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數據里尋找瀆職證據

沈寅飛+徐善文

如

果是初次見到檢察官劉靜嫻，很多人可能不會將溫文爾雅的她與反瀆工作聯系在一起。作為山東省臨沂市郯城縣檢察院反瀆局局長的劉靜嫻一直被干警們稱為“美女局長”，而她已經是一位有著近十年公訴、十年反瀆工作經歷的辦案專家。

在當檢察官以前，劉靜嫻本是一名教師。1995年3月，她參加了政法系統增編補員考試，以全縣總分第一的成績進入郯城縣檢察院。為盡快完成從教師到檢察官的角色轉換，她報讀了法律本科班，后來又自費參加了人民大學刑法學專業研究生進修班的學習。隨后，她先后在反瀆、公訴、偵監等多個部門歷練。

從1998年第一次從事反瀆工作五年多的時間里，劉靜嫻先后主辦各類瀆職、侵權犯罪案件11起，其中大案要案7起，參與協查案件28起，查處的犯罪嫌疑人包括正、副科級干部以及公安干警，共計10名之多。2014年，劉靜嫻正式擔任反瀆局長后，短短兩年多的時間內，郯城檢察院共立查案件17件21人，未發生一起因違法辦案或辦案不規范引發的涉檢上訪案件，為國家挽回經濟損失近1000萬元。

性格上“有些固執并追求完美” 的劉靜嫻在辦案上總是希望“盡自己的努力做到最好”。對于反瀆工作，她說，“每個公職人員都有一個法律底線，我的底線就是不容忍任何人觸碰這個底線。”這也是她柔情外表下內心對法律與正義的獨白。

柔性辦案法

方圓：在我的采訪經歷中，您是第一位女性反瀆局長，你認為女性在反瀆工作有哪些優勢？

劉靜嫻：總的來說，女性在辦案中比較細心、耐心。但是，在反瀆案件中很多涉嫌瀆職犯罪的男性公職人員常常會輕視我們女辦案人員，這個時候只要我們穩定心態、掌握技巧，反而能從中找到突破點。

比如我剛開始從事反瀆工作，在訊問犯罪嫌疑人的時候也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對方是一名涉嫌刑訊逼供罪的派出所老警察，一看是一名女辦案人員來訊問就顯得十分不屑和放松，我就趁勢說“我先請教你吧”，讓他說關于警察訊問犯罪嫌疑人應該遵守的法律規定，再讓他說對犯罪嫌疑人做了哪些動作，等到他將這些全部說完，才意識到原來自己把自己“套”進了刑訊逼供的法律規定。

方圓：對于女性涉案人員而言，談話是否也會順利一些？

劉靜嫻：是的。比如說2003年夏天，我參加了市紀委領導的“6·28”大案的查辦，這是一起郯城縣有史以來黨員干部最高職級的貪腐犯罪，案件涉及縣政協主席石某等多名科級以上領導干部以及“政府采購”、“農業項目開發”等諸多部門。剛進專案組不久，就接到領導指示，讓我配合完成對石妻王某的談話取證任務。王某因其身份特殊性，在整個案件中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前期工作并不順利，因為緊張和抗拒，王某要么一言不發、要么稱病拖延。而這時候，石、王的親屬也開始四處活動，有說情送禮的，也有施加壓力的，整個專案組都壓力重重。我們適時調整了偵查策略，利用女同志之間便于溝通的優勢，讓我和她談她的履職經歷、討論家庭情況、孩子的教育，充分發揮女性溫情、細致的特點。在生活上，生病時，為其倒水送藥，一點點的勸說、感化。王某的心理防線慢慢瓦解，主動交代了收受商人徐某等人巨額賄賂的事實，她的交代為“6·28”大案的成功告破奠定了可靠基礎。

