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鈺
(太原師范學院政治系,山西太原030012)
清代山西水利社會的廟會文化特色研究——以汾河中游地區為例
袁鈺
(太原師范學院政治系,山西太原030012)
清代山西的水利社會,圍繞水資源形成了具有明顯地域特色的廟會文化類型。在汾河中游地區,廟會分布密集,水神信仰占據有主體的地位,不僅擁有國家正祀神靈,而且民間特色的女性水神有著廣泛的影響。由于“水”主宰著民眾的農田灌溉和日常生活,因此,水權與廟會的祭祀之權合二為一,這就使此區域內的廟會文化具有了狂歡休閑和社會控制的雙重功能。
清代山西水利社會廟會文化汾河中游
水利社會,就是“以水利為中心延伸出來的區域性社會關系體系”[1]王銘銘.“水利社會”的類型.讀書,2004,(11);行龍.從“治水社會”到“水利社會”.走向田野與社會,生活 讀書 新知三聯書店,2007.96.。歷史上的山西,雖然十年九旱,但由于黃河的第二大支流——汾河[2]汾河,發源于山西省寧武縣境內管涔山腳下的雷鳴寺泉,在萬榮縣榮河鎮廟前村匯入黃河。一般認為,汾河自寧武至太原上蘭村段屬上游,太原至介休段屬中游,靈石以下屬下游。由北向南流過,圍繞著有限的水利資源,相應形成了流域范圍內的具有明顯特征的區域社會的類型。近二十年,學術界對于汾河中下游地區的研究成果蔚為壯觀,來自社會史、民俗學、人類學等各方面的學者們,走出書齋,走向田野與社會,他們“讓資料說話”,在這一區域探索出了一條本土化的學術研究范式,在歷史留下來的文獻資料的基礎上,投入大量的時間進行實地調查,結合所得的民間資料進行了深入的研究[3]這方面的重要成果為:趙世瑜.分水之爭:公共資源與鄉土社會的權力和象征.小歷史與大歷史.生活 讀書 新知三聯書店,2002;行龍.從“治水社會”到“水利社會”.明清以來山西水資源匱乏及水案研究.晉水流域36村祭祀系統個案研究.走向田野與社會.生活 讀書 新知三聯書店,2007;張俊峰.水利社會的類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等。。學者們的研究成果使這一區域進行進一步探索具有了很高的學術平臺。今天,當我們討論新農村建設這一時代主題的時候,對于汾河流域的這一一直以來就是山西省人口分布比較集中、文化資源豐富的水利社會,不能不考慮傳統廟會這一重要社會文化事項。本文擬就主要以清代地方史志的相關資料,以汾河中游地區為例,對于水利社會廟會文化的主要特色進行初步研究。
廟會本是為紀念某一特定神靈的誕辰而舉辦的大型文化活動,但歷史上凡是廟會文化發達的地方,必然有其特定的環境條件。一般情況而言,“廟會的出現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宗教繁榮,寺廟廣建,而且宗教活動日益豐富多彩;二是商品貨幣經濟的發展使商業活動增加,城鎮墟集增加”[1]趙世瑜.狂歡與日常:明清以來的廟會與民間社會.生活 讀書 新知三聯書店,2002.(P188)。在汾河中游地區,廟會文化的形成、發展、繁榮都與這兩個條件緊密關聯。從魏晉、南北朝時期開始,隨著佛教和道教的逐漸興盛,各種廟宇、寺觀在區域內大量出現。清代,“廟多、會多”且密集分布成為其重要的社會特征。雍正《山西通志》的祠廟部分,就記載了陽曲、太原等12縣的廟宇169個(見表1)。如果從基層社會看,再加上寺觀,其數量更是驚人。一般縣級地方志記載的廟宇寺觀十分詳細,數量更多。以文水縣為例,僅光緒《文水縣志》就記載了38個廟宇、79個寺觀[2]中國地方志集成·山西府縣志輯(28).(光緒)文水縣志·地利(卷二).鳳凰出版社,2005.(P210-212),幾乎所有廟宇和寺觀的所在地,都分布著規模大小不同的廟會,一個地方一年存在兩個以上廟會的情況非常普遍,下曲鎮竟然一年有8個廟會(見表2)。

