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在阻撓你旅行

張佳瑋

寫《亞洲史》的羅茲·墨菲先生曾說，古代中國比起歐洲，頗為文明：地域遼闊又常處于大統一狀態，人民出門，不必闖關過哨、層層盤剝——總比歐洲那時城邦林立、犬牙交錯的局面好，細想來，確實是。

比如宋朝，武松提一根哨棒，憑一雙腳板，就能夠從滄州走到清河縣，中間可能遇到的障礙，也就是山林藏形的山大王、大樹十字坡的蒙汗藥，以及景陽岡上的猛虎。理論上，只要你膽子大，有些閑錢，就可以出門了。日本江戶時期，德川幕府統一，日本人就高興：可以旅游了！戴好斗笠，扎好綁腿，出江戶出具關憑，就能一路沿東海道走到京都了。

而到了21世紀，山大王和蒙汗藥只存在于小說里，你要是遇到猛虎那都算是發現野生動物，都能上新聞。是什么還在阻撓你出門旅行呢？

你可以說，缺時間。但你可以在周六出發，周日夜返，起碼還有一天半時間去你想去的城市游蕩。實際上，你回憶起在某座城市旅游的時間，會恍然發現，你真正用于行走和觀看的時間極少，更多的時間可能消磨在紀念品店、酒店房間和機場之中。

你可以說，缺錢。但古時裹干糧上路、風餐露宿的旅行者們，物質財富未必有我們如今豐足。實際上，他們沒有汽車和地鐵可以搭乘，旅行半徑又小得袖珍可愛：我們一小時的飛行，可能遠到許多旅行者一生都沒達到的距離。

如是，最后的障礙是什么呢？

一個慣于旅行的人會發現，旅行的障礙，從開始規劃旅程便出現了。首先，你會試圖給自己容留出足夠的時間，不想太匆忙，避免太疲憊；然后，你會比較幾個酒店的條件和口碑，從早餐口味比較到浴室設備，務求讓自己住得舒服；對所取的目的地也要細加算計，要在浩如煙海的旅游攻略里淘出真金，知道哪些所在不必去，哪些地方非去不可……你為之付出一大堆時間和精力，自然而然，你也希望從中得到快樂的回饋。所以旅行簡直成了一次重大決策，一次賭博。

實際上，是這樣嗎？

18世紀，歐洲流行過“大陸旅游”。稍微有點家世的子弟，到20歲上下，就要出門旅游。英國人對此尤其看重。當然，這挺花錢的。19世紀大風景畫家柯羅，父母是帽子商和假發商，饒有資財，資助他去南歐到處玩，代價是，他經濟不獨立，得讓爸媽養著，回到巴黎，連“周五晚上我不回家吃飯”都要特意請假。1931年，柯羅認識了畫家特魯瓦永，偶爾訴苦，特魯瓦永聽得詫異，瞪大了眼睛：“旅行哪有那么麻煩？”

特魯瓦永是瓷器商人世家出身，他偷偷存錢，18歲破戶出門，隨處漫游。逢老鄉家借住草垛牛棚，吃干面包喝劣酒，衣服能保暖即可，只在鞋子上花錢。真沒錢了，找一家瓷器鋪打工，掙筆錢就走。用特魯瓦永晚年的說法，“覺得旅行很費錢的人，都是舒服慣了”。

因為旅行是可以很簡單的。旅行可以無關酒店、當地美食、行李托運、頭等艙、熱水澡、無線網絡……旅行可能就是穿雙好鞋子，穿上不會凍到自己的衣裳，訂好票，打電話預訂一個簡單的住處，帶上銀行卡，出門，找到最近的車站或機場，去到另一個城市，走，看，走餓了吃，走累了睡。來去都孑然一身，跟朋友說起時也不必亮照片和紀念品，只是簡單地說一句“那地方我去過”。

旅行像一顆堅果，而現代文明的習慣，給這顆堅果裹上了奶油和巧克力，讓這顆堅果看上去昂貴又麻煩。這時，你或者只該問自己一句：你喜歡的，究竟是外面讓你舒適的巧克力，還是這顆堅果本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