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晴
“哈姆雷特之約”:當代藝術與經典的對話
王一晴
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亞筆下的一位核心人物,一直以來,他是無數導演、演員試圖理解還原或重新架構的角色。我們讀“哈姆雷特”、演“哈姆雷特”、消費“哈姆雷特”,他已然成為一類人、一種文化或一種精神的象征,且從不過時,人們在他身上看到共性,又發掘到一些不同。那么,“哈姆雷特”之于21世紀,他存在的價值究竟是什么?我們又該以何種方式詮釋?本文談談個人看法。
哈姆雷特 當代藝術 經典

《撓撓》
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亞筆下的一位核心人物,一直以來,他是無數導演、演員試圖理解還原或重新架構的角色。“To be or not to be”,是一個王子在瘋狂之中對自身存在的感嘆,卻潛藏著人類普遍的精神困境,幾百年過去,這種困境仍未消退。我們讀“哈姆雷特”、演“哈姆雷特”、消費“哈姆雷特”,他已然成為一類人、一種文化或一種精神的象征,且從不過時,人們在他身上看到共性,又發掘到一些不同。那么,“哈姆雷特”之于21世紀,他存在的價值究竟是什么?我們又該以何種方式詮釋?
3月底,天津三遠當代藝術中心正式結束了展覽“哈姆雷特之約——綜合影像展”。這個名字起得十分誘人,加之莎翁逝世400周年這個時節,它吸引了不少莎劇愛好者和當代藝術愛好者前來參觀。初聽名字,很容易產生一種錯覺:大概是一個熒幕或舞臺上的《哈姆雷特》集合展?然而事實與設想大相徑庭。
展廳不大,只一層,一共有7組藝術作品:“減肥計劃”,交互影響裝置“撓撓”,組合作品“魔女日記”、“哭喪人”和“我的星座”,一排歐洲古典人像組成的“人工劇場”,一段色彩濃郁、人像模糊的“愛情錄影帶”,視頻“海淺”和“山輕”以及一個互動藝術“盤”。
哈姆雷特在哪里?這些和哈姆雷特有何關系?帶著滿腹困惑,再次退回到展廳門口,細細看了一遍介紹:“我們如哈姆雷特一樣對生活充滿信心,雖然其中夾雜著迷茫卻一直在堅持……而‘哈姆雷特’的世界,你能看得見嗎?摸得到嗎?它是否真的存在呢?”
不禁自問,哈姆雷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哈姆雷特堪稱文學史中經典的憂郁王子,他一生延宕、徘徊、恐懼,總是在觸景生情,回憶過去。“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唉,倒霉的我卻要負起重整乾坤的責任!”重整乾坤,是他性格所不能承受之重任,但為了王子的身份,老國王的命令,他被迫用孱弱的肩膀掮起,不能放下。正如歌德評價哈姆雷特:“一個如此美麗、純潔、高貴的靈魂,卻沒有堅強的精力使他成為英雄。”他擁有廣闊的視野,超脫于日常生活之上,又沉陷在迷惘之谷底,兩難的抉擇在他的靈魂里生發一道裂痕,使他整日思慮過多,卻喪失了行動力,甚至接近虛無。直到生命最后時刻,他終于明白自己不應這么延宕,不應走向這條路。然而為時已晚,也因此,他會對霍拉旭說:“請你暫且犧牲一下天堂上的幸福,留在這一個冷酷的人間,替我傳述我的故事吧。”
因此,若認為“哈姆雷特對生活充滿信心,并在迷茫中一直堅持”,實在是對哈姆雷特精神實質的誤讀。“減肥計劃”中的女生、“山輕”中的男人,他們同屬一類不斷堅持、把愿望付諸行動的形象,其行為本身就與哈姆雷特相悖。若真要貼合哈姆雷特,女生難道不應無數次下定決心卻又遲遲沒有行動,減肥未果嗎?男人難道不應該無數次拿起鐵錘又放下,最終也是徒留一個土坑嗎?
縱覽整個展廳,強烈地體會到,這些藝術品絕不是為了“哈姆雷特”這部劇或這個人而設,藝術家們的主旨也不是為了回歸經典。而展覽最初給人帶來的一頭霧水、不知所云之感,又使我們不得不去思考,究竟應該用怎樣的目光和心態來對待古老文學經典和當代新藝術形式的結合?
