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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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雨(外一篇)
卞華平
那是一天細雨綿綿的傍晚,我舅奶跟我講小鬼子來新安鎮上那年面里的故事。小鬼子是己卯(1939年)從潮河口上岸,后住新安鎮。說小鬼子和黑狗子神一陣鬼一陣子下鄉搶糧食時,她和我廿來歲就守寡的大舅奶都是用鍋塘灰揉在頭上;搽向臉上;撒在脖底下的衣襟上;凡露膚顯色的地方都是鍋底黑。說那才叫雞犬不寧,倒頭鬼年陳。
舅奶還告訴我,我舅爹被周法乾(會挖人眼睛)土匪大隊長逮去在王馬莊亂葬坑挖戰壕。舅爹也跟我說過,周法乾從頭到腳穿一身鬼子服裝,大皮靴,逢人敬煙叫老表駕駕勢。
跟首又被逮到鎮上鬼妖橋(原名龜腰橋)上修筑碉堡,在洪墩東頭坊建鬼子司令部。還被小鬼子黑狗子逮去扛子彈打高溝、淮陰。舅奶說:“不是十朝半月,攤到晦氣了。一去就個把月,你舅爹才回來。”按舅奶的說法那一定是晚秋了。說蘆柴花四處飄,已有早晚涼了。舅爹是赤腳朝天光著上身扛一條大長凳回來了。從那會起,舅爹耳堂(耳朵)就聾了,莊上人叫他“三謎爹”。
舅爹告訴過我,那高溝鎮上四梁八柱的房子都燒的火光沖天高。
舅爹識字,為什么能識字?識多少字?迄今不明白。但一些事理卻說的讓我明白。你比如:徐州古曰彭城,自古乃兵家必爭之地,地下有煤。有好煤。地上可通衢五省。日本人跟中國人建交后,不指定要買徐州那某一礦上的煤嘛。
古海州古歷里就有四大鹽場,盛產白花花的鹽。好鹽。東有天然海港;西連隴海鐵線;北接魯地;南去自古有古鹽河通運河達長江。
小鬼子占徐州、盤海州、居伊山、灌云、新安、五港、高溝、漣水、淮陰……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的嘛。
小鬼子進駐新安鎮第三年,舅奶說辛巳那年大旱啦。溝塘現底,地上起狼煙。麥地里的麥子像花斑禿,棒頭(玉米)、高粱、大豆幾乎絕收。二五一湊頭,又是天災又是人禍,要滅人啦。
鎮里鎮外來年不知道怎么過啊。有人暗地里串通種麥前祈雨。
說鎮上百年老字號百草堂、海鮮店、天德樓、悅來客棧都支惠人下鄉送錢送物。約吉日寒露前三天。天一睜眼。齊聚各排坊樓入街匯行。往南河口祈雨。
鎮八排各制五條巨龍,是木制的,五米以上。而鎮所環立五莊有制木龍、柴龍、泥龍、紙龍、板凳龍是各隨人愿。
農歷八月二十二,天剛麻花亮,鎮上九庵十八廟鐘鼓齊鳴,祈禱之聲彌漫喚人。久違的鐘聲耳熟又使人有幾分不安。
三排鬼妖橋西側一戶人家亦是燈火通明,祁保長正新起二層三間小樓正準備早發上梁。祁保長人高三尺,蘆花眼,一只腳有殘,人稱母拐子。此人跟雄霸一方的徐繼泰是親敵敵老表。鎮上傳言拐惡瞎壞,他老表弟都讓他三分。其間全因他跟小鬼子走的特近乎。三間小樓也是籌劃為鬼子開的青樓酒館。按規矩,上梁前男女主人都要帶上那現在盛粽子、壽桃、米糕兩笆斗上的新圍裙在東西房等那頭一巴彩。上梁撒彩人必在鞭炮剛鳴時,將那個些比其它大的粽子、壽桃、米糕投向男女主人那張開的圍裙里。只見那祁保長和他大婆子汪氏喜顛顛笑笑嗨嗨各自掀下那走紅邊帶紅布帶子的圍裙各自勒在腰際,準備進屋。先選兩口子并肩向擺放在堂屋門前供桌上的財神拜上三拜,跟首進屋。此時此刻,只見那堂屋中脊直當兒地上盤一條大蛇,眼極睜,頭立三尺,那攤子有畚恁大。保長夫妻倆幾乎同時發出尖叫聲。那腔口絕非人聲。保長跌跌爬爬進了東頭房,而保長大女人撒腿往外,大蛇緊隨其后。女人奔西,蛇游向東三牌塘方向。鞭炮聲遮蓋了那女人的叫聲哭聲嚎聲七樣腔。
