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小說《祝福》中的祥林嫂,孫犁小說《荷花淀》中的水生嫂,是文學史上著名的婦女形象,她們代表著中國最底層的普通農村婦女,無名無姓,依附著丈夫得到一個稱呼。但是兩位農村婦女的命運結局卻是截然不同,祥林嫂最終淪為魯鎮的乞丐,在風雪中死去,孤苦伶仃,水生嫂卻在抗戰中逐漸成長,最后與丈夫并肩共同抗日。筆者從“XX嫂”這一稱呼中分析祥林嫂和水生嫂的人物命運,并從人物生活時代的大背景,生活小環境,夫權保護三個方面來分析隱藏在不同命運結局的背后的真正原因。
從古到今關注女性尤其是關注農村婦女命運題材的作品數不勝數。在魯迅的小說中就塑造了一系列的農村婦女形象,例如祥林嫂,楊二嫂,七斤嫂等等,她們沒有準確的姓名,有的依丈夫的姓名有一個稱呼,有的甚至以出生時的體重數后綴一個“嫂”字來稱呼,單單的是以“XX嫂”的身份出現在我們的眼前。孫犁著名小說《荷花淀》塑造了一個無名無姓的“水生嫂”,同樣無名無姓,卻有著不一樣的命運結局。文本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主要內容是結合文本從“祥林嫂”這一稱呼中分析祥林嫂的命運;第二部分主要是結合文本從“水生嫂”這一稱呼中來看水生嫂的命運;第三部分主要分析無名氏祥林嫂與水生嫂不同命運背后隱藏的原因。
一、從“祥林嫂”這一稱呼中分析祥林嫂的命運
“嫂”字的含義在現代漢語詞典中的解釋是:“①名詞,哥哥的嫂子:兄嫂,表嫂;②稱呼年紀跟自己差不多的已婚婦女:王嫂,張大嫂;③尊稱軍人警察等的妻子:,軍嫂,警嫂。”[1]我國絕大多數地區,在家庭中,對哥哥的妻子直呼嫂子,對于鄰居或關系稍遠一點的已婚女子,以丈夫的姓或者名加“嫂”稱呼。魯迅在《祝福》中寫到:“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沒問她姓什么,中人是衛家山人,既說是鄰居,那大概也就姓衛了。”[2]祥林嫂的稱呼取現在漢語詞典中的第二個解釋,祥林嫂的丈夫叫祥林。根據文本說祥林嫂是中人的鄰居,是衛家山人。古代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衛家山應該是丈夫祥林的家鄉,所以祥林應該叫做衛祥林。”[3]根據古代社會同姓不能通婚的條例,祥林嫂不會姓衛,她是嫁到衛家山去的。《祝福》中說“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沒問她姓什么?”[4]從中可以看出沒有人關心祥林嫂姓怎么,其實不在乎祥林嫂姓什么也是合乎情理的。因為從祥林嫂嫁到祥林家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從屬于丈夫祥林。祥林嫂從一出場就已經注定了她人生的悲劇結局,她卑微得連最基本的人權——姓名都沒有,她有的僅僅只是一個代表著丈夫的稱呼。當祥林嫂改嫁賀老六之后,為什么依舊還叫她祥林嫂呢!《祝福》中說,“大家仍叫她祥林嫂”,“鎮上的人們仍叫她祥林嫂,但音調和先前很不同,”[5]筆者認為“音調和先前不同”的不同之處在于加重了對祥林二字的稱呼。因為封建思想在魯鎮根深蒂固,在大家眼里祥林嫂嫁給祥林之后注定她這一生只能是祥林的人,從一而終的婚姻觀,使祥林嫂改嫁成為一種罪孽,是不貞的象征。祥林嫂觸碰到封建禮教的“高壓線”,所以她注定被大家嘲諷,被大家愚弄,被大家鄙視,注定被封建禮教殘害。從“祥林嫂”這一稱呼中就可以看到祥林嫂悲劇性的命運。
二、從“水生嫂”這一稱呼中分析水生嫂的命運
在孫犁的《荷花淀》中,尋遍全文我們都找不到水生嫂究竟叫什么名字,水生嫂這個形象在文中獨立出現了十六次,十三次稱她為“女人”,兩次稱它為“水生的女人”,一次稱她為“水生嫂”。水生嫂也沒有姓名,依據丈夫“水生”的名才叫她水生嫂,這與祥林嫂的情況一樣。文中兩次出現的“水生的女人”,在某種程度上就表明了水生嫂的地位低下,身處于男性霸權的社會中,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農村勞動婦女沒有姓名權。《荷花淀》中寫道,“你有什么話囑咐我吧!……女人流著淚答應了他。”“不是她們是誰,一群落后分子。”[6]從中可以看出水生大男子主義思想,認為女人還是思想落后分子。男性話語代替了女性的思考,女性沒有思想沒有話語權力。但是水生在大男子主義思想下,同時也督促他的女人不斷進步,“你要不斷的進步,識字,生產”,水生嫂雖然沒名沒姓,但已經開始跨出愚昧的大門,開始識字,生產,接觸新的思想,開始獨立挑起家庭重擔,成為家里舉足輕重的一份子。水生嫂作為水生(游擊隊長、黨的負責人、思想覺悟高)的女人,在丈夫的督促下不斷的識字生產,思想受到丈夫潛移默化的影響。根據古代漢語大字典對“嫂”的解釋:①哥哥的妻子;②也用對已婚婦女的敬稱[7],從“女人——水生的女人——水生嫂”稱呼的轉變可以看出,“水生嫂”在某種程度上帶有人們對她的一種敬意。所以水生嫂在抗戰中成長起來,成為了與丈夫并肩抗戰的一份子。
