)歡欣、憂傷、或者困惑。我的思想的背景就是我所熟悉的山水洲城，我的人生經(jīng)驗得自于這塊土地上縱橫交錯的大街小巷，我的情感也全部由本地湘音來累積、豐富并傳達。我對這座城市懷有非常復(fù)雜的感情。

長沙城臨江而立——許多城市都因水而生，有水，方能安居樂業(yè)，永續(xù)民生。長沙是中國唯一城址歷三千年而不變的城市，屈賈之鄉(xiāng)，楚漢名城。湘江由南至北，穿城而出，下洞庭，入長江，通四海。湘江多支流，澤潤萬頃，福被八方。

因此長沙氣候長年比較潮濕。人們吃姜，一日三餐猛吃辣椒，事出有因。春天是漫長的雨季，細雨連綿，不僅適合植物努力向上，也促使人滋長出細致的詩情，以及對一切深厚遙遠廣大事物的不倦探究。從古至今，長沙出過大量藝術(shù)家、思想家，和革命家。有美詩美文，小橋流水楊柳依依，滿目江南勝景。有對人生對社會對未來的憂慮，和縝密嚴肅的思考。學(xué)術(shù)上開宗立派，兼收并蓄，傳承有序。更有一眾英雄豪杰，以天下為己任，揮斥方遒，浴血沙場，成就大業(yè)。長沙勇敢地參與和影響了整個中國歷史變革的進程。

長沙城雖處內(nèi)陸，流逝的也只是平常日子，但長沙人喜歡操世界的心。

記憶當(dāng)中，我對長沙最早的印象是湘江河里輪船汽笛的聲音。那時我小，那時還沒有湘江大橋，城市也不大。人員貨物往返河?xùn)|河西，主要靠輪船。到晚上，我縮在被窩里，總習(xí)慣尖起耳朵，屏聲斂氣聽。果然：嗚——嗚——汽笛聲悠長，雄渾，透出莊嚴，緩緩地一波一波，幾乎傳遍長沙城的每處角落。長沙的細伢子細妹子被如此遼遠的汽笛聲撫慰，做透明的夢，一天天長大。

七〇年代初，湘江大橋竣工。從此一橋飛架東西，是全城的大事。通車典禮那天，老百姓扶老攜幼，爭相目睹第一座大橋的身影。據(jù)說，橋梁的設(shè)計者為減小橋拱弧度，花費大量心思，盡可能讓橋面變得平緩，因為那時汽車還少，城里馬路上跑得最多的是板車。要是橋面拱起很高，固然結(jié)實 ，固然好看，但拖板車的工人就會比較為難，上坡費力，下坡容易出事。所以無論如何，這座橋大體上是平坦的。這是一座有人情味的橋。它應(yīng)該是那些年最大的建設(shè)項目，花銷一定不小，當(dāng)日主事者，盡管權(quán)錢在握，仍念及底層窮苦大眾的艱辛，有菩薩心腸。

我一個叫馮建國的小學(xué)同學(xué)，他爸爸就是拖板車的。馮建國經(jīng)常挨老師罵，因為他曠課。他曠課是因為他幫他爸爸推板車。他爸爸雖然從事這個全靠力氣的工作，人卻矮小，需要加上他崽的勁。有次馮建國問我，想不想賺錢。我說想。于是跟他去推了一回板車。我們班好多同學(xué)都跟他推過板車。記得我們先是到松桂園的煤棧，叫四煤棧，裝滿滿一車煤。他爸爸打赤膊，精瘦，腰上扎著綁帶。深藍色的綁帶勒得很緊，在他腰桿子上纏了好多圈。這是長沙板車工人的標準打扮，據(jù)說這樣不容易受傷。他拿鏟子使勁往車上拍，把煤拍緊實，“啪，啪，啪……”可能他想盡量多裝點，也可能是怕一路上煤掉下來。好不容易車裝好了，我和馮建國并排站到車后，伸出手，剛準備要用勁推，只見馮建國的爸爸忽然扭回頭來，臉特地朝向我，抱歉樣的笑了一下。我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只覺得他的臉真是墨黑，顯得牙齒比較白。板車經(jīng)過老火車站，爬到瀏城橋嶺上，我已經(jīng)通身大汗，嘴巴張到最大拼命喘氣，連腿肚子都要抽筋了。我累得腦殼一片空白，那車煤最后拖到了哪里，根本搞不清方向。但確鑿無疑的是，我看見馮建國的爸爸開始解綁帶，一圈，一圈，又一圈。那條綁帶已經(jīng)變成黑色，濕瀝瀝的浸透了汗水。在綁帶的尾端，有個夾層，馮建國的爸爸把烏黑的手指探進去，掏出一個五分的硬幣遞給我。那枚上面沾著煤屑的硬幣，在太陽底下閃閃發(fā)亮。它是我平生掙得的第一桶金。