街上已是亮色許多,祈雨人已接成長龍。那請出南三宮廟來的堯舜禹各路神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由人用轎子抬行在首,九庵十八廟的大師僧人隨后。八排五莊各式龍在首,眾人隨后,鑼鼓聲在首尾人隔十來里前后齊鳴,合轍一條腔,是為一絕。
南河口設祈雨臺。一路僧人語;一路龍齊舞;一路鑼鼓聲不絕;一路人語齊呼。人山人海不為過。臨街所居老人雖不能行,但有許許白發抵地,口念“老天保佑”、“菩薩保佑”。
“老天保佑”
“菩薩保佑”
南河口祭臺西側河北側是一片河灘,鹽河在此拐了個大頭彎。此刻涸水的鹽河淺灘顯得干裂,蘆柴花漂染一河水,水氣寒意豈止是幾分秋色。話說秋分稻豆熟,不分不種,寒露無秋豆,寒露前后看早麥,雖說是二麥種到年,就看怎么田。去年已是大旱之年,又遇蝗蟲,而今年已是大半年無雨,大地干的起殼起煙。那地里片片黃而枯的豆葉像死人撒下的紙錢正被刮在河岸邊。
七位身穿藍絲綾竹衣服的女子正頭頂著簸箕一線排在河唇,慢慢走向淺灘。粽子般大小的雙腳涉向那鹽河水,水開始漫過雙膝,她們開始用手掬水朝簸箕上澆……
祭臺正行祈雨之禮。倏然,西南角轟鳴聲尖起,飛機——鬼子的飛機沿鹽河北而來,機關槍掃射河面,只見那七女子同那七只簸箕漂在河面,河水血紅。那紅啊。
聽舅奶說,七女子均都不滿18歲,都被鬼子打死了。僧人也死七個,傷者……但,鎮里鎮外卻是重沒有的齊心,有人為死者安排后事,有人為傷者安排治療。
只是那天鬼保長的大婆子瘋了。披頭散發脫衣罷裳滿街跑。
舅奶還說寒露后五天夜里面天降及時雨。那些被小鬼子建的木橋欄著的壩被土八路、新四軍給燒了炸了。那些碉堡時不時失天火從里往外燒。那碉堡里的鬼子王八不敢沒日沒夜往外跑了。
舅奶還笑著對我說:你舅爹舞了一輩子板凳龍,走遍三村五鄉,去過清江下過淮。嘿嘿。建國十年那會戴過紅花得過獎呢。
鎮五排首張家院子里正操辦喪事。張大爺和年初張大奶走的一樣體面。兒子兒媳親爹皇媽的哭啊。大兒媳惠氏,二兒媳汪氏都是相繼幾次哭得死去活來。有鄰里為其掐人中,喂紅糖水才又活過來。那些親朋好友為之感動。那些圍觀的街坊鄰居多有摸眼捏鼻的。那些幫忙里外的人也是頻頻點頭嘆息說張大張二這一輩子是露臉了。還有那老者搖頭扶髯說人之初性本善啊。
張大張二原先年面里是遠近十里八村有名的忤逆不孝之子,但凡老者在一塊談閑會拿張大爺說事。
“混不好,大不了像張大爺張大奶那樣睡倒沒人問。”
“小子,你要狠再狠也不要學那街南頭張大張二忤逆不孝,要不是豬不吃狗不聞。”話說是好事傳千里,壞名路人知。
還有人會背著張大張二的身影指給孩子說,十里香九里聞,不孝之子最可恨。
張大爺老兩口一輩就生這兩寶貝兒子,從小到大真是丟地上怕赤子,捧手上怕子。慣傷心,盤干心就是不成器,更不要說成什么才了。
一等人不打不罵自成人,二等人打打罵罵也成人,三等人是打死罵死不成人。張大張二就是那鎮上定格的三等人。是糞屎缸的石頭。
不管怎制,張大爺老公倆是往七姑爹八姑奶借啊羅啊,花些銀子為那倆寶貝兒子帶上媳婦了,成房立戶,算是大功告成。按本說這兩房人家理應感恩父母。又何況住在一院子里,兩房媳婦理當和睦相處,不是做給公公婆婆看看,凡事得有老少尊卑啊,兄長兄長啊,老弟啊老弟。本是一娘所生。嘿,兄弟倆井水不犯河水就罷了,那倆婆娘你能我比你還能,一個不讓一個爹B奶B家常便飯。時不時各自端上一板凳坐在門口對著門罵,那口水唾沫星四溢之間指著對方罵。那一方罵急了或喉干舌苦敗下陣來了,必是拿自己男人開刷子。