方圓：檢察院自偵工作非常辛苦，這方面的壓力大嗎？

劉靜嫻：我剛到反瀆局工作的時候不太適應，特別是當時辦案條件較差。辦案時，作為女性更有很多不便。晚上加班，經常是男同事在南墻邊、我在北墻根鋪上張小席，累了就輪流著躺一會，有時也會因為壓力太大偷偷哭。記得有一個星期天，女兒因為急性肺炎剛從醫院給她打完吊針回到家中，我就因為案情緊急，匆匆趕到案發現場。半夜回到家中的時候，女兒已經睡了，昏睡中還在喃喃不清地叫著媽媽。

方圓：面對這些情況你又是如何調整的呢？

劉靜嫻：我一直告訴自己，自己作出的選擇，就要盡力做好，也漸漸地在家庭和工作間取得了平衡。

辦個案件被恐嚇

方圓：在你辦理了這么多案件中想必也有得罪的人，有沒有發生過生活被打擾意外情況？

劉靜嫻：有的。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天晚上，一個我曾經主辦案件的被告人喝得醉醺醺地闖到了我家里。那天正好只有我跟女兒在家，我趕緊先把年幼的女兒安頓到了臥室，關好門，然后出來試圖和他進行溝通，可他一直罵一些威脅的話，要和我進行“清算”，還借著酒勁胡攪蠻纏。我只好要求其立即離開，否則我就報警。因為勸說無效，我接著拿起電話直接撥打了110。接下來我一邊等待警察，一邊有理有節地駁斥他的胡話，聽著警笛由遠及近，他才慌忙走掉了。

方圓：這次事件是源自你辦理的什么案子，能介紹一下嗎？

劉靜嫻：好的。這個人叫孫某，原來是一名派出所所長，后來孫某因涉嫌非法拘禁罪被我們查辦之后，被解除了公職，于是在心中耿耿于懷。案件的起因是當時孫某因懷疑村民老王有盜竊行為，便將其拘禁在派出所整整7天，老王實在沒有辦法，選擇吞噬拉鏈頭等方式進行自殺。不過孫某還是不依不饒，最后是老王一家交了2000元所謂“保證金”才獲得了釋放，這件事情在當時引起了非常惡劣的社會影響。我們在發現這起案件，進行取證的時候才發現，老王一家人因為社會壓力走投無路，被逼得到外地拾荒去了。

方圓：老王當時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態？

劉靜嫻：當在青島市城陽區一個大垃圾場找到老王借居之地時，大家都很震驚。兩間低矮破舊的房子散發出陣陣惡臭，鍋里煮著撿來的狗肉。孩子們身上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較小的孩子還正在生病，懨懨地躲在媽媽的懷抱里。

方圓：老王為什么要躲到外地去？

劉靜嫻：因為老王害怕受到打擊報復。即使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也不敢作證。直到我們和他解釋了相關法律政策，才打消了顧慮，同意作證。

方圓：訊問工作肯定也遇到了不少困難吧？

劉靜嫻：像以前一樣，開始訊問孫某的時候，他根本沒把我這個年輕的女檢察官放在眼里，不是一問三不知，就是大肆宣講他的工作成績與貢獻。所以我就將計就計，“虛心請教”公安機關關于留置盤問時限的法律規定，孫某一一“解答”。見時機成熟就反問，這些法律規定你都很清楚，卻不遵照執行，是什么行為？他頓時啞口無言。最終孫某以非法拘禁罪被查辦，同時老王也因此洗清了冤屈，他的2000元也如數退回。那一天，老王一家捧著錦旗送到我們辦公室，為了感謝我們竟跪倒在了地上。這個案件中一些場景到現在我還歷歷在目，每每想起都會感受到作為一名檢察官的意義和責任。

上班路上發現的瀆職案件

方圓：我發現你講案子的時候一直很注重細節，聽說你去年辦理的一起大案就是從上班路上發現的細節？

劉靜嫻：這一系列案件是我們院查辦城管領域涉嫌玩忽職守、受賄3件3人的瀆職案。線索的確是在上班路上發現的。2014年前后，我在上班的路上總是能發現縣城內有個別人家在私自擴建自家的房屋，而且很少看到有相關部門進行監管，但是近年來郯城縣政府對規劃審批程序十分嚴格，幾乎凍結了相關申請。于是我就想，這些違章建房的現象如此泛濫，其中是否有可能存在監管部門的瀆職問題呢？

