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惠忠
橫塘路
賀 鑄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若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賞析】
《橫塘路》是追戀理想中的美人、可望而不可即的那種悵惘凄愁的心靈怨歌。詞的重點并不在這美女本身,而是側重于抒發由此而引起的濃重的“閑愁”,其中交織著可望而不可即的憾恨與美人遲暮的深長怨嘆,寄托著詞人因仕途坎坷、功業未建而產生的苦痛。賀鑄一生渴望建功立業,晚年隱退江湖,并非本愿。所以,他晚期的作品,不時流露出一種由于去國離鄉而引起的悒悒寡歡的心情。《橫塘路》寫美人遠去后的思戀之情,全詞由兩個相互表里的層次組成:表層揭示美人離開詞人漸漸遠去,乃至完全消逝過程中詞人情感的波折起伏;縱深層次則顯現詞人追求政治理想而終不可得之幻滅的苦痛心靈。
對美人纏綿往復的情感經歷了三個階段:目送美人遠去的惆悵(首二句),眷戀美人幽寂的感傷(上闋后部分),設想美人遲暮的凄苦(下闋首二句)。結處化情入景,用“怨而不怒”的微婉筆調,將難言的凄苦化解成籠天罩地的迷朦秋怨(下闋后部分)。這一連串的情感演化,還只是詞人表層次的心緒糾葛。最令人目眩神迷的是表層次背后的縱深結構,它也由三個層次組成:政治理想難以施展的悵惘,政治理想不可追求的哀怨,政治理想即將幻滅的苦痛。賀鑄未到中年,已經備嘗了仕途坎坷的磨難、官場碰壁的辛酸,心情意緒乃至性格起了很大變化。詞人自我寫照說:“十年泥滓賤,半生靴板忙。豈不忘事功,筋骸難自強。壯毛抽寸霜,烈膽磨尺鋼。素尚意誰許?行歌追楚狂。”(《冬夜寓直》)詞人清楚地意識到用世志意不得實現,身心兩方面都已十分疲倦,《橫塘路》就是在這樣的心情意緒支配下創作出來的。
本篇的主旨是寫“閑愁”。“愁”,本來是抽象的東西,但作者卻通過巧妙的比喻,把“閑愁”轉化為一系列具體可感的藝術形象,從而使這首詞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詞的結尾連續用煙草、飛絮、梅雨等三種不同事物來烘托“閑愁”。從修辭方面講,這是比喻的重復,是“博喻”;從形象的構成來講,這是意象的疊加,仿佛銀幕上的疊印鏡頭;從化虛為實,也就是從“感情的物化”方面來講,這三者都訴之于讀者視覺,形成了視覺的和弦。因為作者把兩個以上的意象疊印在一起,所以,它提供給讀者的已不是單純、明晰的普通畫面,而是一個個十分醒目、刺激性很強同時又是完全嶄新的藝術鏡頭:溪邊,煙草蒙蒙;城中,飛絮飄飄;天上,細雨霏霏。于是,那平川,那煙草,那城郭,那飛絮,又都融入細雨之中去了。這一連串的疊印鏡頭,必然迫使讀者產生一連串的聯想跳躍,經過相當長時間的思維活動,讀者才能品嘗出這種聯想跳躍中所蘊涵的無窮韻味。這首詞的迷人之處,也就在這里。
當然這三個意象的疊印,并非隨心所欲的拼合,也非信手拈來的雜湊,而是作者當時所見的客觀景物的精選與提煉。這三者既突出了江南梅雨季節的特點,又烘托出作者的愁情。反過來,正是通過這種內在的愁情,才把三個本來不相連屬的意象、三個不同的鏡頭巧妙地串接起來。這些扣人心弦之處,是頗有些“蒙太奇”味道的。因為它們并非單純的比喻,而是包含著頗為廣泛的“興”的含義在內。所以,羅大經在《鶴林玉露》卷七評這首詞說:“興中有比,意味更長。”值得指出,這首詞在設問這一藝術手法的使用上也是很成功的,它有助于三個比喻的深入人心。所以,劉熙載在《藝概·詞曲概》中強調指出,“其末句好處全在‘試問句呼起”。由于這首詞在藝術上有鮮明的獨創性,所以賀鑄在當時就獲得了“賀梅子”的美稱。著名詩人黃庭堅曾親手抄錄這首詞放在案頭,把玩吟詠,同時還寫了一首小詩對這首詞給予很高評價:“解道當年斷腸句,只今惟有賀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