表1:雍正《山西通志·祠廟》中汾河中游屬縣廟宇數量統計表

表2:光緒時期文水縣82個廟會一覽表
歷史上,汾河中游地區屬于干旱半干旱區域,地方文獻中對于旱災的記載也十分詳細。明嘉靖“二十四年乙巳大旱,四月至七月不雨”?!岸四暌延虾怠??!叭f歷六年戊寅大旱歲饑。……十四年,丙戌,一歲不雨,大饑。民食草根白土,死者甚眾。十五年丁亥春三月不雨?!拍晷脸蟠蠛禋q饑?!薄疤靻⑽迥暌页?,六月不雨歲饑。崇四年,大旱歲饑……十年大旱歲饑,十一年大旱歲饑,十三年大旱歲饑,十五年大旱歲饑”[1]中國地方志集成·山西府縣志輯(28).(康熙)文水縣志·天文志(卷一).鳳凰出版社,2005.(P22-23)。等等。清代亦是如此。晚清太原士紳劉大鵬在其光緒三十四年(1908)的日記中記載:“望雨之情,日甚一日,而旱魃為虐亦日甚一日,自庚子年來于今九年,無一歲不旱,無一歲之豐穰”[2]劉大鵬遺著.喬志強標注.退想齋日記.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P169)。農業生產和民眾生活都受水的限制,與水神相關的廟宇就成為其獨特的文化景觀,普遍的水神信仰是其廟會文化的最突出特征。雍正《山西通志·祠廟》為我們提供了相關的詳細信息,位于汾河中游地區的太原府、汾州府所屬12個縣,就分布著59個水神祠廟(見表3)。

表3:太原府、汾州府水神祠廟分布表
在這些神廟所在地,都分布著以水神信仰為主體的廟會?!皩τ谄胀癖姸?,宗教最重要的價值在于其趨福避禍的神奇魔力”[3]楊慶堃.中國社會中的宗教.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P258)。在傳統農耕文明之下,大眾正常生活的維系依賴和平安寧的社會環境和良好自然條件的保障,風調雨順,禾苗暢發,五谷豐稔,生活就能安貼寧謐。如果遇到旱澇自然災害甚至戰爭,普通人家可能就會陷入賣兒鬻女的窘況。因此,祈禱神靈、祭祀圣者,是歷來倍受關注的大事。《春秋左傳·成公十三年》有“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的告誡。汾河中游地區的廟會活動中,一大特色就是圍繞水神舉辦頻繁且持續性的廟會,遇旱禱告可以降雨,遇澇祭祀可以避免水澇災害。各種與農業生產、生活相關的水神得到地方政府和鄉民社會的普遍信仰。交城縣,“四月十五日報賽臥虹堤河神”,“六月十五報賽龍王神”,“七月二十三報賽河神”[4]中國地方志集成·山西府縣志輯(26).(光緒)交城縣志·賦役·風俗(卷六).鳳凰出版社,2005.(P278)。介休,三月三“祭源神,灰柳泉各鄉皆祭水神。十八日祀后土,二十八日祀五岳……”[1]中國地方志集成·山西府縣志輯(24).(嘉慶)介休縣志·風俗(卷四).鳳凰出版社,2005.(P333)。汾陽,“圣仙廟,在東郭人美廂。相傳仙號長命女。漢武帝時仙去。宋開寶甲午仲夏八月,或得一絕云:吾本西河一女仙,數年離亂在蓬巔。故臨福地遺仙跡,不朽流傳萬萬年。