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明末清初以還,伴隨著文人交往方式的變化,各類“贈送之文”泛濫不休,構成了一道獨特的文學史景觀。除了文體自身衍變、文化境遇之遷改等因素外,文學生態內部諸因素的相互作用也是一個促發原因。袁駿、孫默以表彰母節和歸隱黃山為題目,以數十年之堅持,征集相關詩文作品達萬首之多,不僅成就了兩種大型主題式創作,還足以引發征集過程及其相關利益訴求的思考,即作為一類特殊存在的“名士牙行”的交往特征、生存方式和人格風貌,以及他們為種種文學乃至文化活動牽線搭橋行為之于文學創作風貌、走向的影響。這些活躍于經濟文化發達地區的近似專職文化經濟人的“名士牙行”的存在,為了解大量出自名人之手的“贈送之文”的生成過程提供了特殊的視角,生動反映了明清時期文化權利下移所促成的文人交往模式及文學生態的新變。
關鍵詞:名士牙行;清代文學;贈送之文;袁駿;孫默
作者簡介:杜桂萍,女,長江學者特聘教授,黑龍江大學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黑龍江大學明清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從事清代文學與文獻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清代詩人別集叢刊”,項目編號:14ZDB076
中圖分類號:I206.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6)05-0111-13
康熙十一年(1672),為客吳地的江西人魏禧(1624—1680)應袁駿(1612—1683后,字重其)之請作《霜哺篇》跋,開篇即揭載:“《霜哺篇》題于松江陳仲醇,踵之者數十年不絕,而孫無言征歸黃山詩文亦與相等。凡天下名人文集,無不有是二題者。近代贈送之文,于斯為盛矣。”[1](外篇卷12《〈霜哺篇跋〉引言》,P638)的確,在清初許多著名文人如施閏章、尤侗、陳維崧、歸莊、魏禧、曹爾堪、孫枝蔚、吳綺、王士祿等人的別集中,往往會先后出現題贈蘇州人袁駿母節子孝的“霜哺”類文字和題送休寧人孫默(1613—1678,字無言)歸黃山詩文,甚至不止一篇。可見二者已構成了當時江南地區文壇一道別樣的風景。反觀這兩種高調且持久的文學史現象,除了事件本身之奇特外,促成兩種大型主題式創作的主人公袁駿、孫默也分外引人矚目;他們皆非能文之士,更談不上是文壇大家,最初不過是識文斷字的一介平民,卻能以合適的題目作為制勝法寶,集腋成裘,脫穎而出,成就為一方名士,且推波助瀾,促成彼時文學生態中新質素的生成,實在不能不引發今日之特殊關注與別樣思考。
魏禧所謂之“贈送之文”包括詩詞與各體文章,與明末以來格外盛行的交往、宴飲、集會活動密切相關,也來自于文化產品普及所致的確證自我的訴求。當這一類文字轉而成為一般人借以表達某種目的、確證某種價值的載體,其蘊含的意義往往呈現為更為多元的向度;尤其是隨著出版業的繁榮,征詩唱和、編刊當代詩文選集成為時尚,進一步促發了這一工具行為的可能性和日常化。蘇州人袁駿以表彰母節為名[2],長期不遺余力地征求《霜哺篇》題詞達六十年之久,以至“凡士大夫過吳門者,無不知有袁孝子也”[3](卷88)。客居揚州的休寧人孫默以回家為名[4],征求送歸黃山詩文近三十年,促成了“海內詩文積盈篋,無人不送歸山辭”[5](詩鈔卷上《送孫無言歸黃山》)的效果,卻始終未能返歸家鄉黃山。作為經濟文化各具特色且極為發達的兩個地區,蘇州、揚州的實際間隔不過二百里許,至今沒有確實之證據顯示二人相識,或者曾受到彼此的啟發,但兩件性質相似的大型征求活動發生在大致相同的歷史空間,并列互看并尋覓其中的歷史必然性極有意味,且可以發現隱含其中的諸多因素對當時文學生態的影響。
1. 堅持一生的征求活動
與清初剛剛正式定居揚州的孫默不同,袁駿至晚在十四歲(1625)時已經開始了《霜哺篇》的征集活動,何洯詩“總角擔 走天下,遍征文字壽慈親”[6](卷3《袁孝子歌》)可資為證。孫默歸黃山詩文的征集則要晚很多,即便從清初算起已經三十多歲的年紀。不過,他們的行為都可以用“生命不息,征求不止”來概括。袁駿《霜哺篇》系列不僅衍生了《負母看花圖》、《侍母弄孫圖》等內容,有關袁駿的送別詩、祝壽之作也貫注著相類的主題。各種征求名目的巧翻妙設,令《霜哺篇》吸附人數之多、篇目增加速度之快,達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黃瑚曾揣測:“袁子殆將終身焉。”[7](卷37《霜哺篇序》)實際上,袁駿確實將這一行為延續到了生命的最后,即便其母康熙十年(1671)去世,也沒有停止:“其母已云亡,問之淚橫祭。請讀《霜哺篇》,裝軸到五十。”[8](卷1《吳門題袁重其霜哺篇》)目前推斷袁駿大致卒年的唯一證據,竟然就是康熙二十二年(1683)惲壽平所畫《霜哺圖》,時年七十二歲,而其母去世已達十二年。孫默的征集活動未如《霜哺篇》征集持續之久,嘆為觀止之處亦可圈可點。盡管目前還無法判定所征集作品的存世狀況,其滾雪球般的數量變遷亦足以令人驚詫不已。