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倆把中國太極介紹到西方

葛迪思和她的學員們

德爾瑟對中國戲曲和武術頗有研究

格爾達·葛迪思(左)與索菲亞·德爾瑟
在李小龍揚名前,兩位西方女性就已將中國太極介紹到了海外。盡管聲名不顯,但對太極強身健體價值的發掘,仍令兩人成為推動中國武術走向世界的先知。
格爾達·葛迪思(Gerda Geddes)第一次邂逅太極是在黎明時分。時值1949年,走在上海晨霧彌漫的街道上,她發現一名老者在空地上修煉一門緩慢的、充滿冥想的運動。作為來自挪威并受過正規訓練的現代派舞蹈家,如此場景頓時將她深深吸引:“看著看著,我覺得冷熱感交替地沿著脊椎上下流動,當即認定,這就是我窮極一生追尋的至寶。”
戰爭令不少外國人離開了當時的中國,但葛迪思并非唯一對太極感興趣的歐美人。幾乎同一時期,同樣在上海,美國舞蹈家索菲亞·德爾瑟(Sophia Delza)也對太極這門功夫如癡如醉。更關鍵的是,在把這門歷史悠久的技藝帶回各自的祖國前,兩人都接受了中國太極名師的訓練。在那個男女之間、種族之間壁壘森嚴的時代,這無疑是開拓之舉。
葛迪思與德爾瑟在歐美互為鏡像,一度引領風騷卻鮮為今天的武術愛好者所了解。正是她們把太極傳播到遠離華夏的西方,推動了前者成為風靡全球的中華文化符號。
太極是當今世界最受歡迎的健身項目之一,每天有上百萬人次習練,在不同文化族群、不同年齡的人群中廣為流傳。不過,它如今的功能更多地表現在健身和消遣,而非搏擊上。就此而言,太極作為一種技擊方式的起源容易遭到忽視。
在中國民間,太極經常被說成“太極拳”,起于亂世而被道教信徒奉為防身絕技。隨著時間推移,它逐漸演化成以柔和風格為主,通過擾亂對手招式的打擊方向取得優勢。
太極倚重相對緩慢的動作、有節奏的呼吸和練習者的意念,其健身價值是顯而易見的。半個世紀前,搏擊型武術一度在歐美大紅大紫,但進入21世紀以來,太極頗有些后發制人的意味——尤其是在研究者驗證指出,習練太極者的健康水平確有提升之后。
武術史學家本·賈金斯(Ben Judkins)曾表示:“一個多世紀以來,就太極的理療作用的研討,在西方重復了無數次。只是到了近些年,專業機構才對太極進行了系統的測試,確信練太極對很多慢性病有效。”臨床研究還顯示,練太極的保健功效繁多,包括減少心臟病發病率,緩解壓力及全面改善中老年人的身體狀況。
去年,《英國運動醫學期刊》建議:鑒于練習太極有切實的保健效果,醫生可以針對很多不同的癥狀,包括糖尿病、關節炎……將太極列入“處方”。“公眾認可也很重要,”著有《內家拳》一書的作家杰西·奧布萊恩(Jess O'Brien)解釋說,“譬如,螳螂拳不是任何人都能接受的,太極拳則很好地滿足了公眾需求。對普通人來說,太極的吸引力在于形神兼備。”
這種吸引力為何如此令人沉醉?答案可以從德爾瑟和葛迪思半個多世紀前的經歷中尋找。事實上,在來到中國并接觸到這門神奇的功夫前,她們的人生就堪稱多彩。
德爾瑟出生在紐約布魯克林,成長于藝術家和自由派政治家的包圍中。她最開始接受的是現代舞訓練,后來去巴黎學習了電影表演。1928年,她在百老匯登臺亮相,隨后在全美展開巡演。1948年到上海后,她成為首位在中國藝術學校進行交流和授課的美國女性。
葛迪思來自挪威上流社會。和德爾瑟相似,她從小就接受了現代舞培訓,后來在奧斯陸大學學習精神療法。二戰期間,葛迪思參加過反納粹抵抗組織,面對敵人的追捕,她曾藏在馬車上撤退到瑞典。隨丈夫踏上中國土地后,她逐漸產生了把自己研習的舞蹈和武術用于精神治療,創建以身體為導向的精神療法的思路。然而,當看到黎明中老人練太極的情景,她馬上意識到,根本沒必要去專門創造這種東西,因為中國人自幾百年前就精于此道。
