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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來生再報恩
天臺山國清寺有一座供奉妙法蓮華經的藏經塔,那是日本佛教日蓮宗為祖庭修建的。塔身刻著趙樸初先生的題字:知恩報恩。我不信佛教,但對佛家思想十分認同,趙老的知恩報恩題字既刻在塔上,也刻在我的心里。
知恩、報恩,應該是人生最起碼的道德。老人結草,黃雀銜環,韓信報漂母一粥之恩,李密為祖母懇辭帝命,這些都是千古佳話,我一直奉為楷模。我的座右銘是:“你助我一根火柴,我報你一個太陽。你助我一滴水珠,我報你一個海洋。”當然,以太陽之熱量、海洋之能量回報賜恩是不可能的,但以太陽之熱情、海洋之心境對待恩人,卻是我一直踐行的。
但是令我時時刻刻纏繞于心的,是大恩未報,而且沒有機會再報,這是我終生的遺憾,永恒的痛苦。
不能再報的大恩是母恩、師恩、岳母恩。
我出生在浙江省天臺縣螺溪村,家里十分貧苦。父親丁吉美,母親徐仙桃。父親除了種田,還要出門做苦力;在寧波打工積勞成疾,于1949年5月去世。這時我家上有六十多歲的祖母,下有九歲的弟弟,全靠三十九歲的母親和十五歲的我挑起家庭的重擔。
父親在世時,婦女是不下地干活的。父親去世了,母親只好從頭學起,帶著我一起種田。母親小時纏過足,纏了一半又放了,兩足半大半小。這雙沒有完全發育的腳要下田勞動,該是多么艱難。我們還要挑糞呢。她也挑不動,我也挑不動。于是兩人扛一只糞桶。小腳女人扛糞桶,怎么走路呀!于是扛扛歇歇,歇歇扛扛。母親為了減輕我的負擔,停歇后總是把糞桶的繩子拉近她的肩頭。我為了減輕母親的負擔,又要把繩子拉近我這一邊。于是母子二人拉來拉去搶著繩子。我們還要到二十里路以外的山上砍柴。我力氣小,只能挑三四十斤。母親力氣比我大不了多少。但她總是把自己的柴擔挑到前面放下,又回過頭來接過我的柴擔替我挑走。一個小腳放大的婦女,要在崎嶇窄滑的山路上挑著沉重的柴擔下山,這種艱難的人生道路實在不堪回首!若是沒有我和弟弟的拖累,她還可以再嫁。但是她要養育兩個年幼的兒子,還要供我讀書。
我就這樣半耕半讀直到1955年高中畢業。這期間我沒有買過鋼筆,沒有買過圓規和直尺。就是到了復旦大學,也是用三分錢的鐵皮筆尖扎在竹竿上的蘸水筆,捧著一瓶墨水到課堂聽課的。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我們農村照明用的是燈盞,兩根燈草,一匙芯油,燒夜飯的時候點一下,做功課是不能用燈的。西漢的匡衡苦讀時還可鑿壁借光,可我家鄰居也是窮人,鑿壁也難以借光。晉朝的孫康和車胤有映雪囊螢的故事,我也無法效仿,因為我的家鄉不常下雪,也抓不到螢火蟲。但是我利用月光讀書卻是有的。想想如今的母親,開著汽車送兒子上幼兒園,拿著蛋糕、飲料等在學校門口接兒子放學,二十歲的大姑娘不會燒飯做菜洗衣服,全由母親包干,多么幸福啊。這是一種母愛。我沒有享受過這種母愛。我得到的母愛是母親把重擔的繩子拉往她那一頭,減輕我肩頭的壓力。我以為,這種含辛茹苦的母愛要比錦衣玉食的母愛珍貴。
母親為我守寡,母親為我勞作,母親為我挨餓,母親為我痛苦。母親一生的付出,全是為了我。我多么想報答母親的大恩呀,但是沒有機會。從1958年到1978年這二十年中,我的工資從三十五元加到六十五元,要分別寄給妻子、師母、母親,母親得到的,只有十元一月。以后工資加到八十元,想把母親接到上海來住,又因住房太小,十八平方米住著岳母、妻子和三個兒子,我的母親難以容身。以后增配了房子,我讓母親單獨一人住在一個七平方米的亭子間里,我每天中午從解放日報的食堂買了菜,送到母親住處,想讓她享幾天福,吃幾天像解放日報普通職工一樣的飯菜,這對她來說,應該是一輩子生活的頂峰。可是我白費心機。凡我買去的菜,她從來不吃。她每天就買一角錢的豆腐,放一點鹽,分三次過泡飯。天天如此。我買的菜,放在櫥子里腐爛。她肯定這樣想:你買的菜我讓它爛掉,讓你來倒掉,你總不會再買了吧。她為什么這樣,直到現在,我還百思不得其解。我在母親活著時的最大愿望,是她能接受我一天的孝心,哪怕過一天上海里弄老媽媽那樣的生活,我在心靈上也就有了一點安慰。但她從來不。無力盡孝沒有辦法,現在有條件盡孝,,又不被接受。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把她送回老家和弟弟生活在一起。我大概命中注定是個不孝之子。不但母親活著時沒享過我一天福氣,連死別之時送終的機會也給錯過。1996年春天母親病重之時,我因全國記協指派我率團訪問阿根廷和巴西,臨時無法換人,只好跪別老母,硬著心腸出國。訪完阿根廷,到了巴西,一夜夢中驚醒,似聞母親喚我。早起打電話回國,得知母親真的于前一日去世。我不但沒在她身邊為她送終,連披麻戴孝扶親送殯也不能!那天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個人在房內面向家鄉,長跪不起,請西去的母親原諒我的不孝。