約在康熙四年(1665)或稍后,孫默如是表示:“予所積同人贈歸詩,凡一千七百余首。”[9](文集卷6《送孫無言歸黃山序》)康熙九年(1670)汪琬云:“無言乞贈詩幾逾六千余首,然歸山尚未有期也。”[10](卷6《贈孫無言歸黃山二首》,P197)康熙十一年施閏章為孫默作六十壽序時透露:“廣陵處南北文人往來之交,孫子又酷好而力致之,故所得為多,篇什近萬矣。”[11](文集卷9《孫無言六十序》)可見征集數量之多,尤其是增長速度之快。今所知最晚作品是潘問奇《送孫無言歸黃山三首》[12](卷3),當作于康熙十七年(1678)春,不久后的五月二十八日(1678年7月16日),孫默因病去世[13](卷15《孫處士墓志銘》);可見其征集活動也從未有過停止之意,直到生命的末期。
袁駿和孫默都在征集過程中表現出超常的耐力和超群的智慧,然因出身、經歷之不同,呈現出來的樣貌卻不拘一格。袁駿以一介市井布衣的低微身份行“傭書養母”之責,多以冰雪不易的意志和持之以恒的信念示人:“恨貧賤不能早致旌典,而求表章于當世之文人學士,辛勤匍匐,不遺余力。”[14](卷3《袁重其字序》,P219)盡力展示作為一介布衣的懇切、謙卑甚至可憐:“遇天下之名公巨人,必俯首長跽,乞文章詩歌,以表揚其母……彷徨奔走,風雨不輟。”1“叩首乞言,不遠千里,以故得贈言如此之多也。”[14](卷3《袁重其字序》,P219)所謂的“俯首長跽……彷徨奔走”,“叩首乞言,不遠千里”,揭示其行為有別于一般的文人征和活動,可理解為對“孝”的持久強調,更有身份地位之低微而不得不如是的酸辛無奈。作為一位棄商從文者,孫默的表現似乎更為直截了當,目的明確。初次與方以智之侄方中發見面,便有如是表現:“登堂便訂忘年交,倉皇揖罷開詩卷。”[15](卷3《邗江送孫無言歸黃山歌》)有時給人留下了并不太好的印象,如許珌:“逡巡再拜如有求,愛我詩聲多慨慷。”[16](卷下《再送孫無言歸黃山歌》)如陳維崧:“孫郎追餞出城邊,邀我高吟黃海篇。”[17](卷1《將發 關舟中贈黃海孫無言》)如李 :“逢客索句不肯放,贈詩盈卷君未還。”[18](卷5《題孫無言黃山詩卷》)從“拜”到“追”再到“索”,盡管不一定是孫默行為的全部,堅持背后的強人所難很容易讓人產生漁利之切的反感。人們不斷生出的疑惑或與此有關:“欲歸不歸復何為,逢人但索黃山詩。”[15](卷3《邗江送孫無言歸黃山歌》)顯然,“欲歸不歸”與“但索黃山詩”的行為形成了強烈的背反,其當然指向即是欺世盜名,“山人”之譏議當來自于此。而袁駿的征集,即便母親去世后之行為也表述為一種深厚的孝順之情,多少還給自己的行為留下了一點可供遮蔽的口實。
2. 統一主題的集體創作
《霜哺篇》系列和歸黃山詩文,一以母節為題,一以回家為旨,均以一部集數千名文人學士共同參與的大型主題式創作為載體。作為策劃者或編輯者的袁駿、孫默,其智慧不僅表現在征集方式上,更在乎主題選取方面的“體貼人情”。以母親作為話題,對于自小多得母教、心懷感恩之心的古代文人而言,很容易被接受;尤其是那些少小失母、不能盡孝道于成才之后者,更容易被激發出身世之感、遺憾之情。而回家,更是常年在外奔走謀生的文人們百說不厭的話題;向無久客而不歸傳統的中國古人,狐死首丘是人生的必然抉擇,“歸”的詠嘆則往往指向一種激蕩生命的正能量。選擇這樣兩個話題展開乞詩求文活動,表面上是繁復的征引唱和中非常普通的一類,實際上更容易獲得廣泛的文化認同。“孝”和“歸”作為兩個具有開闊空間的寬泛性話題,被征求者可以從任何角度切入主題,盡情言說,《霜哺篇》和歸黃山詩文的內容含量因之被有效拓展;因固定題材可能造成的主題單一和意義枯澀也得到了比較有效的規避,其中含蘊的豐富文化因素足以提供關于清初社會價值走向、倫理變遷和生命屬性的相關解讀。
“借題發揮”當然是普遍存在的話語方式。不同地位、處境和經歷的文人在表達推揚節孝和送行祝歸的基本主題之外,更多書寫和傳遞了帶有個人特質和文化普遍性的復雜情懷。身世之感是最為常見的,如曾王孫:“嗟予少失怙,母氏茹辛苦。側聞夫人義,感泣沾衣襟。”[19](卷1《題袁重其霜哺編》)因袁駿之事跡聯想到自己未能盡力回報母親,慚愧不已。如陸寅:“只今黃山不可見,老父天涯淚如霰。夢游遙賦俱不成,翹首難逢故人面。”[20](卷11《黃山歌送孫無言歸黃山》)由孫默之家鄉聯想到自己的父老鄉親,悲愴無奈。比較特殊的是遺民情懷不同程度的表達和釋放。如論贊袁母之節操,歸莊云:“臣以忠,子以孝,婦以節,夫人知之。士大夫讀書通古今,畏名義,宜其知所處矣!以觀甲申、乙酉之際,何其戾也?……若袁君母子,初未嘗知書,而能守節致孝如此……吾之所以重袁君之母子者,此也。”[14](卷3《袁重其字序》,P220)何洯則從感嘆忠臣烈婦湮沒無聞的角度立意:“獨念兵戈紛亂以來,忠臣烈婦沉水蹈火、剖胸斷頭,氣節足與日月爭光,而青燐白骨,至同死虺腐鼠朽沒,事跡遺落簡編,為載紀所不及,以抱恨千古者,曷可勝算!縱有載紀所及,亦未見有人如此之眾為詩與文,如此之多交相推高其節也。”[6](卷18《霜哺篇目錄序》)各人身世際遇不同,感情之深淺、強弱亦有所差別,出發點則多與針砭現實相關,這其實是理解清初社會現實的一個難得視角。