又掘地得碑書‘仙降’二字,勢若游龍,瑩如白玉。眾因虔請乩書,云瑤池靈宮。自是大啟祠宇,禱雨祈祀輒應,將雨,碑輒先潤。明永樂辛卯、正統四年胥重葺。崇禎丁丑,進士曹良直镵詩于石。國朝康熙二十七年又重葺”[2](雍正)山西通志·祠廟二.中華書局,2006.(P4202)。太原,“光緒四年旱,巡撫曾委員禱雨晉祠,立應。復請加封賜額?!笍R建自前明,禱雨靈應,均為士民所崇信,今夏雨澤稀少,派員分詣太原晉祠鎮圣母、水母各廟取水祈禱,甘霖旋降,幸獲有秋”[3]中國地方志集成·山西府縣志輯(3).(光緒)續太原縣志·祀典(卷上).鳳凰出版社,2005.(P14-15)。晉祠晚清鄉紳劉大鵬在其日記中多次記到,由于龍王等水神為鄉民帶來雨露而舉辦廟會酬謝的場景,如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四月十一日:“里中演劇祈神風調雨順,劇在龍王廟前演,每歲兩次,四月一次,八月一次,由來已久,里人謂古戲也”[4]劉大鵬遺著.喬志強標注.退想齋日記.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P57-58)?!坝幸荒?,他和父親一起去村南幾里外的另一個村里逛廟會。那年收成不錯,村民們認為龍王給他們帶來了雨水,因此要酬謝龍王,之后再將龍王請回深山過冬”[5](英)沈艾娣.夢醒子.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45.劉大鵬.退想齋日記(手稿).光緒十八年(1892)年八月十五日.。
在區域內普遍存在的水神信仰中,具有人格魅力的女性水神占據有重要的位置。晉祠的圣母和水母娘娘廟會、文水的麻衣仙姑廟會就是其中的代表。
在汾河中游的廟會活動中,和其他區域一樣,也存在著國家正祀和民間社會地域特色神靈兩大信仰類型,晉祠的圣母為前一種,晉祠水母娘娘和文水麻衣仙姑屬于后一種。不管是哪種類型,他們有著共同的特點,一是能夠解決水利社會現實問題——風調雨順、避災就吉,二是均屬女性神靈。其中的水母娘娘和麻衣仙姑屬于從尋常百姓家走出來的神靈,她們由于為一方百姓帶來用水的便利和生活的平安,每年接受著水利社會民眾的祭祀崇拜。
晉祠廟會祭祀的人格主神原本為圣母?!皶x源神祠在晉祠,祀叔虞之母邑姜。宋天圣間建,熙寧中以禱雨應,加號‘昭濟圣母’。崇寧初敕重建。元至正二年重修”[6]中國地方志集成·山西府縣志輯(2).(道光)太原縣志·祀典(卷三).鳳凰出版社,2005.(P512)。由于圣母禱雨靈應,明洪武初又加封為“廣惠顯靈昭濟圣母”。洪武四年(1371),改號為晉源之神。天順五年(1461)重修后,每年七月初二致祭”進行祭祀。到清同治八年(1869),加上了“沛澤”封號。光緒五年(1879),又加“翊化”封號,成為“廣惠顯靈昭濟沛澤翊化圣母”,圣母成為了國家正祀系統中的官方水神而受到崇拜。明清累次加封后的圣母,每年七月初二開始,晉祠周圍村莊舉行規??涨暗某掷m廟會活動。期間演戲酬神,并舉行隆重的“圣母出行”活動,即由鄉民備鼓樂旗傘棲神之樓,紳耆(地方上的紳士或有聲望的人)抬擱到晉祠恭迎圣母神像出行,凡是經過龍王廟等處,都會舉行祭祀儀式,并有相應的演戲賽會,形成男女老少擁堵于街巷之中觀賞賽神的盛況。由此也可以看出,在傳統農業為主導的清代晉祠水利社會中,由政府為主體進行的圣母祭賽活動是地方文化傳統的重要象征,“具體來說,就是與這一地區的水利密切相關”[7]趙世瑜.二元的晉祠:禮與俗的分合.民俗研究,2015,(4).。