后來又傳說，湘江大橋修好后，毛主席還親自到橋上看過。傳說毛主席在橋中間下了車，走一陣，扶著欄桿眺望。他這是故地重游。他看到了什么？他會想些什么？大概沒有人知道。那個時候長沙的形勢比較復(fù)雜，全中國的形勢都比較復(fù)雜。以后有湘江二橋、三橋、四橋……橋越修越大，越修越多，輪船漸漸稀疏，汽車開始洶湧。

天氣好，人們在河?xùn)|可以望到河西岳麓山。秋天甚至能直接欣賞到山腰和山頂?shù)募t葉，很斑斕的色彩，有中國畫浸染的味道。隔岸觀景，是長沙的特色，是一般城市難得的境界。湘江中間有橘子洲。橘子洲像條露出背脊的大魚，安靜地臥在水的中央。洲上確實四處栽得有橘子樹，橘子開的花小，白色，星星點點落滿一樹。剛出世的橘子油綠，綠到發(fā)亮，變成墨綠，橘子慢慢飽滿，大到足以引誘嘴饞的孩子。我讀小學(xué)和中學(xué)，都有同學(xué)因為到橘子洲偷橘子被抓，等他們放出來，臉上就多了角色樣的高人一等的神氣。橘子洲一度還是最好的天然游泳場。沙灘干凈細白，踩上去，腳板底下軟軟的，麻麻的，像撓癢，于是放肆踩。還在很小的年紀，大概剛發(fā)蒙，我就在橘子洲學(xué)會了游泳。踩水，蛙泳，仰泳，自由泳，隨便。長沙人大多在這里開始第一次體驗水性。我最喜歡仰面朝天躺在水上，望藍天白云，覺得江很大，人很小。好大一江水托著身體，輕輕搖晃，人就有些恍惚……想起以前娭毑天天晚上帶我睡覺，跟我唱“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我可能有點調(diào)皮，十四歲那年，居然瞞著家人，和幾個同學(xué)打遛票坐火車到武漢，一口氣從武昌游到漢口，不在話下。橫渡長江，仿佛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舉動。只是以后想起，覺得多少還是有危險——站在武昌這邊，隔著長江望漢口，根本看都看不清，遠得很。我一直覺得，湘江對我的人生產(chǎn)生了很大作用，總是給我信心和勇氣。別的城市也有河流，別的城市的少年也到河里游泳，但長沙似乎另有不同。我和小伙伴們在橘子洲游泳，常常會不曉得受了什么刺激，無端就興奮起來：“自信人生二百歲，會當(dāng)擊水三千里”;或者，“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叢林盡染……”我們用童稚的聲音，發(fā)出近于老成的感慨。這是為什么呢？說不太清，也許因為，我們從小最早接觸的詩句，就有關(guān)岳麓山有關(guān)湘江，也許僅僅因為，這里是長沙的緣故。這里可能更容易生長激越浪漫的情懷。

長沙因為依偎名山大川而得天獨厚，聲名遠播。岳麓山云麓宮有對聯(lián)：西南云氣來衡岳，日夜江聲下洞庭。這是登高遠眺的姿態(tài)，胸襟開闊，寫得很有氣勢。山腳下盤踞著可以上溯千年的岳麓書院。書院又有對聯(lián)：唯楚有材，于斯為盛。就不是一般的氣勢了，是指點江山，躊躇滿志，意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宏愿。岳麓山脈，于是匯聚世代文氣，積蓄萬千志士仁人修養(yǎng)，醞釀驚天動地事端。即便一般市民，無論學(xué)識多寡，只要問及本地人物，通常能道出一長串如雷貫耳的名字。長沙人普遍愿意以自己的城市為驕傲，很大程度上依賴這座城市的歷史，仰仗推動這座城市歷史乃至中國歷史發(fā)展的前輩偉人。這是長沙城的榮耀，和長沙人的榮耀。