三、祥林嫂與水生嫂不同命運背后的原因
(一)社會大環境
“1926年8月北新書局出版了《彷徨》,其中收入魯迅1924年12月至1925年12月所作的短篇小說11篇。包括《祝福》、《在酒樓上》、《肥皂》、《傷逝》、《兄弟》、《離婚》。”[8]《祝福》寫作時間處于新文化運動時期,這一時期知識分子高舉反封建、反固有文化的旗幟,特別是批判專制主義軍權和父權對于個體的壓制。“新文化運動時期,男性知識分子大量涌現出解放婦女的言論,也可以作為其現實生活壓迫感的出口,所謂受數千年遺毒之女子,被限制了自由,剝奪了人格,無法發展能力,這使男子也受了許多連帶之苦。”[9]這表明知識分子提倡婦女解放運動的目的在于建設男性的理想社會,在某種程度上與其說是婦女解放問題不如說是男性社會改造問題。婦女解放并不是真正使婦女擁有應有的地位和尊嚴,沒有從根本上重視和解決問題,所以這個時期探討的婦女解放問題帶有功利主義色彩。
“中國文化著重塑造婦女‘以順為正的性別傳統,三從之義指示女子未嫁從父,即嫁從夫,夫死從子,它不僅僅是一項文化版圖中性別教條,在實際的社會秩序安排上將婦女置于卑從地位。”[10]這種性別傳統以中國文化為倚靠,已經在人們的頭腦中根深蒂固,即使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西方先進文化、女性思潮、平等自由思想傳布中國,也無法對中國倫理文化進行徹底攻擊。以儒家為核心所建立的宗法社會,強調天尊地卑、扶陽抑陰,貴賤上下等級制度在中國存在數千年,有深厚的社會生存土壤和穩固的根基,加上“保守派為了阻攔西方潮流沖毀中國社教大城,將女子作為一個個穩固不變的文化墻墩基座。”由于當時社會對婦女解放問題的功利性以及中國性別傳統的根深蒂固,婦女仍然處于社會的最底層,沒有命運主宰權,沒有話語權,沒有地位與尊嚴。祥林嫂的卑微與命運的最后結局是可預料的。
《荷花淀》是孫犁在1944年發表的一篇文章,這時的社會環境較之于《祝福》發生了較大變化。中國這時處于抗日戰爭時期,民族戰爭對于文學發展的作用和影響得到了加強,圍繞著抗日救亡運動出現了大量通俗明快,短小精悍的文藝作品。
抗戰時期主要矛盾是敵我矛盾,全民抗戰成為時代主旋律,婦女盡管地位低下卑微,但是在當時全民族抗戰的政治路線上,婦女成為了其中的一份子,在政治上到了一席立足空間。毛澤東指出:“只有婦女動員起來,全國人民也必然會動員起來,這是沒有問題的”、“全國婦女起來之日,就是中國革命勝利之時。”[11]1937年8月1日宋慶齡發表了《告全國婦女書》,她號召一切不愿做亡國奴的姐妹們起來抗戰,鄧穎超也撰文指出,抗戰的環境有利于婦女運動的發展,“婦女運動……經過統一抗戰,在各階層婦女中進行精誠團結,建立親密的合作,集中注意,集中力量,去打擊戰勝日寇。”[12]在民族危急時刻,越來越多的婦女加入抗日救亡運動,各種婦女救亡團體紛紛成立,婦女成了民族戰爭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繼五四運動之后,婦女解放問題得到進一步的發展和正視,婦女解放的方向回歸到了婦女本身,加上抗日救亡的需要,婦女地位和尊嚴相對而言得到了提高。
這一時期的文學是為黨服務的,毛澤東同志認為“文學”應該是黨手中的一支軍隊,1942年《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成為解放區文學的總綱,解放軍作家群響應“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的方針,用作品表現解放區人民精神風貌和戰斗豪情。文學作品中,不僅寫到了男性在共產黨的領導下是如何成長覺悟起來的,也寫了女性的成長經歷。由于解放區對婦女的重視,制定各種有利于男女平等的政策,所以女性有越來越多的機會參與到抗戰的工作中,很多小說都描寫了邊區農村婦女是如何不斷覺悟起來的。孫犁《荷花淀》中塑造的水生嫂形象就是眾多農村婦女中的一員,她代表著中國農村婦女在抗日戰爭時期的成長,代表廣大中國農村婦女地位的提升。在這樣的社會大背景下,水生嫂能夠迅速成長,并且與她的丈夫并肩抗戰。