父親病逝那年春節前夕,我以榜上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天臺中學,享受公費生待遇。所謂公費,只是免繳學費,雜費還是要繳的,一斗三升米,合二十斤。我哪來二十斤米呢?父親已經病危,祖母臥病在床,弟弟還只九歲,全家都在挨餓,哪里有錢上學?我看著紅榜頭名自己的名字,黯然咽淚,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家,以十五歲的年齡與母親分挑家庭重擔。
這時出了一個救星,小學教師邱翊定。他聽說“頭名秀才”因繳不起雜費沒到學校報到,就代我繳了一斗三升米,還攛掇中學校長曹天風送給我六本一年級課本。這樣我就去報到了。這是1949年春天。可是禍不單行,幾個月之內,祖母也相繼去世。半年內負擔了兩次喪事,只留下孤兒寡母三人,連活命都難,怎么還能讀書呢?只好輟學。天臺解放以后,縣文教科科長王大漢先生聽說有一個讀書很好的小孩休學在家,就叫我繼續去讀,還給我每月五角錢的助學金。于是我就半農半讀,早晚在家種田,白天走五里路到學校讀書,直至高中畢業。此中艱苦,言之不盡。好在有個邱翊定老師和袁秀云師母。
邱翊定是小學教師,四十多歲了,還無兒無女,特別喜歡小孩。他們的微薄收入,都用來資助貧窮的學生,喜歡小孩子認他們為干爹、干娘,每年總有一兩個鄉下窮學生在他們家寄住。我雖受他們的恩,但不愿叫干爹、干娘,只叫邱先生、阿姨。口雖不叫,我們的關系卻如同父子、母子一般。阿姨多么希望我能叫她一聲媽呀。我雖不叫她,她卻叫我“兒呀”。我從中學到大學的十年之中,所有的鞋子都是阿姨一針一線做給我的,都來不及穿。我真的很感動。有一次,我從復旦大學寫信給阿姨說:“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這下阿姨可高興了,我稱她慈母了,她把我的信到處給人看,還貼在房間的墻壁上。
這樣一對好人,可惜沒有好命。只因邱先生在國共合作的抗戰時期當過國民黨的支部書記,五十年代末期被“清洗”出教師隊伍,為生產隊放牛拿工分。這么一個老弱書生,放牛的工分怎么活得下去!他們一世為善,贊助過多少窮學生!在他們窮困潦倒的時候,又有誰回報過他們呢!我雖有報恩之心,但沒有報恩之力。那時我已經到解放日報工作了,每月工資五十五元,又要在上海生活,又要回鄉探親,又要分別寄給鄉下的妻子、老母、老師三處,每家得到的只有十元、五元不等。所以當年老患肺病的恩師寫信給我想買點冬蟲夏草,我竟沒能如他愿。恩師待我十年恩,我卻未報一次情。以后,阿姨又不幸被鄰居樓上掉落的磚頭擊中頭頂致死。可憐兩個好人,都未能善終,我也未能盡孝。我只有在每年清明,跪在恩師、師母的墓前,祝福他們在天之靈安息,別的又能做什么呢?
我的第三個母親是岳母呂杏梅。岳母待我之好,勝過對她兒子。婚后我與妻子兩地分居,每逢春節回鄉探親,岳母見我到了,猶如“天上跌落佛”。那時全國人都在挨餓。岳父王祖傳喜酒,每天總要買半斤黃酒。沒有下酒菜,就以咸菜過酒。但岳母每頓都給我一人開小灶,她兒子都沒得吃,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我去時,岳父岳母、妻子到五里之遙的車站接。我回來時,他們摸黑挑著行李送我到車站。農村人總是重男輕女的,岳母卻待女如男,她立了分書,把家中房屋給兒子和女兒各一半。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妻子調進上海,岳母隨女而居。那時不正之風還未形成,我雖然在市委宣傳部工作,但沒有什么特權,居住、生活條件都很差。但比起我們鄉下天臺,上海的生活畢竟好多了,所以岳母總是與我們住在一起。按理,我應當侍奉岳母安度晚年,只因自己生母仍在鄉下受苦,我心里有“鵲巢鳩占”之感,對岳母便不那么順眼。現在岳母已去世多年,想想她當年對我超過“半子”之恩,想想她在艱難歲月對我三個兒子的養育之情,想想她在十年中為我做家務之苦,我是應該恭恭敬敬,又孝又順,使她稱心的。但她總覺得不稱心。現在她已遠逝,我就是想補償孝心,也無法彌補,只能是永遠的遺憾了。
人到垂暮之年,不免要回首往事,檢點人生。我雖然沒做過值得一提的大事和好事,也沒有做過壞事和惡事,沒有對不起別的人,就是對不起三位母親。生前沒有盡孝,現在就是子規啼血,她們能聽到我的懺悔嗎?現在就是年年跪在她們的墓前,擺上祭品,點上香燭,她們能夠前來享受供祭嗎?我多么想她們能活轉來,讓我補上一天的孝心,哪怕在夢中向她們說一聲“對不起”也好呀。古有結草銜環之說,我有來世報恩之思。我知道沒有來世,但我希望有來世。母親、岳母、師母:若有來世,定報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