自然而然，長沙人得意于動輒文治武功，往往偏重人的精神，執(zhí)意于膽識和氣魄，總之不甘尋常。

若因此就斷定長沙人好高騖遠，言過其實，卻又有失公平。細細一想，長沙人倒是極為務(wù)實，簡直實在得很。這里歷來頑固地沉積著濃厚的市井氣息。長沙城日常與世俗的一面，只消到蜘蛛網(wǎng)一般牽連的巷子里走一趟，就不難感受。

長沙多巷子。北京叫胡同。北京的胡同大多寬而直，正南正北，正東正西，理直氣壯的派頭。長沙的巷子不同，都比較節(jié)制，并不太寬，而且明顯缺少方向感，彎來彎去，有點信馬由韁隨遇而安的意思。不熟地理的外地人到長沙，只要進巷子，很容易迷路。不過那些巷子的名字，倒是真正有味。拿我去得多的地方舉例，比方：荷花池、小瀛洲、鳳凰臺、斗姥閣、賜閑湖、惜字公莊、西園百里……每個地名都好聽，漂亮，文雅，都應(yīng)該藏得有曲曲折折故事。

我有個叫張詠絮的初中同學(xué)，家住水月林——水月林，一聽就是幾多有味的去處。水月林就是條不寬的巷子，平房一幢挨一幢，青瓦，白墻，或者別的顏色斑駁的墻。也有兩層樓的，不多。有的人家坦蕩，房門隨時隨地敞開，展覽自己的休養(yǎng)起居。張詠絮家里有道矮圍墻，推開木欄桿進去，是個小院子，栽得有一棵梧桐樹。樹很高，比屋頂高出一截，我有時和張詠絮就坐在樹底下講話。梧桐葉子很大，一片擠一片，在頭頂上沙沙作響。我們講同學(xué)的事，老師的事，長沙城里各式各樣大情小事，常常一直講到他媽媽喊吃飯。張詠絮的媽媽是河西裕湘紗廠的紡織工，三班倒，她下晚班回家也不睡覺，忙出忙進，洗衣漿衫，煮飯炒菜。她對我很好。或許她覺得，她的崽同我玩得好，就有理由也要對我好。她特別會炒菜。我吃過她做的各種菜，其中最精彩的是青辣椒炒肉。那碗菜一旦端上桌，肯定就要制造隆重的氣氛。它太好看了，辣椒鮮綠，肉片又勻又薄，稍微卷曲著，散發(fā)出油亮的醬色，在辣椒和肉片之間，埋伏著白嫩的細如米粒的大蒜籽。并且，當(dāng)然，濃烈的香味即刻充滿了整間屋子。張詠絮的媽媽老往我碗里夾肉，老是說，你吃，你吃。搞得我不好意思。多年以后。我回憶起在張詠絮家吃飯的情形，心里還是覺得溫暖。張詠絮的爸爸是條壯漢，不大作聲。他是交通機械廠的車工，開C618的車床。我從他那里曉得世界上有種叫C618的車床。不過他似乎更喜歡做木匠。碰到別人不要的木板子、木棍子，都撿回來備用。他在院子里鋸，刨，鑿，吭哧吭哧的。斧頭揮起來時，他手臂上的肌肉就一棱一棱地滾動。他家的平頭床、五屜柜、書桌、吃飯的四方桌、靠背椅，都是他一件件親手做出來的。這些家具還薄薄地上了油漆，又被張詠絮的媽媽反復(fù)擦拭，顯得干凈明亮。這個家里，好像永遠洋溢著一種既辛勞又溫飽的氣息，大概可以算作那個時候長沙一般人家的縮影。吃過飯，我和張詠絮要不跑到外頭玩，要不就聽他外公講話。張詠絮外公腳不好，走路拄拐杖，他多半時間都坐在一張竹靠椅上，頭發(fā)不多，話多。他跟我們講得最多的是長沙會戰(zhàn)。他講他參加過長沙會戰(zhàn)，是正規(guī)部隊的二等兵。他講：長沙這一帶地形以丘陵為主，黃土多，土質(zhì)粘硬，修防御工事費時費力。講：部隊配的工兵鏟不得力，搭幫附近老百姓送來很多鋤頭，進度才加快。講：仗打得很激烈，煙霧沖天，死傷無數(shù)，可憐死的多半是十幾二十歲冇結(jié)過婚的年輕伢子。講：炮彈落下來之前，天上會嘶嘶作響，然后再轟——，耳朵嗡嗡亂叫，會要聾樣的。講：敵人的司令官是岡村寧次，這個人赫赫有名，不過他在長沙會戰(zhàn)算是真正碰到了硬釘子，我們反正不怕死，要死卵朝天。張詠絮的外公講一口老長沙話，他講日本鬼子是“日本拐子”，所以他左一個“日本拐子”，右一個“日本拐子”，聽得我只想笑。我頭一回聽說，還有不是八路軍的軍隊打日本人，開始根本還將信將疑。不久，我就有了更大的疑惑，因為文化革命了。學(xué)校停課，我和張詠絮不必讀書，日日在街上亂跑。到東風(fēng)廣場看集會游行，到五一路市政府門口看大字報，還在青少年宮的批斗大會上撞見了張詠絮的外公。他外公五花大綁，頸根上掛塊很大的牌子，上面用毛筆寫著：國民黨殘渣余孽。毛筆字很黑，張詠絮的臉瞬間刷白。他外公和幾十個挨斗的人跪成一排，打得滿腦殼血。參加斗爭和看熱鬧的群眾混做一堆，人山人海，口號震天。聽說我們學(xué)校高年級的學(xué)生也在搞批斗，斗老師，斗書記和校長，揪出一大批牛鬼蛇神。我們校長是老地下黨，但逃不脫跟張詠絮的外公一樣，打得滿腦殼血。五一廣場發(fā)生激烈的武斗，通晚槍聲大作，湘繡大樓起火，紅彤彤的火光照亮了夜空。

