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忌
趙氏曹寇
張忌
1
很早之前,我便知道曹寇。當時,我在一個雜志社實習,曹寇有篇來稿,叫作《你的辮子就像滿清政府》。這個小說的內容,我早已記不得了,但這個小說的題目,卻烙在了我的腦海里。因為這個小說題目的緣故,我總覺得曹寇是應該有條辮子的,并且,那辮子灰而瘦,就像晚年的辜鴻銘。
知道曹寇名號的十多年間,我們一直未曾謀面。最近幾年,不知怎么感動了天地,常常能遇見,并且成了朋友。
2
曹寇本不姓曹,姓趙,名昌西,祖籍安徽廬江。其實,相比較而言,我個人更喜歡昌西兩個字。曹寇兩個字顯得兇猛,沒有回旋。而昌西,就像某個很古的地名,溫和、舒展,有一種有趣的不確定性。
曹寇的小說,題目永遠是好的。比如《割稻子的人總是彎腰駝背》、《挖下去就是美國》、《朝什么方向走都是磚頭》等等等等,讓人過目不忘。甚至,很多時候,他的題目水準要遠高于他的小說水準,對此,曹寇也毫不避諱。有一次,他跟我說,有些時候,他會純粹為了一個題目而去完成一篇小說。還有一次,當我提到他的某個小說結尾太潦草,他說,是的,那并不是什么好小說。
我從來沒聽過一個作家這樣評價自己的東西,這很真實。
相對于小說,我更喜歡曹寇的隨筆。他的隨筆里有閱讀,有情感,有想法。而他的小說,會顯得有些不穩定,缺乏一種平衡感。讓我迷惑的是,在我看來,這種不平衡感,是在曹寇的能力范圍之內的,他是完全可以解決的。如果是這樣,或許,這種不平衡感正是曹寇小說的力量所在。
3
我和曹寇是“魯29”的同學。我們在同一層,一個直角的兩側。在來魯院之前的幾次活動中,我和曹寇少有交道,我覺得這個人傲氣,總是抬頭,挺胸,像是隨時準備上街游行。后來,念了魯院,成了鄰居。成了鄰居后,我發現這人其實不難相處,面相柔和,說話輕輕腔,雖然間或也會冒出幾個罵人常用語,但并不惹人討厭。都說遠親不如近鄰,于是,相互不討厭的我們便經常相互串門,斗地主,擼串。當然,也談文學。
曹寇對文學是有態度的,他喜歡《紅樓夢》,喜歡杜甫,喜歡魯迅,也喜歡周作人。曹寇是看了很多書的,記性也好。在曹寇面前,我總是傾聽者,我的閱讀窄而少,說不出什么一二三。當我們聊天的時候,因為我的不學無術,曹寇總需要時不時地停下來,微微垂頭,一臉溫和地問我,張忌,這本書你看過嗎?幾乎每次,我都令人失望地回答道,我沒有。后來,曹寇便向我推薦很多書。比如周作人的《知堂回想錄》,馮至的《杜甫傳》,高居翰的《中國繪畫》。曹寇的推薦,很有效地激發起了我蓬勃的學習欲望。
每次談話,我最喜歡聽的,便是曹寇對那些文學作品的判斷。他的判斷似乎總是有效并且有力的。他對好東西的評價有時會是兩個字,有時會是三個字。兩個字時,他說,極好。三個字時,他說,極牛逼。
4
平日里的曹寇,總是一副自信的姿態。這種自信不是裝的,而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是“心中有了大目標,泰山壓頂不彎腰”的。
因為同學的關系,我們總在一起吃飯。吃飯的場合,因為大家來自五湖四海,總需要介紹自己的來歷,自己的工作單位。這種介紹,總帶著謹慎。甚至,有時還會有人因為家鄉太偏遠、工作單位不體面而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曹寇從來不會這樣,他始終可以底氣十足地告訴別人,我叫曹寇,我沒有工作。
在魯院時,經常會有名頭很響亮的人來上課。課堂上,同學會和老師交流。交流時,同學們大都會禮貌地躬身,臉上帶著局促精細的笑容。但曹寇卻不會,他永遠是將手插在褲袋里,揚著脖,站在講課者的面前,形成一種對等的姿態。