那惠氏會啞聲破嘮罵張老大是孬種,甩鼻不上墻的孬。那腔調硶死人。
那汪氏拍拍手,手掌拍的巴巴的響對著二老的窗戶大罵自己的男人狗雞B日出來的,是磙壓不出屁的憨種。
張大爺院前窗下會有許多小孩們在看熱鬧,像看大戲,玩小龍船。原先那番對陣雙方是手舞足蹈跳上跳下指著罵,時間長了就手叉腰對著罵,再后來看著她倆不如各自坐著罵,陳年古代事,雞毛蒜皮事,陳芝麻爛石頭的事,真是棋逢對手了。
后來啊,那些小孩子的父母們就斷著不讓去看那撩不上手的人去聽那些惡語不上線的話了。大人們明鏡,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連張氏倆兄弟家的孩子出門也被人疏遠,即便是那長的天額飽滿地角方圓人模狗樣一副老實樣的張家長孫出門逗門旁鄰居家孩子們玩。
不跟你們玩。
話說人心周咯轉天變一時間。張家兩房兒媳搶著孝敬公公婆婆還得從倆老去世前二年夏天說起。先是二房媳婦圍著公公婆婆團團轉又是大又是媽。又是魚又是肉八般殷勤問寒問暖。為那躺在床上的婆婆去百草堂打藥。街坊鄰居都是看在眼里碰頭耳語。嘿。邪了。那柱高香燒的。還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啦。要不是哪位高人指點的啊。一頭霧珠。張大奶已是睡到不少些日子了。臥床。不思茶飯。沒日沒夜沒朝沒晚唉聲嘆氣,流著淚對自己的老頭子說,他們老公倆有罪啊,生了個這么兩個冤家啊。兒子不爭氣。兩房兒媳又是這么個一路貨色。這般話也只是趁夜深人靜時的枕邊呱而已。老公倆是淚朝肚里流日子不像日子。難過。都是過古稀的人了。沒田沒地。原本身子骨還行時做點這邊買那邊賣的小生意。現在一角進項沒了。錢是硬門檻子。一日三頓早改早晚湊合了。而那倆孽子卻是整天大吃二喝炒韭菜。那大房兒媳時不時使喚兒子把那骨頭倒外邊喂狗去。那二房媳婦也會跟首叫兒子把吃乘來的魚雜什么倒喂貓去。
只是張大奶那大頭孫子會做些小動作,從家里拿些點心給他們的爹爹奶奶。那二兒子家的小大子也不錯也會時不時拿點吃的給他們的奶奶爹爹。雖說上梁不正下梁歪,張大張二是大字不識。二個叫死不學。但他們各自是把自己的兒子送去讀書。子不孝父之過,而識文解字知理曉義。“萬事孝為先”一定是老師的功勞了,這是張大爺心里這么估摸著,這里就不再理論了。
再說那張大娘惠氏是看在眼里,盤在心里。出鬼了不能。南三宮廟朝北開了嗎?二女人是陰毒現盛的主子,怎的學會燒香拜佛呢,走人前說人后說公公婆婆好,怎么的怎么的難。我不孝敬誰孝敬,又是我大又是媽媽的改口叫親爹媽。
一天夜里。惠氏叫張大不要再野了,早點回家說有要事相商。先說三不準。今晚不準喝貓騷澤子,酒被藏起了;二是不準大煙小氣的。今晚要通過窗子看看院子發生了什么,要弄個一清二白他二娘就改做菩薩,期間有什么萬子。晚飯前,他倆透過窗看到他二叔二娘恭敬小巧,女人在前男人在后端著飯啦菜什么的走向老人那間屋里。張大娘眼睜圓,嘴咂那么幾下,壓低嗓門說一聲,邪了。惠氏用胳膊肘搗他一下說:輕點,大驚小怪的。我是早發現,不吱聲有好戲看。跟著不會那兩人從房內走出,又從屋里端出像茶水?是湯藥有藥味在院子里散去兩人一前一后又進那二老房內。一袋煙空子,他們出了那又進那二老房間。自咁房間燈亮不一會滅了。