創作有《留松閣詩》[21](文集卷1《留松閣詩序》)的孫默本身就是一位遺民,與他有關的“歸”,不僅僅是回家,而且是要歸于優美的黃山腳下之家,過一種與世隔絕的隱居生活,這尤其為那些無路可走、思想彷徨的文人提供了話語空間。在有關的詩文中,人們普遍表達了對黃山之美的贊嘆,云霓翻卷,山林吐翠,所謂“飛泉倒掛聲潺湲,紫芝白鹿誰追攀”[20](卷11《黃山歌送孫無言歸黃山》)也。尤其是,黃山乃文人修身養性之最佳所在,更容易激發創作者的向往之心、遺世情懷;“黃山”作為一個亂世隱者心目中的美好意象,也生成為對抗于現實名利場的理想社會,上升為眾多文人無比向往的精神家園。
一則節孝,一則歸隱,皆是清初社會頗為令人關注的話題。不同人均可以根據自己經歷、心境、情懷與訴求而借題發揮,從統治階層到普通市民也都能心無芥蒂地接受,實在是一個絕佳的題材選擇。這是兩位普通人的智慧,卻契合了時代的文化風尚,袁駿、孫默因之創造了兩個文學史、文化史上的奇跡。
3. 目的明確的設計理念
作為一場有計劃的大規模的征集活動,袁駿、孫默對征集對象與文本都有比較明確的理念和設計。文體齊備,結構豐富,主題統一,指向明確,都是這一特殊設計理念的具體表現。
早在順治六年(1649),歸莊已如是評價《霜哺篇》系列:“詩文不下千首,傳、序、跋、賦、頌、樂府、歌行、古、律詩、絕句諸體悉備。”[14](卷3《袁重其字序》,P219)孫默的歸黃山詩文系列亦是如此,詩、詞、賦、文一一俱全,似乎還有繪畫,雷士俊《題孫無言歸黃山圖》云:“杖屐意難留,君今何處去。黃山隱士多,已卜山中住。”[5](詩鈔卷下)不過,與袁駿所獲繪畫和書法作品的品類、數量乃至作者層級比較,孫默的收獲似乎都只能甘拜下風。就目前掌握的材料,當時著名畫家王翚、王鑒、惲壽平、吳歷、曹有光等都曾應袁駿之請,創作過表彰其母節烈的《霜哺圖》;方夏所題“一卷冰雪文”、彭行先所題“煒管揚烈”等書法作品,或遒勁有力,或樸茂端方,各具神采,為《霜哺篇》不可缺少的藝術構成。隨著時間的推移,《負母看花圖》、《侍母弄孫圖》等“霜哺”副調主題的征集也紛至沓來,有關送別詩、祝壽之作同樣貫注了相類的題旨。孫默的征集成果中,除了直接以送歸黃山為主題的詩文作品,相關的慶壽之作、祝賀喬遷之詩文等也被灌注了“歸”的意趣,如施閏章《孫無言六十序》:“余不欲以它言俗孫子,仍為敘未歸黃山之意。”[11](文集卷9)它們同樣是歸黃山詩文的有機構成,豐富了關于征集者生存狀態及相關問題的認知和評價。
隨著索獲篇什的日益增多,袁駿還早早開始了《霜哺篇》“分裝成卷”的工作:“重其袁子乞得《霜哺篇》累累,輒有社友金孝章先為裝成一卷。余以此褒輯,每卷前各有孝章小引。”[7](卷33衲米《霜哺篇總目序》)為便于流播和繼續征集,又有“總目”的編輯,“計必有展卷留連,冀遍閱卷中詩文而不惜為任剞劂資者”[7](卷33衲米《霜哺篇總目序》)。“授梓”亦成為題中應有之義,只是至今未能發現相關的刻本存世。從孫默立意刊刻本族一脈的詩文作品等想法分析1,其所征集之歸黃山詩文應該也有刊刻的打算,只是至今還沒有看到相關的記載。他對征集地域和對象的細致考慮,也可發現其中端倪。如方中發的詩歌:“問君詩足是何時,人缺黃冠地西粵。”當他來到孫宅,所獲得的印象是:“南極滇黔北薊遼,下窮丘壑高云霄。閨里名媛方外衲,何人不贈雙瓊瑤。”[15](卷3《邗江送孫無言歸黃山歌》)顯然,孫默有關征集的設計理念與袁駿大致相合:“海內走珠璣,贈答如不克。至今六十年,縹緗紛南北。”[8](卷1《吳門題袁重其霜哺篇》)
借名人張目,是促使征集目的達成的有效手段之一。這一特點,在袁駿的征集過程中尤其顯得突出。《霜哺篇》的題寫由晚明陳繼儒(1558—1639)開其端:“憫其母之苦節不獲聞于當寧,遍乞海內賢士大夫之言以表異之。”[22](卷16《霜哺篇墨跡卷序》,P754)最初的征求主要是針對名人的,只有他們才具有話語權,達成表彰母節子孝的效力。然隨著時間的推移,許多普通文人也積極加入到題寫活動中,無論是地域性知名者,還是初出茅廬的非名人,借助《霜哺篇》的題寫提升名望被看作是一種難得的捷徑,所謂“求舊不期來有道,征詩深愧到無名”[7](卷37張鴻磐《甲申春蒙重其老詞兄枉訪且見索霜哺詩惜別有作兼求教和》)是也。如果說袁駿請他們題寫是出于表彰慈母、張揚自我的內在訴求,這些人之于袁駿而言,確證自我的留名心理更為主要。孫默一生“重交好文”[13](卷15《孫處士墓志銘》),“布衣之士有工一詩、擅一技者,無言莫不折節下之”[1](外篇卷10《送孫無言歸黃山敘》,P638),周邊朋友甚至有“不掃丞相門,惟登處士堂”[23](詩集卷1《贈孫無言因送之吳門》)的印象。不過從其所征集之篇什來看,當朝官人及一時名士之作依然最為醒目,王士禎兄弟、周亮工、鄒祗謨、尤侗、宋琬、孫枝蔚等人的作品都赫然其中,甚至是他招攬其事的口實。康熙三年(1664)秋,孫默托表兄弟吳爾世遞送詩與信函給江西名士文德翼:“詩與書皆述欲歸黃山隱,并持贈歸隱序若干,意亦欲余作之。……讀序,皆名士偉人。”[24](卷7《送孫無言歸隱黃山序》)文德翼因之作《送孫無言歸隱黃山序》相贈。可見其同樣深諳名人效應之于征集行為的巨大影響力。總之,孫默與袁駿一樣,以名人為號召,刻意集結非名人,最終構建了一個江南地區各層次人士的交往網絡,成為一時之“聲氣”領袖。
