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二題

※ 沈娟娟

小說二題

※ 沈娟娟

門縫里的小孩

女人跟男人在深圳打工多年了。去年底，兩口子加班忙得都顧不上回家過年，想兒子想瘋了。

學校放暑假了,很多孩子從家鄉坐車，遠遠地來到大城市探父母。男人叫家里老人托人帶五歲的兒子過來。兒子來了，兩口子趁著周末帶兒子買這買那，疼著寵著。晚上三個人挨著睡，做夢都笑出了聲。

該上班了。大城市啥人都有，啥事都能發生，搶小孩，拐小孩，意外事件害了小孩，電視里每周都有報道。兩口子商量了一下，喊來兒子：“寶啊，爸爸媽媽要去上班，上班賺錢給寶買好吃好玩的。寶乖，在家自己玩啊。”給兒子交代了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渴了喝啥，餓了吃啥，又堆出一些新買的玩具，開了電視機。兩口子再看了兒子一眼，心一橫，把門鎖了。走到樓下，聽見兒子從陽臺鐵欄桿里飄出來的聲音：“爸爸，媽媽，你們早點回來哦，寶想你們呢。”

想著兒子，兩人干活的精神勁都跑沒了，心里煎熬得直恨不得爬到墻上，將那掛鐘撥到下班。打完下班卡，女人心急，跑得快。回家打開門，兒子在看電視，東西吃了喝了，玩具也玩散了。女人摟著兒子親了親，心著地了，又趕緊做飯去了。男人后腳也回來了。

吃完飯，跟兒子膩了會，又都該走了。女人囑咐兒子，玩會就去睡個大覺，一個下午又可以過去了。

晚上女人特意請假不加班，陪兒子在小區散步，放放風。

兒子很乖，三天都被鎖在家里，自己玩。

家里能摸的都摸了，玩具丟了一地懶得再撿了，好吃的吃不出味道了，動畫片再不新鮮了。兒子開始不知道該干啥了，就想爸爸媽媽。

走的時候，兒子趴在陽臺上的喊聲開始帶著哭音，兩口子不忍回頭。回來了，遠遠就聽見兒子在陽臺招手喊：“媽媽，你回來了，寶的脖子都望酸了。”女人一口氣爬完樓梯，打開門，抱起兒子，心酸地替他揉著脖子。

女人跟男人商量，給兒子留部手機吧。

教完兒子聽到響聲按哪個鍵就能聽到媽媽的聲音后，男人把手機掛在了兒子的脖子上。女人上班隔個把小時就偷偷到廁所給兒子打個電話，有時兒子按錯了，又再撥，聽到兒子的聲音才算松一口氣。

再回家，看到兒子靠在床上，抱著手機睡著了。

兒子開始哭了，很不情愿地扯著女人的褲腳：“媽媽別走！別鎖門了！寶怕啊！”女人眼圈紅了：“寶，媽媽不上班哪有飯吃啊？”女人連哄帶拽把兒子摁到了椅子上，再拿瓶旺仔塞在兒子手里，轉身鎖門。下了樓梯，還能聽到兒子的哭聲。女人抹了一把眼睛，上班去了。

刮臺風了。聽說一會又有大暴雨來。樹葉嘩嘩作響，殘了一地。

女人打電話給兒子，兒子在電話里直哭：“媽媽，我怕啊，好多聲音砰砰砰的，嗚嗚嗚的，像鬧鬼啊。”女人的心被揪起了來了。兒子沒見過刮臺風。老家鄉下沒臺風，大風大雨里，老人早就關好門窗摟著兒子開始講故事了。“寶啊，別怕，刮風下雨呢，媽媽一會就回家了。還怕，你就上床，蓋上被子。”女人決定下午請假陪兒子。

回家了，濕了一身的女人走進屋子沒看到兒子。“寶——”女人顫抖著聲音滿屋子找。“媽媽，我在這呢！”兒子在陽臺傳來了聲音，陽臺的門被風刮關上了。女人打開門，看到兒子手里抓著幾件衣服，蜷縮在墻角，木凳倒在了地上。

“媽媽，我看衣服要被風吹走了，搬凳子來夠，摔倒了，疼啊。”兒子摟了女人的脖子，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女人看到兒子的額頭起了包，胳膊碰破的皮里滲出了血絲。“我寶懂事哇！周六媽媽就送你回老家。別跟媽在這受苦了。”女人心疼得眼淚直流。

“媽媽，你又不要寶了？”兒子摟著女人摟得更緊，哭地更大聲。

“寶啊......”女人心如刀割，不知道怎么說，忍不住放開嗓子，哇哇哇，也哭得一塌糊涂。

跟你捉迷藏

整個運動場的照明燈只開了籃球場那邊的幾盞，足球場跟健身器材那塊還是比較昏暗，低矮的花壇周邊坐滿了人，人和人之間要走近了才能看彼此的清臉。空氣很悶熱，云層壓得極低，讓人有點透不過氣。

但這樣的氛圍也好過呆在出租屋里。狹小的租房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雜物，轉個身的空隙都讓人憋氣。何況，孩子在家悶了一天，晚上不加班，咋都要帶他出去透透氣。

