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顯鵬
筆者從六年前就開始關注程羽黑的詩詞(當時他大概剛過弱冠之年,而早在其中學時代便已出版了《黑黑癸未詩詞存稿》),十分驚訝于其詩所體現的遠超乎同齡人的典重。
“典重”之“典”與“典故”(包括事典與語典)之典,有時似乎是可以重合的。筆者感覺程羽黑詩的用典在向古人看齊,典故的熟練、貼切運用使得其詩典重深厚。典故有如大大小小的山坡,人有時或畏懼或不喜爬山,避而不登;而腳力甚好且喜歡爬山的人,則不難抵達山峰,從而領悟到頂峰之上的無限美景。古人才學博厚,腹笥甚廣,無論是作者還是讀者,都能體會到典故運用之妙。下面先從用典角度來讀一讀程羽黑詩詞。《賀饒宗頤國學院成立》:
嶺表重開學海堂,名儒星聚有輝光。杖朝大老常龍見,冠歲諸生盡雁行。
此地果能蹤稷下,斯文何止振炎方。他年列國尊吾道,宛若蒙山泗水旁。
首聯“杖朝”為“杖朝之年”的典故,出自《禮記·工制》:“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鄉,七十杖于國,八十杖于朝。”“大老”指德高望重的老人,出自《孟子·離婁上》:“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龍見”出自《易經·乾卦》:“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均契合饒先生之高齡以及德高望重。而下句的“雁行”對仗尤為工整古雅,上下二聯因之而增色。以上這些詞語的組合法,均不依傍古賢人的現成詩作,而直接取上古的典故人詩;我手寫我心,所以其詩格高古,非常套之比。頸聯“此地果能蹤稷下,斯文何止振炎方”(同上)為流水對,“稷下”用“稷下學官”之典,“稷下學官”為戰國時一種由官方主辦、私人主持的,不論學派、地位、年齡、國別等因素的自由模式.此典故也寄托了作者的理想,體現其高廣之眼光。今人讀書大多不如古人廣博,但由于網絡的發達(如“搜韻網”即可很容易查出典故出處),做一個能懂得典故的讀者不太艱難,而做一個運用典故的高手實在不易。
程羽黑為復旦大學文學博士,攻古語言文字,其讀書多之博可想而知。其詩對古人之典故信手拈來,語言醇雅,而從內容上來說,所表現的卻又具有強烈的時代性,使得詩歌語言這一外在形式的古與今之間的隔膜變得淡薄,可謂是一種很好的“舊瓶裝新酒”方式。
筆者在數年前已經拜讀過程羽黑的七律《詠史》:
蔽日龍旗可盡焚?狂飆吹罷卷還伸。諸公但解推辛亥,天意寧知復甲申。
南客未銷滄海淚,北人先掃共和塵。華山使者應猶在,看取成陽帝制新。
首聯“蔽日龍旗可盡焚?狂飆吹罷卷還伸”,慨嘆辛亥革命后軍閥混戰,國內仍戰亂不斷。“諸公但解推辛亥,天意寧知復甲申”,“甲申”為明朝滅亡的甲申之變,此處代指袁世凱稱帝.“辛亥”與“甲申”對仗極工穩,為取近代典故人詩的一大佳例。“南客未銷滄海淚,北人先掃共和塵”,“南客”指孫中山二次革命后去南方,“北人”指袁世凱復辟,完全摒棄共和。“華山使者應猶在,看取咸陽帝制新”,華山使者出自《搜神記》,暗指秦始皇將要死去,此處言袁世凱的復辟也不長久。以辛亥革命前后為對象的詠史詩并不多見,而作者作此詩時年紀不過二十三四歲。該詩用典之切、對仗之工、筆法之蒼老與胸襟之大、眼光之高,不得不令人嘆為觀止。然而作者除此之外尚有更深之意也未可知,姑且解之如此。
典重的另一個要素是要蘊含深刻寄托或思想,如《詠牡丹》:
此花開處更無花,化作東天漠漠霞。
最是承平風日好,萬方一色屬君家。
表面上贊頌牡丹,實際上也在反思。“萬方一色屬君家”一定最好嗎?事物不能絕對化。當滿地是牡丹的時候,牡丹也就并不顯得高貴,或許便會俗氣了。《詠梅花》《詠桃花》二詩也別有寓意,讀者可有各種解答。學問題材是學人詩的一種常見題材,如《奉嚴壽激老師》即是如此:
見說時鳳實可嗟,每拈西法蔑中華。偽經或奉迷詩所,邪論爭傳底體迦。
如有真知能滌蕩,肯容末俗更喧嘩。先生盡得侯官學,鑿空功期勝漢槎。
當今學術受西方影響巨大,文史哲概莫能免。崇之過甚,實有弊端。“偽經或奉迷詩所,邪論爭傳底體迦”(《奉嚴壽澂老師》),為之一嘆。“迷詩所”對“底體迦”,極新而穩。“迷詩所”指敦煌文獻《序聽迷詩所經》(據傳為唐代文獻),宣揚基督教教義(多雜有佛教用語);“底體迦”為佛教用語,指外道。在對偶中使用古代外來詞匯,這樣的結合十分具有沖擊力,批判學界那些過分崇洋媚外的亂象,同時從言外之意,也可看出作者舍我其誰的胸襟與抱負。
另外,程詩對偶工穩奇健,特別體現在七律之中。試摘筆者最喜歡的《無題》頸聯“我豈能為天下士,君今猶是夢中人”,上下句句意甚遠,乍讀使人感覺非對偶,而細看之則字字對仗工整,深得江西句法之趣;從內容上看也表現了友誼之深厚。“當日荀卿推祭酒,只今范蠡有扁舟”(《送香港浸會大學陳新滋校長榮休》),“十年雪上青絲發,萬里春歸綠綺弦”(《無題》),“未必三清同浩劫,猶從五濁識淪仙”(《無題》)等,也是不可多得的佳聯。程詩尚有其他佳處,篇幅所限,不能一一道出,讀者可自分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