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她有關(guān)的快樂時光

任任艾

【1】

我在外進修的日子里，姑姑說：“每次打電話回去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她對著電話喊小雨小雨。小雨，你才是她的心頭肉。”遠嫁外地，已經(jīng)五十歲的姑姑話里竟還有醋意。

我對她說：“以后接電話時別一拿起就叫我的名字，先弄明白對方是誰。”她很聽話，“知道，以后先問對方名字。”可只要我不在她近前，她一接到電話還是張口就叫我的名字。

在她五個孫輩中，就我一個孫女。記得從小就常聽見她對別人嘮叨以后要享我的福。“看，說著話就真享上孫女的福了。”說這話時她已經(jīng)八十五歲，耳聰目明，腿腳還行。而我大學畢業(yè)回到家鄉(xiāng)的醫(yī)院工作，她要跟著住的原因是我父母不在身邊，我一個二十四歲的大姑娘單獨住不安全。

我上下班時間她記得牢牢的，到點不回家她就會拄著拐棍跑到醫(yī)院里來。我住的單身樓就在醫(yī)院的后院，不遠。我要是忙她就找個凳子坐在值班室或走廊上等著，她穿戴得利利落落的，想讓人不對她搭話都難。

搭話的內(nèi)容多是夸贊她的精神頭和穿著，但很快大家都知道了，這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太是跟著孫女生活的有福人。

她認識的人多了，也就有了人情，一天，她指著房間角落里的一兜紅薯說：“這是李大娘送的，她想讓你去她家里給她家老頭打點滴，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

“李大娘是誰呀，我認識嗎，再說不知道人家用的什么藥就敢胡亂答應(yīng)。”

“你忘了你爺爺活著的時候常找醫(yī)院的護士到家里給輸液的事了，大過年人家那護士都沒有推辭……”一說起這個事她就感慨萬千。看我皺眉，她用了激將法：“你會什么呀，不就會打個針，輸個液嘛。人家一身本事的人也沒有你這樣的。”

“知道了，我會去的，逗您呢。您的面子我怎能不給？”雖然答應(yīng)，但也抓住這個時機給她講了醫(yī)院的規(guī)定，和在外用藥的風險。“知道了，以后可不敢這樣了。你說的還那么嚴重呢。”我打趣她：“到底是大門戶里的小姐，大門大戶的媳婦。”她的娘家和婆家當時都是當?shù)赜忻拇髴簟＿@點常讓她驕傲。

【2】

我進修回來才發(fā)現(xiàn)她生病，發(fā)燒，但她只吃了點退燒藥。

“我不在您也要看病呀，這醫(yī)院里的人都認識您，還怕人不好好給您看病啊。”我埋怨她。

她壓低聲音神秘地說：“你想啊，你不在我去看病人家都會說我的，‘看她孫女不在，這老太太有病了多可憐，靠孫女沒靠上。”我直接無語。這是什么邏輯。

“所以您就硬抗，如果我還得十天半月才回來，那怎么辦呢。”她一臉不以為然：“我不是知道你這兩天回來嘛，你一回來我的病就能好一半。”

我感覺蹊蹺，以前我一直在外上學，也沒見她對我如此操心。我用狐疑的目光瞅著她。

她撐不住了：“你也不看看你現(xiàn)在多大了，過了年就二十六了。”

原來癥結(jié)在這兒。

所以我一回來她就讓我見了她托院長夫人給我介紹的男人，我們醫(yī)院不大，院里的領(lǐng)導在家屬院里也天天見，誰見她八十多歲的老太太都招呼，她說話間就會把我的親事稍帶上。可是我真對這個男的不感冒，她卻只記得院長夫人說那人月工資一萬多，我說：“可您沒覺得他眼睛小，您忘了咱倆都喜歡大眼睛的男人嗎？”其實是她喜歡，一提到這茬她思想猶豫著轉(zhuǎn)舵，“可是人家那天拿來那么多特產(chǎn)，怎么辦？”我言語肯定：“送回去。”“嗯。”她就像找到了主心骨。

第二天，我把所有的見面禮都裝進一個帶輪的旅行袋，她踮著小腳一手拄著拐棍一手拉著旅行袋去給院長回話，我喊：“奶奶。”她馬上回我：“知道了，我就說我不愿意你遠嫁，為此還和你慪氣不吃飯。打了你一巴掌。”天哪，這也太過了吧，但看著她的背影我忍不住在后面笑得直不起腰來。