從開始時的合情合理逐漸演變為有悖于常情常理,其實緣于征集過程中日漸膨脹的利益訴求,袁駿和孫默之行為是否“準于禮,揆于義”的質疑因之而比比皆是。方文曾質問孫默:“君歸故里尋常事,作底名人俱贈詩?”[25](卷9《送孫無言歸新安》)袁駿也面對了類似的拷問:“言之移人,不以多也,袁子烏用是耶?”[7](卷37黃瑚《霜哺篇序》)于其行為多有不解、不滿甚至不屑。幸運的是,賴于當時文壇領袖人物王士禛的一再表述,這一征集活動與他們賴以謀生的生存方式之間的關系有機會獲得了揭示,許多與之相關的文本敘述也因之得以激活,具有了新的審視維度。
王士禛《居易錄》卷六:
《老學庵筆記》,嘉興聞人滋自云作門客牙、充書籍行。近日新安孫布衣黙,字無言,居廣陵,貧而好客,四方名士至者,必徒步訪之。嘗告予欲渡江往海鹽,詢以有底急,則云欲訪彭十羨門,索其新詞,與予洎鄒程村作,合刻為三家耳。陳其年維崧贈以詩曰:“秦七黃九自佳耳1,此事何與卿饑寒。”指此也。人戲目之為“名士牙行”。吳門袁駿字重其,亦有此名,康熙乙巳曾渡江訪予于廣陵。[26](5冊,P3488)
牙行,或曰牙人,舊時為買賣雙方說合交易而從中收取傭金者;“名士牙行”則應該是熱衷于名士與名士、名士與非名士之間的交接聯絡,并從中獲取利益的一類人,類似今天所謂“文化經濟人”。從有關文獻分析,其主要涉及了與文人有關的編選、撰作、抄寫、評點、介紹等文事類活動。重溫《老學庵筆記》[27](P7)的相關段落,陸游的記述簡潔而含蓄,嘉興老儒聞人滋(茂德)的生意也簡單而清淡,遠不如袁駿、孫默之所作所為復雜且成規模;尤其在操作方式和行動理念諸方面,更是不可同日而語。不過,有關名士牙行之特征云云,仍可借助歷史的遺傳進行尋繹,其新質和共通之處因人的經驗、現實而具體可感,幡然可悟。
“窮窘”當然是最為醒目的印象,這幾乎是所有經濟活動的基本動力和共同前提。袁駿三歲喪父,少小孤苦,主要生活方式是“傭書以養母”[22](卷25《吳門袁母吳氏旌節頌十章并序》,P989),貧賤與寒窘是他中年時期之前的基本狀態:“見君不覺卅年余,兩鬢蕭騷賦索居。”[28](卷60《贈袁重其》,P1189)“交游雖廣貧何救,塵世真難巧自全。”[29](卷2朱柏廬《贈袁重其》)最初征求《霜哺篇》詩文作品時,他一定是懷著張揚母親節烈的夙愿衷懷,但長期傭書于大戶之家的人生經歷,也會使袁駿耳聞目睹甚至親身經歷了種種名人與名人、準名人、非名人之間的文學、文化乃至經濟交往,啟迪其對于人生道路的思考與選擇。如是,一旦有獲得“孝子揚親志,賢達多歌吟”[19](卷1《題袁重其霜哺篇》)的機會和社會效果,不再僅僅滿足于一種缺乏保障的贍養方式,謀求一個或多個更好的治生方式成了題中應有之義。以做生意見長的孫默一度生活富裕[30](文集《送孫無言歸黃山序》),但與很多徽人心甘情愿棄商從文一樣,他也最終選擇定居揚州且開啟了征詩選文的生涯,盡管這導致了“居阛阓中,委巷掘門,瓶無儲粟”[31](卷49《祭孫無言文》),至有“朝餐夕炊,設或不繼,賃居廡下,設或月錢不得償”[30](文集《送孫無言歸黃山序》)的情況。他征集歸黃山詩文行為開始的動因當然包含了對故鄉的向往,但時人“姑求多于文詞,以自豪于山”[32](卷10《送孫無言歸黃山序》)的說法并非空穴來風。關于不能歸去的理由,孫默有如是解釋:“凡我所為欲歸者,為營兩先人葬也。而葬之資無從得,故久未能歸也。”[9](文集卷6《送孫無言歸黃山序》)而這一點并不足以令人信服。且不說其家族以經商擅長,其弟及兩個兒子始終有固定的經營路線,并非一般的小本買賣2,應該足以維持生計;好友孫枝蔚即曾透露:“無言有弟若子善治生,往來魚鹽之鄉,可不必婚嫁畢而后效向平也。”3有學者判斷他不能歸的原因是出于經濟上的拮據[33],或者只是一種表面現象。孫默長期處于入不敷出的狀態,應與其篤好交游、博取名利有關,專注于《國朝名家詩余》的征集編纂其實也有這樣一種理念與心態的作用;相關的,歸黃山詩文的征集也并非僅僅來自當下生活的困窘,基于生存發展與文事活動的長遠設計和操作策略當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樂交”是另一醒目之點,這是名士牙行獲得各類信息的必要途徑與方式。袁駿的交游廣泛最初一定與他“日走四方”[34](卷1《德行》,P250)的傭書職業有關,后“乃以孝特聞”[1](外篇卷12《霜哺篇跋》,P638),則與其四處征集《霜哺篇》的行為選擇及其巨大成功關系密切:“凡士大夫過吳門者,無不知有袁孝子也。”借助于“孝子”的身份和《霜哺篇》持續不斷的征集,袁駿家門前“常系馬以延賓”[35](卷3《袁重其母太君霜哺篇序》),開始了有意識接納四方來客的活動。入清以后,名人高士的文集中常會發現袁駿忙碌的影跡,仔細考察推究,其所擔當的主要是來往穿梭的通風報信者和宴會雅集中不可或缺的召集人;王士禛所謂“結交四海皆英流”[26](1冊,P429),與其說承認其逐漸躋身于名人雅士的行列中,毋寧說是在暗示他是這一群體不可或缺的“名士牙行”。