如果說圣母屬于國家祭祀典禮中的神靈,那么晉祠一代從明代以來又產生了一位民間水神,即具有廣泛影響的成長于百姓之家的水母娘娘。
水母娘娘,本是太原金勝村人,俗名叫柳春英,生性善良賢慧,勤勞儉樸,嫁到古唐村(即晉祠)作媳婦。其婆婆十分刁蠻,對其所干的活計百般挑剔,甚至她從好幾里以外挑來的水,婆婆也會嫌身后桶里的水不干凈而倒掉,只吃前桶,這樣害得春英天天都得去挑水。一日,她挑著水往回走的半道上,遇到一位老頭牽著一匹白馬,請求讓他的馬喝點水。柳氏很痛快地答應了。老人為難地說,這馬只喝前桶的水。柳氏也爽快地答應了。如此連續三日,柳氏盡管都得在飲完馬后重新去挑水,但都滿足了老人的要求。到第三日,柳氏飲完馬正要返回重挑時,老人對她說:“我是白衣大仙,你是位心地善良的大嫂,我送你一條馬鞭,把它放在水甕里,用水時只要輕輕一提,水就會上涌,要多少就提多高,但切記千萬不要提過甕沿,不然就會遭受水淹的災難”。說完,老人和白馬化作一朵白云而去。柳春英望著空中拜了幾拜,高高興興地回了家,從此免卻了挑水之苦,四鄰五舍紛紛到她家取水,也不用翻山越嶺去挑水了。這引起了婆婆的不快,一天她趁柳氏回娘家不在,想把馬鞭藏起來,可就在馬鞭剛一提出水甕的時候,滔滔大水一涌而上,剎那間整個村莊淹沒在滔天洪水之中。正在娘家的柳氏聞訊,來不及把頭梳完就急忙趕回家中,順手把一草墊扔在甕上并不顧一切地往上一坐,大水立刻變小了,只剩下一股泉水從座下溢了出來,這就是晉水源頭——難老泉。柳春英化身為水母娘娘,成為晉源水神。
對于以上傳說,《晉祠志》“柳氏坐甕”也有記載:“遂傳言水神原柳氏女,系金勝村人。姑待之虐,俾汲水以給飲食,道遇異人授以鞭,使置甕頭,鞭動則水生,由是不出汲。夫妹誤抽鞭,水溢不可遏。呼柳至,坐甕頭,水始斂。柳氏坐化為神。鄉人遂祀于晉水源?!盵1]劉大鵬遺著.慕湘,呂文幸點校.晉祠志·雜編(中,卷第四十二).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P1058)故事的具體情節有些差異,其內容也歷來受到人們的各種質疑,但事實卻似乎是水到渠成,明嘉靖四十二年(1563),晉祠建成水母樓,依據傳說塑造了水母娘娘的神像,“飾為櫛縱笄總狀,神座為甕形”。由于“天一生水,地六成之。水屬陰,故飾水神為婦人型,稱曰水母,以水之潤物如母之養子耳”[2]劉大鵬遺著.慕湘,呂文幸點校.晉祠志·祠宇上(上,卷第一).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P27-28)。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重修。同治十三年(1874)六月,“巡撫鮑以本年夏雨愆期,遣官恭詣晉祠神廟,虔禱取水,隨獲甘霖。廟內正殿供奉圣母神像,右殿別塑水母神像。……奏請一體加封,賜額御書‘惠普銅封’‘功資樂利’兩額于正殿右殿”[3]中國地方志集成·山西府縣志輯(3).(光緒)續太原縣志·祀典(卷上).鳳凰出版社,2005.(P14)。產生于民間社會的柳氏,因禱雨有應,逐漸受到加封,得到官方認可,成為晉祠周圍村莊一年一度的廟會狂歡中影響力最大的女性水神。直到清代末年,每年從農歷六月初一到七月初五持續一個多月個村莊輪流舉辦的廟會依然規??涨?。期間近30個村莊由渠甲主持,輪流祭祀水母娘娘,形成了一以貫之的地方文化盛事(見表4)。
