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敏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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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陽臺
孫敏瑛
對面的一幢五層樓的商品房,是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建起來的,很老的房子,看上去灰頭土臉,里面的格局已經很舊,每間只有五六十平方米,臥室、客廳、廚房、衛生間,皆小到不能再小,只在南面有一個小陽臺,北面有一扇小窗,住在里面,夏天很悶,冬天又很冷。原先的主人多半買了新房住出去了,租住在這里的,大多是一些外地來的打工者,男人、女人,跟人交談的時候,常說帶口音的普通話。
我住在三樓,東邊的小窗斜對著那幢樓三樓南面的一個陽臺,很近,只有二三十米遠,每當累了,我在窗前站一站,透一透氣,望一望遠的時候,因為在視野之內,很難不看到那里。
我剛搬到這里來的時候,這個陽臺是屬于老楊的。老楊是一名清潔工,每天從街上撿來的紙片、礦泉水瓶,還有紙箱、報紙等,常被他堆在陽臺上,慢慢多起來,過一段時間,陽臺上堆不下了,他就會用小推車推出去賣掉。他一直住在這里,住了差不多有十年。他負責清掃附近那條人民路,每天天不亮就開始工作了,一直要掃到天黑透。我常在街上碰到他,見他拿著掃帚掃地。夏日悶熱的午后,也曾見他坐在梧桐樹下打瞌睡,頭一下一下垂到胸前,那把大掃帚就像寶貝一樣墊在他的屁股底下。
他穿著黃馬甲,臉膛曬得黑黑的,進進出出,總是沉默著,好像一個不會說話的人。后來,有一次,他蹲在我門口的花園邊抽煙,見我出來,好像怕我會怪罪一樣,討好似的沖我笑笑。我問他:“穿過的半新的衣服,好好的,你要嗎?”
他趕忙點頭,說:“要的要的。”
我把理出來的大衣給了他五六件,他謝了又謝,拿走了。
從那以后,遇見時,他總是笑著跟我打招呼,問我“去上班啦?”“去買菜啦?”就像我們已熟識多年。
老楊做事很認真。那條人民路,行道樹是梧桐,每到秋天,斑斕的葉子飄落一地,他掃過來掃過去,總是不能掃干凈,卻從來也不惱。
他的老婆忍受不了一個人在家里的冷清,也跟來了,和老楊一樣做清潔工,她掃的是縣前街,和人民路相隔不遠。縣前街上種著的是樟樹,這種樹,是在春天的時候換葉子。所以,他們兩個互相幫襯著,春天的時候,常常一起在縣前街掃,秋天的時候又常常一起在人民路掃。
熟悉了,就知道了老楊家的一些事,老楊說,他們老家在貴州,是一座山連著一座山的地方,風景很好看,稻米很香,人卻都很窮。他和老婆出來,家里就沒有人了,他打小沒有母親,父親前些年已經去世,是生病去的,去時才七十不到。
老楊的老婆插了一句,說他們原先還有一個姑娘,念書都念到初二了,又溫順又漂亮,學習也特別好,可是,十二年前的秋天,她掉到門口的池塘里,沒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風吹下去的,因為那天正好刮著大風。
聽了這話,我心里很吃驚,因為她跟我說這事的時候,神色平靜,絲毫也不見哀愁。
老楊說:“是我們沒有福氣擁有這么好的姑娘,她被老天爺收回去了。”
老楊的老婆說:“算命的說天上正好缺一個花神,她被召去做花神了。”
聽了他們的話,我才明白,不是不傷心,他們只是想著,這樣被“召去”,他們可愛的姑娘可以去天上享福了。只要姑娘好,他們孤單一些算什么。
兩個實誠的人,他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療傷,聽了,讓人心酸。
三年前,鎮里建了“清潔工之家”,老楊便和他老婆一起搬過去住了。不必再付房租,可以省下很大一筆開支,他們應該很高興吧,我也替他們高興呢!