曾來往于揚州與中州之間經商的孫默同樣交游廣泛,有關其“重交好文”的評價幾乎是周邊朋友的眾口一致,所謂“貧能結客知交滿”[36](卷11《寄懷孫無言山人》)也,似乎與他的商人身份無關,而且特別強調他喜歡結交那些工詩善文之人,甚至發展為人生愛好,演為日常行為的規范。其實,當時亦有諸多語含機鋒的評價,孫枝蔚即曾如此感喟:“耽詩情不減,取友法終寬。”[37](前集卷5《無言病起見過》)對他交往過泛無比憂慮。最為特殊的當然也是大名人王士禛,一方面贊賞其“于文章朋友之嗜,不啻饑渴之于飲食”,又不無深意地表示,“四方名士,或因考功以識無言,或因無言以識考功”,再三提點其“名士牙行”的身份;甚至在其逝后的祭文中也沒有回避這一思路:“或曰,無言喜賓客,厭寂寞,其不歸黃山必矣。”[31](卷49《祭孫無言文》)以“或曰”來表達微詞,刻意凸顯二者的關聯。
“聲氣”當為名士牙行的核心表征,其穿針引線、牽線搭橋的功能因之方能得到有效的實現。機敏的反應、伶俐的牙齒和豪俠仗義的行為方式,當是必備質素。在這一方面,袁駿和孫默的表現因為個性、經歷之相異而各不相同。孫默“談笑封侯,縱橫游說,賤彼儀、秦舌”[38](李符《酹江月·送孫無言歸黃山,用曹學士韻》,P7513),勝在言辭之利捷:“于寒人崎士工文能詩或書畫方伎有一長,必委曲稱說,令其名著而伎售于時也,然后快。以故四方知名及伎能之士多歸之。”[13](卷15《孫處士墓志銘》)不止一位文人描述過孫默日常生活中的送往迎來之頻:“朝一客至,即叩諸聞人之門曰:某某來。暮一客至,又扣之不倦。”[13](卷15《孫處士墓志銘》)倒屣相迎之態栩栩如生。而袁駿應該也是如此,只不過從當時人文集中的相關記載中難以捕捉到有關此種風貌的詞語,更多是其具體行為的記述。如:
吳偉業《程昆侖文集序》:“昆侖之于文,含咀菁華,講求體要,雅自命為作者,其從吾郡袁重其郵書于余也。”
吳偉業《雜劇三集序》:“木石鄒年兄梁溪老學宿……旁通音律。近選《雜劇三集》成,囑袁子重其索余言。”
陳瑚《張秋紹宮辭序》:“春,予臥疴湖上,重其袁君手一編,不遠百里,輕舠襥被款予扉,而屬序焉。”
董以寧《吳江沈烈女墓志銘》:“蘇州袁處士駿,以吳江顧有孝、趙澐等百二十四人之征啟,來為沈烈女請銘。”
以上諸條,撰文者多為清初蘇州或臨郡的著名文人,求文者多為聲名不顯的下層文士,牽線搭橋者則都涉及了“袁重其”即袁駿;如果沒有機敏之應對、口才之不俗,是無法擔任這樣的工作的,其“名姓滿天涯”[39](卷7《送袁駿還長洲》)之不虛一定與此關系密切。
“豪爽”或“豪俠仗義”是名士牙行最為得人的交往方式。時人涉及孫默此類行為時,常用“貧而好客”、“好為人謀”一類詞語,似乎談論的是“窮窘”、“樂交”兩個維度,其實皆是從“聲氣”生發,強調溝通聯絡之能力與智慧。他熱情俠義,往往能急人所難,方文曾贊其“誰能似無言,高風激穹蒼”[25](再續集卷1《贈孫無言》)。對那些“布衣之士有工一詩、擅一技者”,孫默尤其表現出“風義幾欲齊平原”[40](卷2《題孫無言歸黃山詩冊》)的風范:“處士長身高足,深目朗眉,服被甚古。見其風日,以扇障而疾行衢巷,或躑躅霜雪泥淖,知必四方客至,而處士為之來叩也。見即出卷秩闊袖中,累累曰:‘此某某作也。如是者,自壯至老如一日。”[13](卷15《孫處士墓志銘》)似乎只為他人著想,無暇顧及自我。相比之下,有關袁駿的核心評價中并沒有出現類似的話語,只有“孝”及其圍繞“孝”的喋喋述說:“此士讀何書,孝經常在口。”[37](續集卷6《題袁重其〈午日負母看花圖〉》)或者“孝”的包容性、覆蓋性都太強大,難以諦視其他;或者溫良謙恭的行為慣性,促使他情愿維持一種任勞任怨的寒士風貌,以致其低調而富于智慧的人生在某一時間節點終止后竟然沒有留下痕跡,有關其疾病、死亡的只言片語至今都未能發現。
其實,識人之功才是袁駿、孫默們穩操勝券的獨家秘笈,能夠充當名士之牙行緣于他們對文學作品、文化風尚的領悟和把握程度,而靈心慧眼、體察風情與必要的知識儲備、文化素養往往發揮著相得益彰的效用。在這個方面,孫默無疑更有特出之處。其在選詞過程中表現出來的開闊的詞學視野、敏銳的選擇能力以及高水準的鑒賞品格,曾得到時賢和今人的一致肯定,連目光嚴苛的四庫館臣們也不得不承認,《國朝名家詩余》“雖標榜聲氣,尚沿明末積習,而一時倚聲佳制,實略備于此。存之,可以見國初諸人文采風流之盛”[41](卷199《十五家詞提要》)。或許因出身、經歷的不同,袁駿除了書寫方面有一定的功力外(今存其手跡),文化修養之優尚未見得到格外肯定;所參與的編選、征集行為多包含被動之處,很難發現其中的個人趣味、價值所向。如歸莊《吳門唱和詩序》云:“今春,四方名彥,偶集吳門,吾友毛君子晉、顧君茂倫、袁君重其迭邀詩侶,旬月中再會,人拈一韻,得近體若干首。重其出以相示,且索序。”[14](卷3,P192)不過,就《霜哺篇》的精心設計以及多向度的拓展而言,其精明睿智的商人敏感當高于孫默。長達六十年的四處征集,使《霜哺篇》本身已生成為一部“名作”,其超常磁力吸引了大量文人的目光和創作,袁駿自己亦因之遠近聞名,人脈甚廣。