當然,對圣母、水母的祭賽還不足以體現水利社會人們利用農閑盡情狂歡的心情,廟會期間還會相伴著對于井神、河神、圣母的酬謝活動。六月十一是井泉龍王圣誕,“晉祠北門內、外,土人陳設脯醴致祭井泉龍王于晉源井間”。六月二十四日,為河神圣誕,“凡沿四河人民均于河神廟陳設祭品以祀之”[4]劉大鵬遺著.慕湘,呂文幸點校.晉祠志·祭賽下(上,卷第八).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P192-193)。
與晉祠水母娘娘相似,文水縣桑村麻衣仙姑廟的主神也是一位具有地方色彩的傳說中的人物。今天,廟內依然保存的碑文對于廟宇的興建、翻修有著明確的記載。唐代就有此廟,后廟毀。明代洪武年間(1421)再建,清乾隆四十年(1776)、民國十年(1921)曾兩次重修。由于年久失修,坍塌嚴重,1996年又落架重修,并保留了明清建筑風格。

表4:晉祠周圍村莊祭祀水母時間一覽表
傳說故事體現了一個普通的女子成為雨神解救一方民眾的過程。相傳麻衣仙姑名叫任靈巧。靈巧生性伶俐手巧,成年后,前來求婚者絡繹不絕。結果是父親和繼母把她各許一家。一女許兩家,麻煩由此產生。迎親時,來了兩家的花轎,都要娶靈巧。靈巧對這兩家親事都不同意,以梳洗打扮、方便為由跑出了門,徑直鉆到了附近的麻子地里。兩家迎親的娶不到親,就向其父母要人。父母知道女兒去向,就帶上兩家去麻地里找,結果是他們在東頭喊,靈巧在西頭應;他們在西頭喊,靈巧在東頭應;他們在地的中間喊,靈巧卻在兩頭答應。無奈之下,父母心生一計,讓娶親的兩家從地兩頭往中間割麻子,誰家先找到人靈巧就嫁給誰家。兩家娶親的一堆人馬立馬從兩頭割麻子,就在割到只剩一棵的時候,靈巧拔起麻子,夾在兩腿之間,騰空飄然而去。靈巧騰云駕霧,本希望其舅舅能夠同情并幫助她,誰料舅舅無情。靈巧絕望之下徑直駕麻子到了石室山,身披麻衣,開始苦心修煉,最后修成正果。因其身披麻衣得道成仙,當地人稱其為“麻衣仙姑”。有一年,大旱成災,仙姑施甘霖于民間,解救了一方民眾危難。從此之后,每到大旱年饉,百姓必去石室山向麻衣仙姑求雨,麻姑也逢禱必應。桑村人為感謝仙姑的恩德,就在村里修了麻衣仙姑廟一座,塑了神像,接受百姓的終年供奉。從明清時期開始,仙姑成為文水、汾陽一帶最重要的雨神,接受人們的供奉。
雍正《山西通志》對此亦有描述:“姑姓任,曾聘魏氏,遁居汾陽之黃蘆山石室。魏氏詣山,請歸。姑披麻衣走入洞,因名麻衣仙洞,洞有姑手痕,屢著靈應。因立桑村廟。明興武末重建。嘉靖中,邑人武恕撰《仙姑錫雨記》”[1](雍正)山西通志.中華書局,2006.(P4178)。清乾隆40年《重修麻衣仙姑廟碑記》記載:“歲旱祈雨,甘霖應禱而施,更屢著靈顯,記曰:‘有功德于民者,則祀之,茲之所建成,諒非淫祀,可知?!盵2]李峻杰.逝去的水神世界——清代山西水神祭祀的類型與地域分布.民俗研究,2013,(2).由《碑記》可以看到,麻衣仙姑盡管不屬于國家冊封的水神,但因施雨有功,受到官府的認可而不在政府禁止祭祀的神靈即“淫祠”范圍之內。2015年夏,當地實地調研情況顯示,從明朝洪武年間開始一直到清代,每逢天旱,祈雨活動影響范圍由桑村發展到文水縣所轄北關、堡子村、南關、冀村、私評、韓村、岳村、麻家寨、武家寨、楊家寨、樂村、橋頭、孝義鎮、馬村、東夏祠、西夏祠、北夏祠、土堂、里洪、東街、西街、南街、北街等24村。祈雨活動原本是民間主辦,后逐漸變成了縣令直接下文、撥銀并參與的半官辦性質的活動。祈雨期間,相關的廟會活動在麻衣仙姑影響范圍內定期持續舉辦。直至今天,每年農歷7月26日,桑村依然定期舉辦廟會并演戲酬謝麻衣仙姑的圣功,只不過歲月流逝,仙姑已經變為觀音菩薩的弟子之一,其發揮的威力也由降雨救民變為具有綜合神圣功能的一方神靈。