當然,曹寇也并不總是這樣。有時,他也會比其他任何人都顯得敏感而脆弱。有一次,一起吃飯時,因為一個小誤會,他覺得自己傷害了別人,隨后,他便跟我反復念叨此事,又向那個誤以為得罪了的人反復敬酒,直到最后喝醉,睡在了座椅上,人事不省。
說到喝酒,曹寇應該算是一個飲者。他喜歡喝酒,尤其是品質比較好的啤酒。他說他晚上失眠,而啤酒,便成了睡眠很好的佐料。此外,他還說過,喝酒讓你在生活的不如人意之外,偶爾能夠一暈,這是難得的妙處。
我不喝酒,幾乎滴酒不沾。我也因此受到許多人的質疑,追問我為何不會喝酒,喝了酒到底會怎樣。甚至還有人會疑心我在眾人喝醉時,以獨醒者的姿態冷靜地觀察他們。這些質疑和追問總讓我感到窘迫,也因此不敢貿然參加飯局。但曹寇從來不會在意這些,有人一起喝,他就照著人多的方式喝。沒人一起,他也能獨自享用。最重要的是,不管喝多少,他都不喧囂,不失控。曹寇喝醉酒最大的反應,只不過是在椅子上獨自睡著。
作為一個不會喝酒的人,我很狹隘地認為,好的會喝酒的人,便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
5
曹寇大我兩歲,我1979,他1977。不知何故,他至今未婚。作為鄰居,有時,我也會苦口婆心地跟他談談婚姻,談談孩子什么的。其間,曹寇時常會提到他曾經的一個女友,也好酒,兩人時常對飲。有一次,家里的酒喝光了,樓下的超市又打烊了,最后,兩人就果斷地將家中做菜的料酒給喝了。那時,我總想問,后來他們為什么沒在一起。但每次,又總覺得這么問不合適。
很年輕時,曹寇當過老師。教書時,他從不強求學生上課,如果外面天氣好,他會將手一揮,領著學生們去外面看看風景。不難想象,他會是一個討學生歡喜的好老師。同樣,也不難想象,他也會是一個不討學校和家長歡喜的老師。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最終離開學校的原因。
離開學校的那段很長的時間里,曹寇沒有正式工作,以寫專欄、寫小說為生。其間,他在廣州待過很長時間。他似乎對廣州那個地方很有感情,在那里,他總跟一眾搖滾樂隊、藝術家、詩人廝混。他很喜歡說起他們那些好玩的事,但似乎每次都說不完整,總是說著說著就戛然而止。那一刻,我突然會想起他的某一些小說,生硬卻充滿意味。
此外,曹寇還會談建筑,談吃喝,談穿著。需要指出的是,曹寇有著苛刻的審美,他總會為許多女性不懂如何穿著打扮而憂心忡忡。
更少的時候,曹寇會說起他的父親。他說第一次在報紙上發表文章時,無意中被自己的父親知曉。那一代人,多少對文學都有一些感情。當曹寇的父親看見兒子發表的作品時,便油然生出了跟他探討文學的念頭。但當曹寇察覺到父親的這個念頭時,忽然覺得尷尬,最終,兩個人沒有談成。
曹寇說,那是唯一一次有機會跟父親談文學,不久后,他就去世了。
6
在魯院的學習結束時,我和曹寇已經成了很好的朋友。他提早一天走,因為他要趕著去將一個朋友的孩子帶回南京,去外婆家過暑假。
那孩子的父親是狗子,狗子也是一位作家。曹寇曾跟我說過一個關于狗子和他兒子的故事。有一次,狗子牽著兒子,在路上走。路邊,有一個女人在哭泣。于是,狗子便停下腳步,將兒子帶到女人面前,站住。狗子指著女人,認真地告訴兒子,這叫憂傷。
那天,當曹寇與我匆匆告別,去接那個孩子時,我就想到了這個關于憂傷的故事。
我想,有一天,曹寇一定也會結婚,也會生子。當他牽著自己的兒子從路邊走過時,一定也會指著某個哭泣的人,告訴他,這,叫作憂傷。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