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石菖蒲

※ 盧凌日

尋找石菖蒲

※ 盧凌日

他是個孤兒，是一個連近親都沒有的孤兒。10歲那年，一個江湖醫生把他帶走，從此游走天涯，村里再沒有他的消息了。

20年后，也就是故鄉解放前夕，他突然出現在村口，而且帶回一個頗為漂亮的年輕女人。要不是額角的一塊紅胎記，誰也認不得他。

我是他的近鄰，20年前，他人走屋空，父親說，沒人住的房子更容易破壞，利用它放點農具雜物也好。

用著人家的，也要管好人家的，父親為這幢只有兩套間而且殘舊的小屋修補了好幾次。他對父親說，回來前，最擔心的就是這塊遮頭過夜的地方，不成想我父親幫他管好了。

待他安置下來，一天晚上，他摸黑到了我家，褲兜里摸索出一個小匣子，很鄭重地對父親說，二叔，沒有什么報答你，這小匣子你保管好，急時大有用場。他附著父親的耳根說了悄悄話，臨走還叮囑，要父親不要告訴別人。

這匣子里究竟是什么“寶貝”？是后來我才知道。

一年的大暑天，母親從地里干活回來，突然猝倒在門檻邊不省人事。父親著急了，想起了那個小匣子，半信半疑地取出里面一粒臘封藥丸，調了白酒，撬開母親的牙關灌了進去。說也神奇，不一會，母親噓了口長氣就醒了過來。父親不覺感慨，說當年爺爺有這樣靈丹妙藥，就不至于那么早離開人世。

這件事傳了出去，父親怎么保密也捂不住了。偌大一條村子，冬寒夏暑，什么毛病不會發生，村里找他的人多了，這卻苦了他，在一個偏遠閉塞的農村，找不到藥配呀，他哪來這么多好“寶貝”，因此，落得個四面招怨。

這個“果報”，讓他土改時吃了虧。

他無田無地，只是那二十年說不清道不明的歷史，給曾經結怨的農會會長抓住不放，硬扣上一頂流竄可疑分子的高帽。還有人揭發，曾經見他拿著首飾去典當，這財物哪來，這個標致女人不是一個老財的閨女才怪呢！因此，又多了一個狗腿子的罪名。

對他來說，二十年的行蹤去向并不隱瞞，而且說起來總是眉飛色舞。但拿什么證明是“你媽”，你說你的吧，帽子是扣定了。

他的故事，我聽得最多。一個是他師傅，也就是當年帶走他的江湖醫生；一個是他身邊如花似玉的女人。

他師傅是中醫世家。到了他，性格好動尚武，從小喜歡弄拳練腿，討厭那懸壺坐臺的行醫生活。十八歲那年，他只身出門闖蕩江湖，游訪名山，拜師習藝，同時學得了 許多跌打金瘡奇方，加上他的祖傳秘笈，自己研制了一種叫“千金丹”的藥丸，無論什么無名腫毒、鐵打刀傷、蛇咬蟲螯，只要有它數粒，研末調水敷上患處，立馬見效，過兩天就連痕疤也不見了。

他跟著他師傅，起初只是挑挑擔擔，后來師傅見他心靈手巧，人也老實，制藥時也叫他幫手研研磨磨，但最后總有兩味藥是師傅在夜里配制。

我問他，你的本領是怎么學到的？

他笑笑，這就得感謝日本鬼子了。

這種事情，他記得深刻，說得生動。

“七 七事變”，蘆溝橋打響抗戰第一槍。他的師傅，血氣方剛，就想著投奔八路軍扛槍打日本鬼，這主意卻給他師母拽了后腿。不久，半個中國的國土被日本鬼子的鐵騎蹂躪。武漢會戰，我們打了大勝仗，我方的傷亡也不小。那時，他和師傅正在長沙一帶游醫，師徒倆便連夜趕制一批“千金丹”，帶到那里為傷員療傷。想不到，這 藥物的神奇效果驚動了當地，也傳到一個日本大佐的耳里。

1943年，他隨師傅來到廣東，這時，日本鬼子也跟著屁股來了。這年天氣酷 熱。鬼子難耐暑氣，一個個濕毒攻身，生瘡長癤。當年那個鬼子大佐聞得在這一帶游走行醫的，正是武漢大會戰時那個獻“千金丹”的江湖醫生，于是告訴他的頭 目，派人到處打聽，終于找到他師傅而“請”到駐地司令部。目的不言而喻，是要師傅獻出方子。