無論如何,清初的袁駿、孫默都已不再滿足于南宋聞人滋“開豆腐羹店”的日常眼界,開始主動以“游走”的方式優游于文人圈,拓展了溝通聯絡、出謀劃策一類業務的范圍,并借助《霜哺篇》和歸黃山詩文的設計和征集聲名鵲起,帶來了難以估量的經濟利益。他們智慧地利用了“名”的巨大效應,使題寫本身形成了一個以“名”為軸心的內在節點,吸附大量文人匯聚之,最終促成了文本與人的“互名”。征詩乞文的活動往往是與“名士牙行”的生涯同步展開,皆得因于此。曹煜于康熙二十年(1681)致書袁駿:“率吟小詩,為先生壽,苦不能書,先生使善書者代我,何如?芹儀勿鄙是荷!弟往郡,又多一番盤用。錢礎老紙價,請以其半,煩先生手致之。三五良宵,或再報命耳。”[42](二集卷2《與袁重其》)“為先生壽”所指為袁氏七十大壽所作之詩,“芹儀”或為賀壽之禮,更有饋謝之意:托其代轉印刷費用給無錫出版家錢肅潤,并有辭費之囑,豈能無“芹儀”為報?凡此,即可印證袁駿“牙行”業務之于《霜哺篇》系列之糾纏關系。孫默歸黃山詩文的征集過程透射了他交往范圍的逐漸擴大,以及有意借之網羅當代名人的動機,所編輯之《國朝名家詩余》的很多評點者和作者都是送歸黃山詩文的撰稿者即可為證。董以寧談及《送孫無言歸黃山序》的寫作云:“至請之余者再,余未有以應也。閱數年,余來揚州,先生尚在,又固請焉。”[30](文集《送孫無言歸黃山序》)考序文創作時間為康熙七年(1668)夏,正與孫默編輯《蓉渡詞》完成同時;如沒有《蓉渡詞》編輯對聲名的巨大促進作用,董以寧當不會放下身段答應序文的寫作。顯然,這種有意為之的標榜聲氣之舉,順應了“名士牙行”的實際需要,孫默本人于此際開始聲名大振當與這一類行為選擇關系密切。
或許與文化市場的發達與競爭程度相關,清初的名士牙行們有了更為明確的職業意識。他們對于積攢聲氣、構筑廣泛人脈的重視程度是前所未有的。尤其是像袁駿這樣出身低微的司筆札之役者,如何躋身文士群體成為關聯各方的文化“牙人”,缺乏獨特的載體或工具似乎難成正果;《霜哺篇》以“節孝”張目,以當世名人為主要征集對象,促成了顯親揚名的社會效果,實際上也完成了袁駿由“非名”到“名”的轉身。孫默平生“不甚為詩,而好朋友之詩”[31](卷49《祭孫無言文》),熱衷于詩詞編輯、評點、刊刻工作,為其提供了接觸大量文人的有效機會與最佳路徑,歸黃山詩文的征集因之如虎添翼,既服務于《國朝名家詩余》的編輯,也有利于他借此獲取利益和聲名,彼此相得益彰。很有一些名人樂于借助《霜哺篇》、歸黃山詩文的創作表達自我,張揚個性;更有一些非名人樂于參與其中,品味一種準名人的自我弘揚。“士大夫爭為袁生賦霜哺以相夸重”[43](文集《霜哺篇序》),使“袁生”與“霜哺”、“賦”與“被賦”互為因果,又各得其所。對于歸黃山詩文的征集者孫默,類似的記載也不少:“讀四方君子贈答之詞,有送桴庵歸黃山文者,不一而足。心竊恨之,為不知何時游黃山,呼桴庵于三十二峰間,與言燒丹煮石事。”[44](文選卷2《送孫桴庵歸黃山序》)能進入《霜哺篇》、歸黃山詩文的創作群體變成了一種榮譽、身份的象征,而這也是為什么事過多年,“士大夫之稱袁生者日益多,為袁生賦霜哺者亦日益盛”[43](文集《霜哺篇序》),而孫默也讓揚州人久久不能忘懷的重要原因之一。也就是說,借助于名士牙行的身份,袁駿和孫默各自找到了合適自身的題目,“借題發揮”、“借水行舟”成為他們在眾多同行中脫穎而出的制勝法寶。這其實也是王士禛將孫、袁二人相提并論的直接原因。當其時,他一定是聯想到了二人都曾反復就同一話題四處懇請、且已在一定范圍內形成廣泛影響的征求行為,并對其中飽含的交往雙方的各種名利性訴求洞若觀火,才有如此之譏嘲。只不過數年之后,這位諷刺孫默為“名士牙行”的大名人又有了另一段感慨萬端之語:“無言遂已長夜,海內風雅大寂寞矣。讀此掩卷久之,兼復痛我西樵也。”1一個名士牙行類的小人物,被這位文壇領袖冠以影響“海內風雅”之巨大作用,從一個特殊維度反映了孫默類人物的不可或缺及其之于清初文化生活的巨大影響。
“名士牙行”生成于名士與非名士的一些特殊需要,并在某種交往關系中完成。然僅有“人氣”是不夠的,地利之便、天時之佳同樣是其生成不可或缺的條件。也就是說,“名士牙行”一定是經濟發達、文化興榮的產物,蘇州、揚州類商業城市的文風之盛、文事活動之繁提供了孕育這一類人群的土壤和環境。袁駿、孫默借助其地,適逢其時,又選擇了合適的方式如征集《霜哺篇》、送歸黃山詩文等,彼此助力,互為因果,進而風生水起,成就了“名士牙行”這個特殊職業及相關文學史現象的應運而生。
蘇州、揚州皆為清初時最為有名的大都會城市,經濟、文化發達。蘇州自明代中期以后一直保有經濟文化的中心地位,入清后手工業、商業很快恢復,呈現出迅速繁榮之勢,文化出版亦同時獲得恢復,吸引了四方文人的目光。揚州雖有“揚州十日”之涂炭,但入清后不久亦逐漸恢復了“江左名都”的繁華。兩城市均處于南北交通之要沖,商賈駐足,冠蓋云集,富麗繁華,天下人皆向往之。尤其是揚州,“其致者,非四方仕宦車舟往來之經歷,則富商巨賈悠閑之子弟,征貴賤、射什一之利,調箏弄丸,馳騁于狗馬聲伎而豪者耳。其他則皆窮無所恃、賴游手以博衣食者也”[45](卷15《贈孫無言歸黃山序》)。是一個典型的由各類型淘金者組構而成的名利場,為不計其數不名一文、“窮無所恃、游手以博衣食者”提供了就業的機會。澆薄、享樂的表象下是名利的泛濫,同時又提供了各種各樣的生存可能。