隨后我娭毑也成了逃亡地主，從宿舍趕出來，流落街頭。她在離清水塘不遠的炮隊后街，靠著別人家的院墻，用幾根竹篙和油布，搭了個棲身的棚。我去看過她，有次去正碰到落大雨，棚子里面同外頭一樣水汪汪的。她從頭到腳都淋濕了，一臉愁苦，嘴巴扁著，像要哭的樣子，坐在板凳上發(fā)抖，什么話都講不出來。我看著她花白的頭發(fā)，額頭上一道道很深的皺紋，心里又急又怕，卻拿不出半點辦法。我擔(dān)心她很快會死去，結(jié)果，真的。幾天后，我東尋西問，在現(xiàn)在的建湘路，當(dāng)時的老汽車東站對門一個小院子里，找到火葬場駐城辦事處。隔著很高的柜臺，我把戶口本遞進去。里面的人十分驚訝，問：怎么來你一個細伢子？你屋里大人呢？我不做聲，我不想跟他們講我父親關(guān)起來了，我只能獨自處理我娭毑的后事。似乎我也不怎么悲傷，只是無助。我在炮隊后街等一陣，來了輛三輪摩托，跳下兩個戴口罩的人，把我娭毑放到一個綠色的鐵皮盒子里，然后三輪車突突突響，冒著煙，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直到這個時刻，我好像才醒過來，我再也沒有娭毑了。我的胸口像被什么扎過一樣痛。我是我娭毑帶大的，我自己現(xiàn)在也是老人了，有時半晚做夢，還會想起她。我娭毑是寧鄉(xiāng)人，幾歲就賣到了祖父家里，做童養(yǎng)媳。她裹過腳，所以是小腳，走起路來身體總是往前探，步伐格外快，好像前面永遠有十萬火急的事似的。她手腳不停做了一輩子的事，吃了一輩子的苦。

和中國所有地方一樣，十年浩劫是長沙永遠的痛，也是長沙人民永遠的痛。為長沙的未來計，不論什么時候，我們都沒有理由忽略曾經(jīng)的傷痛，不應(yīng)該讓長沙的記憶留有空白，歷史出現(xiàn)斷層。當(dāng)我們念想那些共同經(jīng)歷過的困苦，會更真切地體會今日長沙的變化，曉得長沙的每一點發(fā)展，是如何樣的得來不易。