可以看到,這些女性水神無疑組成了水利社會中國家正祀宗教如佛教、道教之外最重要的民間信仰部分,盡管它們既沒有嚴格的組織系統和教義,也沒有復雜的清規戒律,但在地方文化體系中,明代之后到整個清代,由祭賽她們形成的廟會文化長盛不衰,在水利社會的各個層面,即普通民眾、地方鄉紳甚至政府官員都產生著深刻的影響。普通百姓需要水神帶來風調雨順的生產生活,地方鄉紳需要通過信仰力量控制鄉土社會,政府官員需要意識形態方面的引導加強禮法社會秩序?!耙坏└鞣N社會集團,無論是地緣集團(如鄉社城鎮)、血緣集團(如家族宗族),還是職業集團或性別集團需要強化各自的凝聚力,往往會在本地的民間信仰上下功夫?!盵1]趙世瑜.狂歡與日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P31)在每年頻繁舉辦的廟會活動中,水神信仰的力量得到了加強,成為鄉民鄉村社會日常生活中的十分重要的組成部分。
水利社會,對于水資源的分配使用的權力,即“水權”,是社會資源分配體系中重要的一環。汾河中游地區的情況顯示,廟會期間的主持祭祀之權與平時生產生活中水權是合二為一的。
居于汾河中游的各縣鄉村,農田灌溉問題的解決得益于流經的汾河和區域內的大小河流、泉水。以太原為例,“太原一邑,村莊百余,除山村外,均沾水利。汾水引溉者,八十余村莊,涂水引溉者十五村?!寥鐣x水,源出晉祠,……溉三十余村,田疇永享利益,終無災害”[2]劉大鵬遺著.慕湘,呂文幸點校.晉祠志·河例一(中,卷第三十).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P777)。盡管如此,各村所居河流上、中、下游位置的不同,得到的水利資源就存在巨大的差別,由于各村爭水引發的民間沖突不斷發生,甚至屢屢造成命案。山西的水利社會廣泛流傳的“三七分水”的故事就是此類沖突解決的一個民間慣習的體現。
晉祠的“三七分水”,圍繞著“難老泉”用水而展開。難老泉是當地民眾日常生活和農田灌溉的主要來源,原來由于沒有制度性的約束,當地常常發生“水案”,即由爭水而引發的械斗,幾乎每次械斗都會造成人命事故,最后由官府出面調停解決。傳說官府就在難老泉放了一口大油鍋,在燒沸的油鍋里投入十枚銅錢,代表十股泉水,南北村莊中,哪一方有人能撈出幾枚銅錢,就得到幾分泉水。結果北村之一花塔村的張郎十分勇敢,從油鍋中撈出了七枚銅錢而犧牲,北村因此得到七分泉水。今天晉祠難老泉旁的被稱為“中流砥柱”的“張郎塔”就是為紀念此事而筑?;ㄋ宓膹埿找簿蛷拇顺闪怂畽嗫刂普摺记L?!笆聦嵣?,張郎跳油鍋撈銅錢的故事正是宋代嘉祐初年知縣陳知白定三七分水之制的直接反映?!盵3]行龍著.走向田野與社會.生活 讀書 新知三聯書店,2007.(P127)之后,“核其田畝,度其遠近,公其夫役,均其水程,各河定為經制,俾上下流挨次灌溉,……設立渠甲,秉公辦理。農夫亦皆遵例而行”[2]劉大鵬遺著.慕湘,呂文幸點校.晉祠志·河例一(中,卷第三十).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P777)。晉水源出難老泉,四河分之為五,由總河、北河、南河、中河、陸堡河組成,最后匯入汾河,溉田三十余村莊。