老楊他們搬走后,他們住過的那一間屋子搬進來一個大個子,是個做手表生意的,每天拉著一個小推車出去,推車柄上掛著一袋袋各式各樣的手表帶或零件,不知道他是做批發生意還是零售,也不知道是不是開了一個手表鋪給人修手表。每次看他步子邁得飛快,總覺得這是一個忙碌的人,而且,脾氣也不好。一回,在樓道里,一個老太太牽著一個小孩子擋了他的道,他就嚷嚷起來:“快點快點快點。”
老太太嚇了一跳,就說他:“小孩子怎么走得快。”
他聽了怒斥:“走不快就抱起來,”
老太太說:“這么急做什么。”
那人已經擠過去了,還回頭沖她嚷:“人家當然是急的,誰像你成天閑著沒事干。”
說完,不理會在身后嘟嘟囔囔的老太太,自己一個人咔嚓咔嚓地快步拉著車走掉了。
自從他住進對面的三樓后,我時常覺得他的“熱鬧”,他幾乎每晚都要拿著手機在陽臺上打電話,每次開口第一句就是:“喂,我是……”
聽他的發音,好像是“劍妙”,或者“建淼”,或者“健妙”,反正就是這個讀音。他差不多每次都要說一兩個鐘頭以上,多半是在罵人,罵不同的人,要么抱怨,每個晚上都要說好多的話,讓我的心神很受到干擾。我不想聽,可是,關了窗戶,他的高分貝還是會穿透玻璃到我的耳朵里來。
他一直在陽臺上打電話。我有時候會有些懷疑,他是不是根本沒在打,只是把手機放在耳邊做做樣子而已,因為,這樣打電話,昂貴的話費就不會讓他心疼?還有,如果真有人在與他通話,人家能受得了嗎?他并不是溫文爾雅地說,不是愉快地說,而是那樣的大聲,連說帶罵的不歇氣地說,對方連插一句話的余地也沒有。
我想,他或許只是以這種方式跟自己交談而已,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這個打電話的“劍妙”,在這里住了兩年多,我都快被他弄成了神經衰弱。有幾位居民跟他提過意見,讓他不要這么吵,都被他罵回去了,他罵人家:“嫌吵你去住別墅呀!”讓跟他說話的人氣結。有幾次,說著,還差一點打起來,每次提意見的當晚,他反而在陽臺上說得更久。邊上的人家知道說了沒用,就只好都忍著。
終于有一日,陽臺上安靜了。我擔心了好些天,怕他還會回來。還好,終于沒有,不知道是他發了財去了別處,還是生意虧空了只好轉戰他處。
我望著那邊三樓寂靜的陽臺,深深地覺得,安靜是那么的美好。
去年春天,剛過了年,陽臺上重新熱鬧起來。
新住進來的,是三個年輕人,兩個小伙子和一個姑娘。兩個小伙子,一個瘦高個,有些黑。另一個稍微敦厚些,有些白。相較起來,瘦高個顯得英俊一點,那個敦厚些的,總是和善微笑的樣子。姑娘長得很清秀,看到她的人總會覺得眼前一亮。
猜不出他們的關系,因為女孩子好像跟兩個小伙子都挺親密,常常見他們一塊兒出去,又一塊兒回來。姑娘走在前面,空著手,兩個小伙子一前一后跟在后面,手里拎著菜,或者別的什么東西。
有一個黃昏,我看見那個敦厚些的小伙子在陽臺上把姑娘摟在懷里很熱烈地親吻,就猜他們兩個是情侶。那么,另外一個瘦高個應該是姑娘或者小伙子的兄弟吧,大概是為了節省房租而和他們住在一起。可是,此后的另一個黃昏,我竟然又看見那個瘦高個抱著姑娘在陽臺上熱烈地親吻,我就糊涂了,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么樣的關系。因為,這個女孩子的確不像是不正經的姑娘,她不一般的勤快讓我對她充滿了好感。每天那兩個小伙子出去后,她一個人待在屋子里,陸陸續續的,就會在陽臺上掛出來洗好的衣物、蚊帳、被套、毯子、床單、席子……常常將一個陽臺曬得滿滿的。我不知道她怎么會有那么多可以洗的東西,怎么會有那么旺盛的體力,晾衣架幾乎從來沒有空著的時候。她的陽臺,遠遠看過去,總有一種無聲的熱鬧。我猜想,屋子里肯定也被她收拾得一塵不染。
他們只在這里住了七八個月,到了秋,梧桐樹下葉子越來越多的時候,有一天,陽臺上居然沒有曬出衣物。到了黃昏,我看見只有姑娘一個人站在那里,靜靜的,不停地抬起手在臉上抹,顯然,她是在哭。到后來,她干脆將兩只手趴在陽臺欄桿上,把臉埋在臂彎里,那種無聲的痛苦的情狀讓人不忍心再看。我不知道她是為了什么這樣傷心,兩個小伙子一個也不見,是發生什么不好的事了嗎?這種揣想讓人不安,我倒是寧愿去想他們只是互相之間生出嫌隙而已。
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時候搬走的,是一起搬走的,還是各自走的?冷風已經吹起來了,驀然空下來的陽臺,讓人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那以后,一直到現在,陽臺一直是空著,這間屋子沒有再被租出去,它好像已經被人遺忘了。
許多個夜晚,我總是要想:這個可憐的姑娘,沒有一個長輩在身旁,給她及時的告誡與指點,也沒有一個可信的摯友能給她懇切的撫慰,不知道她的人生之舟將會漂蕩向哪里?在嘗試了塵世里一種或兩種灰色的滋味之后,應該會多一些人生的經驗吧,她遲早會明白:人生并非只有花開月圓,有時候,也會落到陰冷的泥潭里,筋疲力盡,卻脫身不得!
責任編輯◎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