但下午大伯二伯齊上門，“媽，小雨不懂事，您也跟著瞎胡鬧。”他們一致認為這家條件不錯，我不住向她使眼色，可她這兒卻事理分得很清楚，“是小雨自己不愿意的，我有啥辦法。”

不久我就迎來了一位大眼睛美男，套用她的話，“身如筆桿不說還勤快嘴甜”，開口不叫奶奶不說話，把她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但我真覺得這男人有些慫，我給她說這樣的男人根本不是我的菜，她竟三天沒給我說話，一頓沒吃飯。我說：“要不你打我一巴掌？”她才破涕為笑，“看你到底要找什么樣的，哎，這人家給我買的糖我都舍不得吃。”

【3】

有一段時間她特別黏我，我看電視她就在邊上坐著，隨著劇情我哭或笑，她也興趣盎然：“給我說說，里面說的啥事。”我急著看電視，就應(yīng)付她，“你看嘛，你好好聽他們說話。”“小氣鬼。”再不就說：“唱戲的瘋子看戲的是傻子。”

我玩手機的時候她也新奇地在邊上看著，我為沒給她說電視劇的內(nèi)容對她心有愧疚。就放近了讓她看我操作，給她講這個高科技的好處，她聽得很認真，不知聽懂沒有，只是不住地說：“咋這么好呢。”

“哎喲，可要好好活著，看往后的好光景。”她說完這句感慨就扭著小腳站起來鍛煉身體開了。兩條胳膊前后各甩兩下，然后分別用兩只小腳在地上來回墩一墩，就像這雙小腳在地上一墩就能墩掉身上不好的東西，也能威懾外邪入侵。她鍛煉身體這件事簡直就是家屬院的一道風景，甚至連帶了我的人際關(guān)系。認識我的人都忍不住過來要與我愉快地聊關(guān)于她的話題。

我說：“您都成名人了。”她卻說：“成名人好啊，這樣認識你的人更多。”嫁我成了她的全方面攻略。

我對她開玩笑：“我要是嫁人了，指使我做事可就沒有這么便利了。”這時我正在給她洗頭，“那就趁早支使，現(xiàn)在順便給我洗腳，剪指甲，換洗衣服吧。”那天的陽光真的好，這么好的天氣不能辜負，我就照她的話做了，順便再幫她按摩一下。她就那樣躺在躺椅上閉著眼睛享受的樣子，但半天一聲也不吭，叫她三聲她不應(yīng)，我即刻出了一身冷汗，她眼睛卻緩緩睜開了，看見我的樣子，她平靜地說：“當個大夫就這么個膽兒？”我大叫：“您是不是我親奶奶啊。”真是受不了她這樣了，怎么變成老小孩了。

姑姑寄來一筆錢，我去幫她取錢回來的路上碰上了同事，同事當時急需錢向我借，說是下午就還，我順便就把剛從郵局取的錢先借給了同事。沒想到因為這件小事她居然跟我翻臉了，在屋里拍著大腿哭：“我見到錢就像見到了我閨女啊！啊……”我把我剛發(fā)的工資給她她也不愿意。最后只有把同事叫到她面前親自把我借給她的那些錢重新給了她才了事。

我立刻就在院里出了名，感覺每道看向我的目光都在懷疑我是否真的孝順，把老太太的錢占為己用。我一天沒回家，結(jié)果出現(xiàn)的情況是，我所有的叔伯兄弟及家屬齊上陣來找我。在小小的醫(yī)院及周邊我做的錯事人盡皆知。但這個結(jié)果是什么呢，多數(shù)人當著我的面“教育”她這位“糊涂”的老太太：有個這樣的孫女兒多好啊，噓寒問暖，知冷知熱，性格溫順的，老太太要錢干什么，別說這點錢，就是把全部的錢都給這樣的孫女花了，也是心甘情愿。

看她一臉“悔悟”模樣。我瞬間明白，她這是變相向我和解，但這陣勢也太強大了吧，真讓人受不了，一會大酸一會大甜的。

我結(jié)婚的前夕，她拉著我的手淚水漣漣，“你可嫁人了。”但馬上轉(zhuǎn)音：“你嫁人了，我就老了。”她說過和我住一塊心都回到年輕的時候了。“那我不嫁了吧，這樣你就永遠年輕。”她破涕為笑：“死丫頭，你想啥美事呢，我寧愿不年輕，也得把你嫁出去。”周圍笑聲蕩漾，我的心卻瞬間酸澀不已。我想在我往后的日子里，肯定想起她就感覺幸福。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