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 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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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鋒文學——三十年功名塵與土?
文/張閎
發生于1980年代中期的“先鋒文學”運動已經過去三十年了。今天回顧這三十年歷程,仍有許多啟示和困惑。一般而言,中國的“先鋒文學”特指發生在1980年代中期至1990年代初期的一種文學潮流,而且往往以“先鋒小說”為代表,文學研究界習慣性地以“1985年”為時間標識。在當時就有所謂“85新潮”這樣一個稱謂。“85新潮”所指的并非僅僅是文學,而是發生在1985年前后整體性的文化藝術新潮流,包括文學、美術、音樂、電影、建筑,以及學術文化。許多先鋒文學代表性作家的作品的發表,實際上晚于1985年,但倘若沒有“85新潮”對文學觀念的影響和沖擊,他們的作品很難被發表。而一些早于1985年就已經寫成的先鋒作品,也要等到“85新潮”階段才發表出來。
先鋒小說在那幾年集中出現,并且大多在幾份觀念前衛的雜志——如《收獲》《上海文學》《北京文學》《花城》《鐘山》等——上發表,呈現出一種“井噴”現象。根據當時主流文學發展的邏輯來看,是無法推導出這種現象出現的。先鋒文學的出現,是主流文學邏輯鏈條松弛和斷裂的結果。從表達方式上看,它是一種全新的文學,幾乎可以說是直接連接到二十世紀世界現代主義文學的母體上的胎兒。這一點,跟當時風行一時的“反思文學”“知青文學”“尋根文學”,乃至王蒙式的所謂“現代派”文學等,有著根本性的不同。當然,它顯然又是“中國式”的。以其所表達的荒誕經驗為例,他們所寫的是一個時期的中國歷史、中國現實,但這種歷史和現實本身就有極大的荒誕性,甚至都不需要刻意加以荒誕化。此前的中國作家就不是這樣做的。
“先鋒文學”的重大意義在于,自從它出現之后,現代漢語文學的發展路徑從此改觀。之后的寫作,無論屬不屬于先鋒派,都無法避開先鋒文學的經驗。且不說新一代的作家,即便先鋒作家的前輩,知青一代的作家(如王安憶、張煒等),乃至更老一些的(如陳忠實等)都很難完全忽略這種經驗,也就是說,他們再也不可能完全像從前那樣去寫作了。或許也可以說,它開始了一種“新文學”,或者說,它也是一種“新文化運動”,盡管它有很多的缺陷。有人說,它不過是“作家創作,評論家的評論,還有雜志的推動共同促成了先鋒文學的熱潮”,跟那個時代的社會思想文化主潮之間缺乏聯系。這有什么不對嗎?文學運動不就是這樣興起的嗎?難道說還需要某個領袖或權力機構發布一道號召令嗎?文學運動首先就應該是文學自身的運動。況且,也根本就不是什么“當時的政治、經濟、思想等社會大環境是付之闕如”。先鋒文學運動跟1980年代中期的思想解放、文化開放的大環境是相呼應的。不僅是文學上有這種變革,其他方面,如“新潮美術”“實驗戲劇”“新潮電影”“前衛音樂”“現代派建筑”,乃至萌芽狀態的大眾流行文化和相對發育遲緩一些的政治學、經濟學、心理學、哲學、美學等新的學術思潮,都呈現出全新的景象。這是一場全方位的“新文化運動”,這場運動對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中國社會和思想文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但同時,“先鋒文學終結論”也一直與這場運動相伴隨,自1990年代初以來就有過。就文學潮流層面而言,它確實終結了,甚至早就終結了。大約在世紀末前后,很少有人還像當初的先鋒作家那樣地寫作,即便有,也屬于作家個人的選擇,而不再是一種文學潮流。就文學精神層面而言,即便沒有終結,但也在衰退。如果說先鋒精神的核心是“創新”,那么,現在的文學創新性很小。原因很復雜,至少,文學創新的動力在消失。其他文化類型,可能更具創新性。自由的精神和懷疑的精神,很可能在其他更廣泛意義上的寫作上,更能得到充分發揮。
值得關注的是,近年來,“先鋒作家”紛紛出現寫作上的轉向。許多“先鋒作家”公開地或遮遮掩掩地表達了放棄當初的寫作立場而向傳統回歸的傾向。但在我看來,“先鋒文學”是一個概念,“先鋒作家”則是另一個概念。轉向了,那就不是“先鋒作家”了。當然,對于一個好的作家來說,是否是“先鋒作家”,并不要緊。如果他很在意這個頭銜,那就說明他的寫作并未超過一個階段的文學潮流的團體平均水平。一個作家寫作轉向與否,那是他個人的事情。說到寫作與現實之間的關系問題,這是任何一個作家都需要面對和處理的問題,并非哪一類作家所特有的。認為“先鋒文學”無需處理這種問題,需要轉向另一種寫作才可以處理,這種說法很荒謬。至于韓寒、郭敬明等人的寫作的先鋒性何在,我不知道。我要說的“先鋒寫作”,是有特定所指的。沒有對概念的邊際界定,這個概念就沒有意義。
從長遠的歷史時段看,1980年代的“新文化運動”跟五四“新文化運動”屬于同一個歷史時期同一場文化運動的兩個階段。或許可以表述為一場古老中國的社會思想文化的“現代性”轉型運動,這場運動延續了近百年,至今依然在進行當中,有許多部分尚未完成。這兩個階段之間有許多的相似性,也有許多不同。這種不同恐怕并不只在于文化素養和文化態度上,也很難說哪個保守哪個激進。跟傳統之間的割裂或連結,那是兩個時代的人的歷史際遇所造成的。1980年代的人經過了“文革”巨大的文化斷裂,要他們與古典傳統之間有著“五四”一代人那樣的親和性,那是不切實際的。這兩代人之間的經驗,無法完全類比。要修復這個巨大的文化斷裂帶,恐怕還需要漫長的時間。
歷史和現實的經驗,需要通過一種全新的、創造性的,有時是顛覆性的言說。唯有這種激進的先鋒言說,方可以打破文化的歷史硬繭,刷新每一個個體的生命經驗,并使歷史的經驗得以充分的表達。被充分表達過的經驗,才可以真正進入到文化當中,成為文化生生不息的養分和動力。先鋒文學是一次重要的表達嘗試。而其所開始的文化的現代性變革,尚處于未完成狀態。事實上,每一個時代都需要這樣的創新精神。當一個時代的文化歸于沉寂和軟弱無力的時候,這種創新和變革的沖動,就會被激發出來。或者說,有生命的文化總是處于這樣一種未完成狀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