方圓：產生懷疑以后，你如何開展調查？

劉靜嫻：為摸清郯城縣城駐地違章建房的情況，我們在初查階段通過城管局內部工作人員，掌握了上述犯罪嫌疑人的執法程序，了解到所有違建戶的違建信息均有內勤登記的實際情況。同時，我們選擇假裝成想擴建自家房屋的市民詢問在建里面的門道，進行秘密調查。大家在調查中發現，有些城管人員在執法時存在隨意執法和人情執法的現象，對沒關系、缺門路和不愿花錢的粗暴強拆，而對有關系、有門路和花錢疏通的蓋房戶明顯照顧、不去執法或減少執法。漸漸地，一些城管人員對違建房屋的容忍有了明碼標價，只要向相關人員交納這些錢就可以擴建。長期以來，很多群眾怨聲載道，甚至產生了對社會、政府的強烈不滿。

方圓：是誰制造了這種不良風氣？

劉靜嫻：根據我們了解到的情況，有一片區的證據都指向了郯城縣城管局城管執法大隊規劃一中隊隊長劉某。經查實，劉某在負責查處所管轄區域違章建房工作過程中，多次收受違章建房戶錢款，不認真履行職責，放棄監管，查處不力，放任其所管轄區域內違建戶違章建房，導致其管轄的區域內違章建房泛濫，嚴重影響郯城縣城市規劃建設進程。有證據表明他放任的違建戶不繳納或者少繳納罰款，已經導致國家財產損失高達200余萬元。同時，他還非法收受多名擴建房屋的市民所送賄賂現金、購物卡、黃金吊墜等財物，共計折合人民幣近13萬元，而這些市民的行賄目的就是希望劉宗躍為他們在違章建房、少繳罰款等方面謀取利益。最終，劉某因犯受賄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年，犯玩忽職守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六個月。合并執行二年二個月。

方圓：其他兩起城管領域的瀆職案件也是如此嗎？

劉靜嫻：是的。我們在查處劉某時，對證人采取了一一攻破的戰術。對存有哥們義氣、與嫌疑人關系不錯的當事人實施面子戰術，辦案人員多次公開取證，營造當事人不能不說、不能不作證的聲勢；對于膽小怕事、擔心打擊報復的當事人，則采取釋法說理、關心照顧的人性化措施。最后當事人都排隊來檢察院反映城管的各種瀆職、受賄情況。比如說，在劉某犯罪案件中就有證人證言240余份，其中20余份證言還引出了郯城縣城市管理局城管執法大隊城管規劃二中隊長胡某、城管規劃中隊隊長張某涉嫌瀆職的案件。最后這兩個人也雙雙被立案查處。

方圓：查辦這兩起案件后起到了什么樣的效果？

劉靜嫻：案發以后無論對城管部門還是違建的市民都是一種警示教育的作用。最大的改變就是現在郯城縣內很少有私搭亂建的現象，甚至有人開玩笑地說，擴建個房屋，檢察院的人上下班路過都盯著，誰還敢呢。