院子和平常一樣開始安靜下來,屋檐下聽出響聲的雨點。說明雨已是下有一會了。怪不得剛才二女人打個踉蹌的。雨聲像是在不緊不慢講事,一頓飯功夫,惠氏又將目光投向外邊,對那坐在床邊死豬一個張大說:快來看,一院沒燈亮只是那二老的房內亮著,沒錢沒鈔吃這頓沒那頓還點燈睡覺不是。你聽。惠氏伸手將張大那只耳朵拽到窗邊,聽到了嗎?有數大洋的聲音。張大回一聲你他媽就是龜腰上山前(錢)心作重。惠氏跟著回擊,笨豬你那馿耳朵挨B毛塞起來了。再過來聽,你聽著。雨停了,那雨落地的聲響間隔要長了許多。而洋錢碰洋錢的聲音卻顯得清響。惠氏開始輕輕打開那原沒有上門閂只留一人空子一溜出了門外。躡手躡腳向那發出燈光發出聲音的窗子走去,朝里一望。只見他公公正在床上數著一大堆洋錢,還有那銀元寶,金元寶,惠氏差點發出聲來。轉身朝自己的屋內走去。叫一聲,我親媽媽。張大說聲,出什么鬼了。你看見鬼啦。那女人將她剛才看在眼中的那白花花的銀子,金燦燦的金元寶說一通比劃一陣,張大不信。飯都吃不周全,哪里你說的。是發燒說胡話啦。伸起雙臂打個哈氣那要睡覺的樣子。惠氏伸手就揪了張大一下說,剁千刀的這是哪馬對馬我還跟你講鬼話啊。不信你去看一眼。張大隨口說一聲去看就去看,心里盤算著要是那銀子我又可以去那牡丹樓一回了。門雖開的有點響聲,但院子里靜啦,那弱而紅亮的燈光里已久傳出響聲。那窗子并不高,從小張大張二都會爬著拱著玩呢。三步二步已在窗子一側傾身首往里一看,那還了得,轉身兩步做一步走回到屋內,隨手把門關上。是真的吧?惠氏指著張大腦門問,張大說一聲是哪柱香燒對了,話說這當兒,對門老二的房內發出一聲咳嗽。而那微弱的燈光,一切聲響都倏然沒有了。
老二啊老二你倆想被窩放屁獨吞啦,沒門。沒門這二字是他倆不約而同發出的。此刻,雨聲又起,像要拿巨大的籠子把這院子這鎮子都照蓋住。不容有這夜里有人聲,只有夜貓在逼仄的古巷里發出像沒了親的人嚎聲。
自從那天夜里起,第二天吧,張大兩口比張二兩口要起的早,他們開門一看。嘿,院子是從來沒有的干凈,那掃得灰刺沒有。惠氏已是從街市回來一大籃子鮮魚水菜。從那時起張大整天在家伺候他大他媽,嘴也乖了,門旁鄰居都說老張爹倆兒子換個人似的。老二早里面不再是東倒吃豬頭西倒吃羊頭,人見人夠的熊樣子。兩房媳婦爭著服侍公公婆婆,一聲大一聲媽。那被辱罵不尊的張老太雖不能起床。但沒生褥瘡。屋內還彌漫著那檀香氣。那香氣里透過窗去在院子里飄著。那院子也有了兩位老人從沒有聽過孫子孫女們的笑聲;那院子里少了什么;又像多出什么;老公倆時常相對而笑那笑雖沒發出聲來,但他們兩手相握著,那久躺在床上的張大奶眼角有淚,一只老手為她擦拭。與她共享久盼而來得平平安安的日子。老張奶都會有幾句嘮叨叫老頭子別忘了擇日去三宮廟敬香還愿。
張老大張老二兩家合力前后兩年送走了二位老人,那場勢雖不算鋪開來的,但禮儀卻面面俱到。老少披麻戴孝哭的昏天暗地。
鎮上那左秀才逢人前說人后,浪子回頭金不換。還理著胡須搖著頭說:人之初性本善。
張大爺的后人和我是朋友,說那批銀幣元寶卻是錫做的。說是三宮廟里的主持托鎮上好銀匠制作的。好銀匠將那一包袱的銀幣元寶交給他們家老太爺時再三叮囑,切切。此番物品只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進,不能上市面用,要不是會有天禍老命不保的。說點燈數錢不離床,菩薩會保佑你老兩口安度晚年。朋友說要是真的還會在嗎?文革那會能不遭事嗎?
而我眼見為實論仿現時市面上潮水一樣那般的高仿銀元,嘿嘿。假貨這是肯定的。
太假也是大開門。玩了三十古董,開了十來年古董店,各路貨見識多了點。是肯定。而現如今我的那位朋友孝敬父母也是肯定的。
責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