就觀眾而言,其實不必像分析文學人物那樣,用學術的眼光來透析這些裝置和影像。看見“海淺”中平靜的水面因被人攪動而波瀾不寧,就解讀為其象征著哈姆雷特的內心被老國王的一席話擾亂,最后竟趨向瘋癲。或是認為“山輕”中的石頭之于男人,隱喻王子的身份以及復仇的任務之于哈姆雷特,都代表著一份不堪經受的重任。有一番道理,卻也難免
牽強附會,有為了解讀而解讀之嫌。

《減肥計劃》
就當代藝術本身而言,如今也陷入一種困境,有些鉆進了“藝術”的牛角尖:藝術者們常常過于沉浸在自己的藝術想象里,而忽略了大眾的審美與需求。其作品既局限于個人世界,在旁人看來,就不免顯得太晦澀。正如此次“哈姆雷特之約”,對于普通觀眾,它們就如同幾組毫無關聯的作品被硬生生地套入同一個主題,頂著文學經典的帽子,卻依然自顧自地講著自我的小故事。然而,藝術不應只屬于個人,而是應該屬于全人類。最美的藝術應該是能給人、給社會以精神上滋潤,靈魂上的啟迪,而不是只關注“小我”,無人能懂,卻滿足于孤芳自賞。
其實在西方,將當代藝術和文學文本并置早有先例。巴勒斯坦女藝術家艾米麗·賈西爾曾推出大型沉浸式裝置系列作品《一部電影的素材(追述茲威特)》。展覽以1972年,意大利語版《一千零一夜》翻譯者、巴勒斯坦學者阿卜杜拉·茲威特在羅馬被以色列的摩薩德特工刺殺這一事件為基礎,其中有大量對阿拉伯故事集《一千零一夜》的深層關照,可被看作是“當代《一千零一夜》”。2015年下半年,賈西爾在倫敦白教堂畫廊舉辦個展“歐羅巴”,作品再次展出。
為什么這樣的形式會受歡迎?因為它把經典從“死”的文本里變“活”了。經典的流傳需要被不斷地賦予新的載體,并以此真正存在于當下,對當下人發揮著價值。那么,四百多年的哈姆雷特又能告訴二十一世紀的我們什么?
莎士比亞在其劇作中塑造了兩類人生:哈姆雷特式沉思的人生和麥克白式行動的人生。而他們亦是莎劇人物群像中最亮的兩顆星,在各自的悲劇中,經歷著高貴靈魂和古典價值的隕落。作為一個延宕的沉思者,哈姆雷特的性格也源于他所處的環境。文藝復興時期,思想更迭、時代交替,哈姆雷特恰處于這樣一個結點,他受著人文主義的洗禮,思想中又留存中世紀神學及古希臘理性的影響,在新舊矛盾中掙扎,進退維谷。他猶如尼采筆下的超人,“具有耶穌心靈的羅馬的凱撒”。其實,大多數矛盾的人,都表現出古典和現代兩種思想傾向的張力。倘若一個人能徹底地固守舊思想,或是徹底地接受新思想,也就不會有那么深沉的迷惘,那么劇烈的痛苦。
莎士比亞在四百多年前寫下這部悲劇,借哈姆雷特之口向人類生存狀態及精神困境發出詰問。哈姆雷特的困境亦是任何一個時代的現代人的困境。對于當下的中國,人們正經歷著一場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的大變革。當生活逐漸被碎片化,我們已找不出一個人或一部作品來象征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因此,一些學者開始反思,試圖在理性之中找尋出路,卻往往如哈姆雷特一般,陷于過度的理性而失去了行動的力量。丹麥王子穿越時空,用生命的代價告誡我們唯有避免陷入理性的困境,積極擁抱生活,才能豐富人生的價值。哈姆雷特之后的維特、于連,包括俄國的多余人形象,也都是在促發人們思考應該怎樣避免這樣的不幸隕落。
離開展廳,只覺內心更加的陰郁和聒噪。深感不是每個人都需要哈姆雷特,也不是每個人都能體會他其中的深意。對于莎劇愛好者而言,這次的“哈姆雷特之約”稱不上是一場很成功的展覽,畢竟哈姆雷特精神絕不是幾品脫的空酸奶盒、一個撓腳心的裝置所能體現的。
但感慨之余,也有一絲驚喜。讓莎士比亞和當代藝術在一個維度下對話,又何嘗不是對莎翁在中國當代命運的一次探索?就如展覽介紹的結尾處所寫:“‘藝術’的表達讓我們在五行的磁場中似乎找到某種依附,但可能就此定住嗎?周而復始還是無限延伸?”這是一個拋給當代藝術家的問題,但又不僅僅屬于他們。就像哈姆雷特之問“生存還是毀滅”,它并不是文學研究的專利,也可以被列入哲學、政治學、社會學、心理學等研究的范疇。
當代文化兼收并蓄,我們也應以更為寬容的心態對待經典存在的新方式。“哈姆雷特”屬于學者,也屬于大眾;他誕生于舞臺,存在于文本,亦活躍于電影、漫畫,當然也可以存在于雕塑或是裝置藝術。只是不論采用何種方式,“哈姆雷特”之于21世紀,更多的還是應該延續其精神,而不要把他變質成一類文化消費品。
本文為天津市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項目資助(項目號:201510065009)。
(作者介紹:王一晴,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學生。本文指導老師:郝嵐,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