(二)生活小環境
雖然五四新文化運動提倡民主與科學,反對封建禮教,要求解放個性的呼聲很高,但是祥林嫂生活在二三十年代的中國偏遠的農村,這時的五四運動風潮遠沒有波及到這些偏遠地區,這些地方的生活呈現出一片暗淡腐敗的景象,一片死寂,在那里生活的農民多是受封建禮教毒害較深或是舊意識負累沉重,沒有覺醒的人物。在魯迅的作品中出現了一系列這樣的“村莊”,例如:《祝福》中的魯鎮,《故鄉》里的故鄉,《風波》中的臨河村莊等等,這樣的生活環境充滿著愚昧麻木落后的風氣,這樣的農村風貌已經積習多年,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死氣沉沉。祥林嫂生活在這樣的“村莊”注定遭遇悲慘結局。
然而,從祥林嫂到水生嫂二十多年過去了,這個時候的農村面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廣大農村不再是死氣沉沉的樣子,因抗戰的需要,隨著農村包圍城市革命形勢的發展,農村的思想意識也開始覺醒,廣大農村婦女的精神面貌在黨的照耀下,顯示出了全新的革命性的飛躍。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農村發生質的變化。水生嫂的生活環境較之于祥林嫂來說相對較好,水生嫂的命運結局比祥林嫂要幸運。
(三)夫權保護
祥林嫂在受到封建禮教侵害的同時,在某種程度上也受到夫權的保護。若祥林沒死,祥林嫂的一生都會隨從祥林,不會再去觸碰封建禮教的另一條“高壓線”——貞潔觀,祥林嫂就不會被逼改嫁。祥林的死使祥林嫂失去了依附夫權的條件,祥林嫂與祥林也沒有兒子,這樣祥林嫂的人生權利就落入了婆婆的手中,受婆婆的支配,婆婆因貪圖金錢而逼迫祥林嫂改嫁,祥林嫂成了買賣品,沒有了作為一個“人”基本的權利。貞潔的喪失使她不再被社會接納。改嫁之后的祥林嫂在承受痛苦的同時又遭受了夫死子亡的打擊,失去了依附兒子的條件,族權得以迫害她——遭到驅趕,從而徹底失去了依附夫權而得到的基本的物質生活條件。喪夫喪子,寡婦再嫁的生命經歷使祥林嫂失去了可以生活下去的精神依靠和保護,因此她受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侵害。相比喪夫喪子的痛苦而言,改嫁對于祥林嫂的精神折磨更痛苦。喪夫喪子,祥林嫂還可以在魯鎮憑借著自己的勞動自謀生路,而改嫁使祥林嫂不再被這個社會所接受,連最起碼的勞動機會和權利都沒有了,這最終使祥林嫂失去了最基本的安身立命之所,她只能走向滅亡,結局只能是悲劇。
相對于祥林嫂的命運歷程,水生嫂是幸運的。雖然水生嫂在家庭中擔任重要的角色,但是水生依舊是家里的頂梁柱,而且水生又是“小葦莊的游擊組長,黨的負責人”,代表著一種進步勢力。水生嫂依附著丈夫而得到保護,再加上丈夫思想覺悟的熏陶感染,水生嫂的思想也會有一定的進步,致使人們在叫水生嫂的同時還帶著一種敬意。水生嫂在受到夫權保護的同時,自己也建立了強大的保護傘,她積極投身戰斗中,這是時代的潮流,水生嫂的舉動順應時代,受到人們的尊敬,這也為她自己贏得了更廣闊的生存空間。所以水生嫂由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成為與丈夫并肩作戰的抗日分子。
結語
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因時代環境、生活環境以及家庭環境,遭受了肉體與精神的摧殘,飽受人間苦難,她在周圍的麻木愚昧中尋找生的希望,可是封建禮教沒有給她一絲茍活的機會和權利,她憑借著自己微薄的力量與這個社會抗爭,終于寡不敵眾,走向了命運的悲劇結局。而孫犁筆下的水生嫂因時代的不同,憑借自己頑強的意志給自己創造出了一片屬于自己的廣闊天空,并且毅然地投身時代進步潮流,如火如荼地參加抗日解放事業。水生嫂的奮斗與堅持是靠著一股全新的思想指引,并且是一種全民族自覺的統一行為,其未來和命運也是可想而知的。同為無名氏,卻有著不同的命運結局,一個是丑與惡的代表,一個是善與美的化身。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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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林 陜西理工大學文學院 723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