從一億多條農保數據中找證據

方圓：除了查處城管領域的瀆職案件，近兩年郯城反瀆還有哪些重點查處的領域？

劉靜嫻：還有就是我們今年剛剛查辦的農村居民養老保險金發放過程中玩忽職守系列案件。這也是我們自行細心地發現線索的案件之一，其中還運用了 “大數據”比對的方法。

方圓：請詳細介紹一下案件。

劉靜嫻：好的。從2011年開始，國家的新農保政策在臨沂開始施行。按照規定年滿60周歲的農村居民，從次月起按月領取國家財政補貼的基礎養老金。當參保人員出現死亡、判刑、出國定居或其他停止享受其他社會養老保障待遇時，應道停止發放養老保險待遇。冒領養老金的，應追回。但是我們掌握的一份調查數據顯示，超過60%以上的鄉鎮人社所對每月報送待遇資格領取人員死亡名單的職責沒有履行，尤其是2014年之前，有個別鄉鎮從未上報過待遇領取人員死亡名單。鄉鎮人社所對每月各村待遇資格領取人員的死亡數量既不掌握，也沒有主動落實，更沒有形成相應的制度和規范。縣社保中心也沒有對鄉鎮上報的死亡信息是否及時全面進行認真審核，監督作用沒有發揮，這就導致在三年的時間里，一個很大數目的養老金被濫發。

方圓：如何查清農村養老保險金多發的數額？

劉靜嫻：我們從人社局調取了2012年以來各鄉鎮通過銀行發放的養老保險金明細，又從縣殯儀館同步調取了同期死亡人員名單，按照鄉鎮全局干警進行分工，逐人逐月進行數據比對，共核對農村參保戶13萬余戶，核查信息一億多條，從中發現多發冒領的數額。通過初步計算，僅2012年11月份以來，因未及時停發死亡待遇領取人員養老金，致使國家財政補貼的基礎養老金就損失600余萬元，超過30萬元的就有7個鄉鎮。

方圓：是誰的失職造成這么多養老金損失呢？

劉靜嫻：在這一系列案件中，我們摒棄過去那種先找人后找事的做法，主動圍繞事情鎖定嫌疑人。按照居民養老保險工作相關政策、文件，以及居民養老保險征收和發放流程，熟悉了相關人員的工作職責和對居民養老保險流失的責任，準確鎖定了社保中心副主任蘇某和農保科科長李某及重坊鎮人社所所長孟某等三人為主要責任人，并將三人工作被動應付、馬虎懈怠，玩忽職守，給國家造成巨額資金損失的事實形成了完整的證據鏈條。目前，蘇某等三人的案件正在審查起訴中。

站在群眾的立場上反瀆

方圓：這些案件的成功辦理其中肯定有很多積累，郯城反瀆工作有什么特別的經驗？

劉靜嫻：經驗談不上，但是我們每一個干警都有一個理念，努力適應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的要求。在反瀆干警較少、力量薄弱的情況下，爭取全院辦案力量的支持，形成辦案合力。無論從案件偵查初期，還是正面接觸犯罪嫌疑人，都以公訴、審判的標準來收集、固定證據，確保案件“立得住、訴得出、判得下”。

方圓：這方面有沒有具體的做法可供分享？

劉靜嫻：這個因個案而異。如在前面談到的農村養老保險金瀆職案件中，我們前期工作只是對養老金損失數額進行了初步計算，由于工作量龐大，人員不專業、數據有缺失等客觀條件存在，準確率大約在70%-80%左右，我們委托了會計師事務所，對全縣農村居民養老保險金發放情況進行專項審計。為的就是使確定的損失數額客觀公正，能夠得到嫌疑人、查辦單位的認可，得到公訴部門、法院的最終認定。

方圓：對這些年的反瀆工作有什么體會？

劉靜嫻：一直以來，我對電影《沂蒙六姐妹》中有這樣一個場景特別深刻：戰地醫院，新婚的小媳婦月芬聽見需要獻血時不由分說地捋起了袖子。軍醫說：沒有男人嗎？月芬又氣又急大喊一聲：你眼瞎啦？沂蒙山的男人都在戰場上！這一氣壯山河的喊聲，震撼了我的心靈。以“愛黨愛軍、開拓進取，艱苦奮斗、無私奉獻”為主要內容的沂蒙精神一直影響著我。這些年，我們一直堅持把各項部署要求融入工作中，跳出檢察看檢察，跳出案件辦案件，如此一來，反瀆工作才能真正站在群眾的立場上思考問題，才能無往而不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