戰亂后遷居揚州的關中詩人孫枝蔚詩云:“廣陵不可居,風俗重鹽商。”[37](前集卷2《李屺瞻遠至,寓我溉堂,悲喜有述》)然因生存而來的大大小小的機遇、誘惑亦難以抗拒,直至終老都不曾離去。一度與王士禛齊名的詩人彭孫遹“江南奏銷案”罹禍后四處游歷,數度到達蘇州、揚州,謀求生存之道也是最為重要的原因。也就是說,“趨利”是眾多文人熱愛姑蘇繁華、揚州風月的一個直接動因,只不過獲利的方式因為個人的資質、條件、追求而有所不同而已。不名一文的袁駿選擇了“遍征文字壽慈親”的方式,其精心設計的《霜哺篇》征集,不僅達成了母節子孝的遠近聞名,而且收獲甚豐,經濟困境逐漸改善,后來竟有了妻妾共處、子孫滿堂的晚年光景。因經商客居揚州的孫默,“無他好,惟獲交天下賢人君子,羅致其詩古文詞若嗜欲,以故棄百事為之,風雨寒暑,死生存亡不少易”[13](卷15《孫處士墓志銘》);借助文人之間的交往博取的一點利益,不僅成為其獲取生存資源的重要手段之一,還助力于他借編選《國朝名家詩余》求名逐利的文人生涯。《國朝名家詩余》耗盡了孫默后半生的心血:“吾方以鳴始也,十五家倡之于前,自此而數十家而百家,茲不其先聲也與?”[46](鄧漢儀《十五家詞序》)汪懋麟理解他“期足百人為一選”[13](卷15《孫處士墓志銘》)的甘苦,鄧漢儀則描述了他困窘之中的孜孜不倦:“黃山孫子無言以窮巷布衣,留心雅事,每有佳制,務極搜羅,如饑渴之于飲食,甚至舟車裹糧檳,不憚冒犯霜露,跋涉山川以求之。故此十五家之詞,皆其浮家泛宅、殫力疲思而后得之者。”[46](《十五家詞序》)此舉耗費了孫默的積蓄和日常所得,其實也是他不能返歸家鄉的原因之一,卻改變了他“窮巷布衣”的身份。名與利,始終糾結纏繞于孫默的心中,致其有“風塵百千慮”[5](詩鈔卷上《送孫無言歸黃山》)之難,無法轉身,又必須承受由困窘、誤解和思鄉情切捆綁在一起的生存與發展之苦。
明末以來,已發展成為全國著名文化出版中心的蘇州、揚州、南京、杭州等地人文薈萃,名流云集,各種詩文總集和別集的編纂、刊刻和傳播異常熱鬧。伴隨著征詩唱和、編選當代詩文選集成為時尚,頗有一些人自覺不自覺地充當了中介的角色,如杜濬、鄧漢儀、張潮等人或多或少都具備這樣的質素。但一些本身不名一文的貧士也徜徉其中,樂此不疲,往往令人難以理解。如顧與治,一生好俠仗義,以南京為中心從事文事活動,施閏章描述其“一意攻古文詞,與四方名士賢豪深相結”[11](文集卷17《顧與治傳》),即暗含有對其“名士牙行”身份的指認。有關文獻亦不乏其穿針引線的記載,錢謙益云:“金陵顧與治來告我,曰:‘夢游與莆田宋比玉交,夫子之所知也。比玉歿十余年矣,夢游將入閩訪其墓,酹而哭焉。比玉無子,墓未有刻文,敢以請于夫子。”[47](卷66《宋比玉墓表》)從謝正光《清初人選清初詩匯考》提供的有關文獻,也可以推斷出一些編選者或多或少具有“名士牙行”的特征。如顧有孝輯《驪珠集》凡例云:“余息影菰蘆,交游實寡,而廣為搜集名集者,金子耿庵、張子虞山、彭子駿孫、錢子礎日、計子甫草、袁子重其、喻子非指、家修遠兄也。功不可泯,因亦附識。”[48](P110)所提及的金俊明、錢肅潤等皆非手頭寬裕者,然征集、編選活動頻繁,且樂此不疲。顯然,類似活動可以達成“名”的愿景,還可以博得“利”的收益,進而混跡于“名人高士”群體中,或者成為其中一員,這是促使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從事各類總集的編選,甚至不辭艱辛、填補銀錢的直接原因。陳維崧評論孫默前往海鹽征集彭孫遹詞的行為時,有“韋莊牛嶠好詞句,此事何與卿饑寒”[49](卷9《送孫無言由吳閶之海鹽訪彭十駿孫》)的戲謔之語,也隱約點明這一類活動與“饑寒”的微妙關系,此句曾被時人和后來者多次引用,包含了對其身份屬性的強調和暗諷應該是重要原因。袁駿、孫默的不同之處在于,采用征集《霜哺篇》和送歸黃山詩文之策略,不僅找到了解決“饑寒”的途徑,其他利益訴求也獲得了實現,可謂劍走偏鋒,技高一籌,這是其名士牙行諸多實踐較其他人更為專業的重要因素。
更讓今人之想象力難以企及的其實還有彼時一些“名人”尤其是文壇領袖級人物的明知其理,盡力配合,參與其中。梳理相關文獻可知,赫赫有名的文人如錢謙益、吳偉業、周亮工、尤侗、魏禧、方文等都留有涉及《霜哺篇》、送歸黃山詩文的相關文字,且不止一詩一文,往往令人不解甚至驚詫。“四海宗盟五十年”[50](卷2《八哀詩錢宗伯牧齋》)的一代文壇大師錢謙益,先后為袁駿撰寫了《識字行,題吳門袁節母冊子》、《袁泰征遺稿》、《吳門袁母吳氏旌節頌十章并序》、《霜哺篇墨跡卷序》、《題袁母二序后》等詩文,不免令人匪夷所思。只有借助名士牙行的視角才可能洞悉,晚年錢謙益身邊的重要文事聯絡人就包括了袁駿,許多其擔當牽線搭橋任務的信息足以驗證這一點。以下皆為錢謙益所作,分別見其《牧齋有學集》和《牧齋有學集補》:
《小山堂詩引》:“方吾家酒熟時,吳門袁重其持施有一新詩來請序。傳杯讀之,清詞麗句,盎溢牙齒間……重其當趣舉斯言,以告于讀有一之詩者。”
《徐季重詩稿敘》:“新秋病足,適袁子重其來自鹿城,得徐子季重詩。伏枕聽之,忽然而睡,渙然而興……”