在那個年代,西方女性練太極是無先例可循的。葛迪思晚年回憶稱:“中國人和我交流時有諸多不便,當時,相當多的婦女還在纏足。”
她們遇到的困難一重接一重:遭遇了中方的清規戒律——武功傳男不傳女,更不許透露給外國人;遭遇了無處不在的語言障礙,還經歷了國家政權的更替。盡管如此,德爾瑟和葛迪思都找對了師門——德爾瑟學的是吳氏太極,葛迪思則學了楊氏太極。兩人劃時代的舉動,打破了阻礙東西方文化交流的壁壘;同一時期,少年李小龍尚在葉問的詠春拳訓練班習藝。
回到各自的祖國,兩位女士遭遇不同。葛迪思和她的中國功夫在歐洲一度遭到質疑和冷遇,德爾瑟則借助巡演,迅速蜚聲全美;1954年,她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進行了公開表演。如賈金斯所言,此乃美國武術文化的地標性時刻——彼時,大多數美國人只能在春節和大學校園里見識中國功夫。之后不久,德爾瑟受邀在卡內基音樂廳和聯合國總部等重要場合定期授課。而在大西洋彼岸,葛迪思也終有斬獲:倫敦當代舞蹈學校把她的太極課編入大學一年級教程。總之,幾經努力,德爾瑟和葛迪思雙雙把太極成功地介紹給了西方民眾。
此后7年間,德爾瑟筆耕不輟,完成了英語世界中第一部以第一人稱全面介紹中國功夫的專著《太極:身與心的和諧》。她開門見山地提到:“我要把西方人的注意力引到這項古老而杰出的運動上,太極非常符合這個時代的要求。”顯然,德爾瑟和葛迪思是從促進身心健康的視角看待這項古老的學問,讓身處工業文明下的西方人窺見了一個新奇的領域。
20世紀60年代,來自神秘東方的“功夫文化”在美國迎來了爆發。繼柔道之后,空手道也被美國大兵帶回本土,生根發芽。銀幕上,李小龍顛覆常識的精彩表演,更是激發了普羅大眾的習武夢。這個時期,夸張的動作片和功利主義驅動的搏擊訓練成為“功夫文化”的重心,主張“以武修身”的德爾瑟和葛迪思,則靜心面對以男性為主宰的功夫熱潮。
然而,由于節奏較慢的太極不符合當時的主流觀念,即對搏擊技術的速成性需求,德爾瑟和葛迪思一度遭到排擠。“所謂流行文化,就是出名和被遺忘同樣迅猛,”賈金斯指出,“當時人們言必稱李小龍和中國功夫,似乎完全忽視了兩位女士此前15年所做的一切。”
研究東方文化多年的杰西·奧布萊恩在《內家拳》中,肯定了德爾瑟和葛迪思的貢獻。他主張,不能對中國武術進行簡單解釋。“人們總是想給中國武術下明確的定義,然而單一的標準并不存在,”奧布萊恩說,“太極是多變的,能以很多不同的方法擊敗對手。有人指責太極在搏擊功能上有欠缺,可既然它包含了入靜和康復的概念,就不能說它全無價值。”
舞蹈家的出身,讓德爾瑟和葛迪思更傾向于用太極解決修煉者自身的問題。德爾瑟從一開始就以健身為目的對其加以推廣,葛迪思則將太極視為啟迪靈性的方法。當然,她們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練習的東西從源頭上講是一門武術,盡管克敵制勝不是她們的直接目標。
德爾瑟與葛迪思分別在1996年和2006年辭世。她們把太極的種子播撒到西方,她們的追隨者遍布全球。長遠看來,她們安于寂寞,最終因眼力獨到而勝出。進入21世紀,太極在世界范圍內方興未艾,其強身健體的意義越來越被臨床醫學界推崇。相反,曾紅極一時的搏擊型功夫有些后繼乏力,歐美的武術迷發現,自己仍然需要爭取主流輿論的認可。
這樣的結局與太極“以柔克剛”的邏輯暗合。德爾瑟和葛迪思取得了沒有喧囂的勝利。摘自《中青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