就在幾年前，我第一次從營盤路隧道經(jīng)過，兩旁燈光嗖嗖地撲面掠來，想到湘江正在頭頂浩浩蕩蕩，跟千萬年以來那樣自顧流淌，心里難免驚嘆，仿佛時空穿梭。長沙經(jīng)歷了前所未有的改造。老街拓寬，新路伸向四面八方，樓盤不斷落成，城市迅速擴張。巨大的玻璃幕墻矗立，鏡子一般映照出遠近更多更摩登的大廈。還有新建的地鐵、機場、環(huán)線。據(jù)說，不久長沙就會形成幾縱幾橫的格局，完全不比廣州、上海甚至北京差。雖然又有另外的意見指出，雷同是中國城市建設(shè)的嚴重問題。

欣欣向榮是確實的。夾在現(xiàn)代建筑之間的老城區(qū)，似乎也找到了新的動力。古舊的巷子，民國時期的公館，都演變成時尚。酒吧，咖啡館，茶廳，文藝書店，小吃鋪子，KTV，燈紅酒綠。尤其夜市，隔好遠都聞得到香氣，生姜切得細細的，大蒜切得細細的，辣椒切得細細的，香蔥切得細細的，五顏六色一律津津有味的式樣，顯出長沙人對日常生活熱衷得近于苛刻的態(tài)度。于是衍生了城市的“市”，人在流動，錢在流動，商品在流動，服務(wù)在創(chuàng)新，競爭在升級，夢想在壯大，長沙得以似錦繁華。

長沙就是這樣，無論何時，總能把理想與現(xiàn)實，宏大與瑣碎，用一種淡定的方式，融合起來，包容共生。體會長沙的種種進步，我當(dāng)然高興，不過也有遺憾，要為我的表哥嘆一口氣。表哥略長我?guī)讱q，本在湘東老家種田，后來同一群老鄉(xiāng)結(jié)伙，由包工頭領(lǐng)著，到長沙打工。先在蔡鍔路一處工地做小工，整天挖土，挑沙子，拌水泥，累得要死。不過他倒好像不在意，看上去，他比我健康，黑里透紅，勁頭十足。他說要放肆賺錢，他的女會讀書，要送她讀大學(xué)。我問他的女多大，他說小學(xué)二年級。我暗暗覺得不靠譜，才二年級，說明不了什么問題。我到蔡鍔路工地看過，表哥住彩條布圍的工棚，四處透風(fēng)，睡通鋪。我指著起碼睡三十個人的通鋪問，這怎么能睡？他說能。他在那個通鋪上睡了兩年多。然后轉(zhuǎn)到韶山路蓋寫字樓，到月湖修別墅，還參加過高鐵站施工，南湖路改擴建，在各個工地輾轉(zhuǎn)。二十年，我表哥在長沙打工，出過好多力，流過好多汗，還受過傷。他很少休息，怕扣錢。我們兄弟也見得少，他不肯麻煩我。前年春節(jié)他回老家，說不來了，再做吃不消了。所幸他的女爭氣，考得中南大學(xué)，又到復(fù)旦讀研究生，已經(jīng)開始上班賺錢。我送表哥到五一路火車站。在鬧哄哄的候車室里，我叮囑他時刻要看住行李，安檢后記得收好身份證，小心錢莫被扒手扒走……后來我就閉嘴了，曉得自己講的不過是些廢話。我們于是沉默著，站在那里等，直到進站。表哥顯老了，開始禿頂，臉色也不好。他背兩個大號蛇皮袋子，努力朝前擠，很快被人流淹沒了。我當(dāng)時有點難過，覺得虧欠了他。也懷疑我們長沙，虧欠了很多像我表哥一樣的人。

那天我在車站廣場待了一陣。這里是長沙的標志性建筑。我聽見鐘樓響起熟悉的音樂，跟幾十年前一模一樣;樓頂直指天空的火炬，也跟幾十年前，一模一樣。有的已經(jīng)變了，有的還沒有變，這就是長沙。記得當(dāng)年建車站，我還來參加過義務(wù)勞動，懵懂青年一個，覺得什么事都好玩。那時的義務(wù)勞動場面熱烈，響動很大，城里四面八方都來人，男女老少，不認得也不要緊，大家一隊一隊排好，螞蟻搬家樣的，把一塊一塊的紅磚，從第一個人手里傳到第二個人手里，再傳到第三個人手里，一直傳，一直傳……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