從宋代嘉祐五年(1060)到清末,形成了詳細有效的用水章程。章程中,把晉水一源分為四河,晉祠在晉水之源,專置四河之上的總河,“經理水源有例無程之田畝,兼轄四河之事務”[1]劉大鵬遺著.慕湘,呂文幸點校.晉祠志·河例二(中,卷第三十一).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P803)。在分水制度中,對于各村莊都有具體的規定(見表5)。總河、北河、南河、中河、陸堡河,“各設渠長以統轄之,又設水甲以分理之”[1]劉大鵬遺著.慕湘,呂文幸點校.晉祠志·河例二(中,卷第三十一).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P814)。形成了井然有序的區域社會的用水秩序。這些渠長、水甲平時負責管理灌溉相關事務,廟會舉辦期間,各村莊又輪流主持各個村莊的水神祭祀活動,如表4中所列的村莊,就是按照廟會舉辦的時間,由渠甲依次主持對于水母的祭祀活動。幾個村莊同時舉行祭祀活動的情況尤為突出,如晉祠鎮、紙房村、赤橋村的渠甲就是于六月十五日這一天,在晉水源頭三村合祭水母,并連續演劇三天。由于晉祠廟會期間的祭賽活動由誰主持,直接體現的是對于水資源的控制權,晉祠鎮、紙房村、赤橋村合祭水母,這反映的正是三個村莊把持著水資源分配的權力,即“總河”的地位。因此,廟會文化中,既能反映民眾利用農閑由娛神到娛人的狂歡,同時承載著水利社會的權力斗爭。誰控制了對水神的祭祀權,誰就控制了水資源的分配使用權,由此實現了祭祀權與水權的合二為一。

表5:晉祠周圍村莊四河分水情況一覽表
總之,清代汾河中游的水利社會,由于環境資源條件、用水慣習等的地域文化特點,形成了傳統農耕社會圍繞水資源的分配使用的廟會文化特色。在這一區域社會,由于世事難以預料,一方面,人們總是希望有平安的生活;另一方面,農業生產活動的苦難、單調、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境遇,總得有一種生活中的調劑。因此,廟會上的賽神、演戲,既體現了民眾對于風調雨順生活的向往,又表現出鄉民社會閑余時間的一種狂歡精神。這種狂歡對于民眾既能體現行為層面的實用功能,又能體現精神層面的慰藉功能,這是非常符合中國傳統農耕社會講求現實利益的信仰特征的。就在廟會文化活動中,鄉土社會的民眾借助著一系列或神秘、或實惠、或聯系親情的活動,緩解著由于生活危機或者社會壓力帶來的焦灼,甚至痛苦。盡管世事變遷,今天“互聯網+”時代,有太多的媒介會傳遞給我們撲面而來的盛世繁榮和全球化時代文化生活的多樣化態勢,但翻閱汾河中游各縣清代地方史志,還是讓人能夠感受到一種耕作的勤勞、祭祀的虔誠、節日的狂歡等不一樣的訊息,顯示了農耕文明和商業文明相對發達的這一地區的人們勞作之中和之余別樣的生活方式。在當今全球化背景下,生產方式現代化、生活方式趨同化的時代特征面前,傳承優秀文化傳統,構建具有特色的民間文化體系中,清代山西水利社會的廟會文化類型,無疑具有重要的啟迪意義。
(責編:樊譽)
袁鈺(1965—),女,山西平定人,太原師范學院政治系副教授,研究方向為山西地方歷史文化。
本文為山西省科技廳軟科學課題研究項目“汾河中上游地區廟會文化資源的調查研究”(項目編號:2014041056-5)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