這事，他師傅是斷然不干的。師傅想著一家老少全給鬼子炸死的慘況。國恨家仇，恨不得眼前一顆炸彈全把這些殺人魔鬼送到地獄。

可是，不獻方子，逃脫得了嗎？

死是不怕的，只是匆匆間，師傅覺得后事沒安排好呀！師傅只得使個緩兵計，說方子都在他肚子里，但功效全在炮制的奧妙上。如果不帶來炮制工具，當面操作示范，誰也掌握不了。

鬼子司令相信，由師傅帶了兩個衛兵回店鋪取器皿。其實，這兩個衛兵也就是監視師傅的家伙。

回到店鋪，師傅丟給他一包東西和一把鑰匙，叫他馬上送給烏有先生。跟來的鬼子賊精，一定要打開檢查，見全是中藥，沒什么可疑的地方，也就由他拿走。

師傅走后，他滿腹狐疑，打開那包中藥，一味百部，一味王不留行，一味遠志，這不是他師傅慣用的單方呀，什么意思？烏有先生又是誰？瞧著那把鑰匙，他忽然省悟，除了師母，這是師傅不輕易給人的東西。把這樣重要的東西交給他，肯定是要出大事了。他琢磨著那三味中藥的暗示，噢，對了，那“百部”不是指師傅那本秘 籍《金匱百方》嗎？那“王不留行”和“遠志”的意思就明顯了，是師傅叫他遠走高飛，好好保護那本珍貴的秘籍呀。

寧愿誤猜，不能誤事，他趕快打開箱子，取了秘籍連夜出走。

后來，他聽說師傅到了鬼子司令部，借口還要一味草藥搭配，鬼子司令就派了兩名親兵跟他上山取標本。途中，師傅乘機把一個鬼子砸昏，再和另一個鬼子搏斗，一身拳腳的師傅，鬼子哪是他的對手。可惜，師傅打死了鬼子逃跑的時候，卻被鬼子巡邏兵的亂槍打死了。事后，鬼子來抄了家，一無所獲，而他也就成了鬼子追蹤的目 標。

為了掩人耳目，他改名石菖蒲。石菖蒲，一味中藥呀，我問他啥意思？

他嫂子在旁邊說，《道藏經》中有《菖蒲傳》，說菖蒲是水草中的精英，是神仙般的靈丹妙藥。他希望能成為師傅一樣的名醫。我嫁給他，就是嫁給石菖蒲的。

她的確是個富家女兒，從小體弱多病。十八歲那年，父親看著她病得不行了，農村封建思想，最忌諱未出嫁的女兒在家中病逝。迫不得已，就出榜招賢，說有誰敢領他女兒回家醫治，當場奉送光洋二千，病好了，即給他當媳婦或者當妻子。其實，這是為女兒身后安排歸宿。

他于是去揭榜，用大轱轆車把她拉回旅館。想不到，他只用一味中藥石菖蒲煮水給她喝上半個月，病居然好了。她父親聞訊自然高興，就給女兒一些金銀首飾和資費，叫他夫妻回故鄉創業。可是，一頂黑帽子，神馬都是浮云。

因為一頂黑帽子，村里一些人都疏遠著他，唯獨我一家覺悟低，春耕夏種，父親還是熱心地幫他耕地耙田，我晚上也會到他家聊天。

其實，村里有他這樣一個人物大有好處。我患過支氣管炎，一年四季，尤其是冬天，一傷風著涼，喉管里就拉著風箱喘個不已。幸虧有他采了中草藥把我的老毛病治好了。

說實話，誰都想他傳授他的絕密單方。但他反而愈加警惕，給誰的草藥都是搗爛了不讓人辨認，而且都是晚上打著手電出門尋找。

一天晚上，他拿出一個焗漆小箱子，一個古銅色鎖牌扣著一把小鎖，對我說，里面有一本書，是他和他師傅一生的心血，他家倘若有個三長兩短，這只箱子希望我幫他保管好。

一件湊巧的事情發生了。那夜，生產隊的魚塘死了一大片魚苗，他正好采藥打魚塘經過，有人揭發，就斷定是他投毒報復。但公安拿回魚苗化驗，魚苗沒有中毒現象，魚苗死亡是魚塘缺氧引起的。那時比較平靜，這事也就過了。而事情到了文化大革命，舊案又被重新翻了出來，硬說他投毒，搞反革命破壞。人被革命群眾專政法庭 槍斃了，家被抄了。我在焚燒“四舊”的灰燼中找到那只焗漆小箱子的鎖牌，知道他和他師傅的心血也被化成為灰燼了。不久，我叫大嫂子的那個女人也憂傷而死。

后來，我當了民辦教師，聽說上頭來了文件，到處尋訪石菖蒲其人，說這人藏有當年武漢大會戰時獻的“千金丹”方子。一切我都知情，但說了也沒用，就一直保密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