孩子一出來就如脫韁的馬兒，在運動場的各個角落瘋跑，女人拎著水壺，緊緊地跟著。

孩子跑累了，拉著女人的手要去玩滑梯。

健身器材場有一架大滑梯，新建的，兩段可供小孩爬行的圓形管道架得高高的，跟滑梯連在一起。小孩從階梯走上去，爬過管道，就可以從滑梯滑下來。孩子爬上滑下，玩得很高興。

哧溜的，孩子從滑梯滑下來了，一溜煙似的朝另一頭的階梯跑去，也不理會女人在后面喊“慢點慢點”。孩子跑得賊快，女人跟了上去，孩子已經又鉆進管道了。

“陽陽，慢點，媽媽追不上你了。”女人在管道外面邊走邊喊，她想在管道里爬行的孩子能聽得到。女人走完了管道，也不見里面的孩子爬出來，有點擔心了。倒了回去，幾步走上階梯，往管道里瞅：管道里啥都沒有。

女人心里一驚，趕緊圍著滑梯找起來。“陽陽你在哪？”女人飛快地把滑梯里外找了個遍。不見孩子。

女人渾身發冷。這孩子不會溜去看打球了吧？女人又跑到最光亮的籃球場去找孩子，邊找邊喊，眼睛睜得大大的。籃球場也沒有。

女人慌了，想起了前兩天電視上剛報道的一個搶劫團伙，搶得不是錢財，是小孩。哪家孩子在屋外玩，大人一個轉身沒看住，摩托車飛馳而過，孩子就被掠走了。

女人又記起了不知誰說的，有人專門拿好吃的引誘孩子，孩子嘴饞，舔著那吃的，就迷糊了，給壞人抱在懷里越走越遠。

女人想著，渾身寒戰，恐慌布滿了整個身心。

“我的陽陽，陽陽，陽陽——”

女人亂了，到處瘋跑，拼了命地呼喊。那眼睛睜得仿佛要撐出血來了，每一個角落仔細地掃。從這邊跑到那邊，又倒回這邊，還是沒有見到孩子那熟悉的小身影。

女人腳軟了，站在滑梯邊使勁嚎。

“陽陽——，你們誰看見我的陽陽了？四歲的小男孩啊！求求你們告訴我啊。求求你們幫我找找。”女人的哭聲，凄涼，響徹在整個操場上空。

所有的人都停止了活動，圍過來了。

“發生什么事情了？她怎么了？”

“說是孩子跑丟了。”

“怎么那么不小心啊，現在壞人可多了。”

“是啊，我表姐那個小區，大人閃了個眼，兩分鐘時間，小孩就給人抱走了，追都追不上。也奇怪了，都不知道是從哪里出去的，小區監控錄像都查不到。”

“也說不定是掉進什么地方，出不來了。電視不是說嘛，有個下水道，被誰起了個口子，小孩一不小心跌進去，還都來不及喊就給沖走了。那家長就在不遠，是眼睜睜看著孩子被沖走的，跑過去都沒影了。”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女人覺得天旋地轉，就快支持不住了。

整個操場就這么大，都飛快地找過了，都沒見孩子的影，時間也就這么三四分鐘，孩子自己能跑多遠呢？

“好心的人啊，你們幫我找找吧。誰抱了我的陽陽啊？求求你們給我吧。”女人開始意識到孩子可能是給人抱走了，癱倒在地，哭著求圍觀的人。

“大家幫忙找找吧。”

“對，只要還在這里，就能找的到的。”

“要是大燈開了就好了，太暗了，看不清。大家都別亂走，防止給人趁亂抱出去了。”

“長啥樣啊？穿啥衣服啊？”

……

操場上的人開始幫女人找孩子了。

突然，照明大燈全部開了，操場霎時如白晝，每個人的臉都看得清了。有人跑去管理處開了大燈了。

燈光刺得女人又有了力氣，刷地站起來，眼睛仔細地在人群里搜著。“陽陽，陽陽！”

“媽媽。”從人群里擠進一個小小的身影，一米來高，淚在眼眶打轉，一臉的驚恐。顯然，孩子也給嚇壞了。

“陽陽——”女人撲過去，緊緊地摟住孩子，所有的驚恐瞬間以哭的形式瀉出。孩子也摟住了女人的脖子，哇的大哭起來。眾人都松了一口氣。

“死娃仔，你去哪里了？嚇死媽媽啊！”女人邊哭邊拍著孩子的屁股。

“媽媽，我在那邊的管子里藏著，我等你去找我，我想跟你捉迷藏啊。在老家，我經常跟奶奶一起玩。”孩子很委屈，摟著女人的小手絲毫沒松緊。孩子更多的是被女人的樣子嚇到了。

健身場的最角落，幾節多余的黑管子還留在那里，里面剛剛能容得下一個小小的孩子蹲著。天黑，大家沒想到，也沒留意。孩子聽到哭聲，看到亮燈了，自己爬了出來。

“娃啊，這里能玩捉迷藏嗎？老家門不上鎖，啥都丟不了。深圳是啥地方啊？孩子都能搶的啊。”女人看看兒子，心酸酸的，又一把將兒子按回懷里，摟緊，仿佛真的有人來搶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