《錫山高氏白華孝感頌并序》:“吳門袁生重其來告我曰:錫山高太君李氏,儀法茂著,精修凈土,無疾考終。其子學憲匯旃,哀慟毀瘠,念無以報母恩,長跪柩前,誦《妙法蓮華經》,兩膝著地,聲淚迸咽……余既敘高子之孝感,并為袁生告焉。”
《吳門吟社雅集》:“晦木偕蘭生薄游吳下……重其、偉楚、又王諸君,杯酒留連,倡和成卷。”
《歸自吳門,重其復來征詩,小至日止宿寒舍,劇譚論文,喜而有贈》:“一編詩足張吾軍,毷氉沉吟每夕嚑。豈有地深戎馬劫,翻令天煥帝車文。早時嶺放南枝雪,明日臺書長至云。莫以儒生笑袁虎,策功毛穎許誰分。”
字里行間可以看出袁駿與錢謙益之間的關系,自然,親切,常來常往。讓這位耄耋老人看重的似不僅僅是袁駿的奔跑聯絡工作,還有“伏枕聽之”的安心和“傳杯讀之”的愜意,以及“劇譚論文”的歡悅,如是,怎一個“善解人意”可以了得!文人不言利,錢謙益的文字當然也不會透漏其中包含的利益鏈,但從袁駿名士牙行的身份及錢謙益晚年生活一度困窘考量,再看看《有學集》中大量增加的序跋文、碑傳文等應用類文字的現實,足可想見個中原因:一定是袁駿“名士牙行”的身份發揮了特殊的作用,奔走聯絡,通報聲氣,精心設計,使這位文壇耆宿獲取了潤筆和名聲之雙重利益,否則這位大名人怎會如此賞識、借重甚至依賴他?作為回報,錢謙益創作了有關袁駿母子的多篇題詠,不僅不斷拓展了《霜哺篇》征集的局面,甚至發揮了其他名人無法比擬的作用,對袁駿名士牙行工作之助力更是難以數字估計。作于崇禎九年(1636)的《識字行,題吳門袁節母冊子》一文曾被當時及其后的多位名人例舉,對《霜哺篇》的征集具有重要的推轂作用;袁母七十歲誕辰所作之詩歌為眾多文人唱和,于一度形成的“名流千里至,佳詠一時新”[7](卷37吳炎《〈霜哺篇〉題詩》)征集高峰而言,實有巨大的示范和引導效應;而作于袁母八十歲生日之際的《吳門袁母吳氏旌節頌十章并序》,以引經據典之倫理評價和蓋棺論定之人格禮贊示人,更是促成霜哺文字“煌煌乎盈門塞屋”[22](卷25)的強有力因素。總之,因為袁駿的幫助,錢謙益呈才揚識,撰寫了大量序跋碑傳一類收費文體,名利雙收;袁駿則以錢謙益等大名人為自己張目,堅持不懈,促成了“《霜哺篇》之詩歌敘記幾遍天下”[1](外篇卷18《袁君泰征同配吳節母合葬墓志銘》,P890)、“凡士大夫過吳門者,無不知有袁孝子也”的效果,二人各得所愿。
孫默與王士禛兄弟的關系也可從如是維度理解。孫默能在入清以后不失時機地進入“編選”這個充滿了名利誘惑的領域,與王士禛振興廣陵風雅的諸多活動與理念關系密切。他大約在順治十七年(1660)即得識初到揚州的王士禛1,是“紅橋修禊”等影響一時的文事活動的重要參與者,其《國朝名家詩余》的構思設計和編選原則等亦得到鄒祗謨、王士禛《倚聲初集》(刊于順治十七年)的啟發和影響。而王士禛不僅是《國朝名家詩余》的參與者、評點者,也是歸黃山詩文系列的重要作者,有關的作品包括詩歌三題六首、祭文一篇及書信若干,對孫默的征集活動亦有巨大助力。順治十七年王士禛就任揚州推官后,孫默征集作品日多,當與王的推舉不無關系。康熙四年三月,經由弟弟王士禛的介紹,孫默又得識大名鼎鼎的王士祿,且相交甚歡。王士祿“愛無言之為人,與之遍訪鶴林、招隱諸名勝;既而入吳適越,亦挾與俱”[31](卷49《祭孫無言文》)。長達一年多的相與宴飲游賞,對擴大孫默的聲名作用更大:“凡客西湖三月,四方名士,或因考功以識無言,或因無言以識考功,二人者,交相重也。”[31](卷49《祭孫無言文》)以至兄長去世后,王士禛時時處處流露出愛屋及烏式的關愛:“予在京師,慮無言貧老,無以給 粥,有故人為榷使,以無言姓字語之,既而終不往見也。”[31](卷49《祭孫無言文》)凡此,都在客觀上形成了助力“名士牙行”的作用。今所存康熙四年、五年(1666)時的送歸黃山詩文作品最多,與王士祿之間的“交相重”應不無關聯。孫默去世后,已經名重宇內的王士禛應其族弟孫思遠之求為撰祭文,以“大抵忘機而任真,尚名義而鄙榮利”[31](卷49《祭孫無言文》)之語高度評價之,對這位有著“一死一生,交情如昔”[31](卷49《祭孫無言文》)的友人之死無比感傷。尤其是,在繼續強調孫默“名士牙行”身份的同時,還表達了另一維度的思考,“無言遂已長夜,海內風雅大寂寞矣”,客觀上肯定了孫默之于清初文壇的價值和意義。
總之,錢謙益、王士禛等大名人對袁駿、孫默的非常禮遇,借助名士牙行的考量視角方能知其所以然。而從袁駿、孫默的征集活動不難看出,那些已經成為當代翹楚的名人,從不會嫌棄此類機會過多。如金堡聽聞有人為刻其作,十分高興:“等一黃金看用處,人間雅俗有何常。肯將驅使隨文苑,天半銖衣菡萏香。”[51](詩卷4《袁重其索為鈕南六贈,云南六欲刻予吳門詩》)有時,入選篇目的多少和出現頻率的多寡,亦標識了文壇地位的高下,關聯著生存之際遇、榮辱、順逆。故袁駿、孫默一類人始終受到歡迎,即便如魏禧、歸莊、姜宸英等以耿介著稱的文人也不得不勉力迎合,一方面表達對他們的質疑、譏諷,同時也滿足其饋贈之求,并在相關篇什中表達肯定、贊美之意。如魏禧為袁駿先后完成《霜哺篇跋》、《袁君泰征同配吳節母合葬墓志銘》二文,又不客氣地揭穿其“節母之喪及小祥矣,求所以傳其母者,亡異平日”的虛偽;姜宸英質疑袁駿“一言為富,子乃若是侈乎”,但也同時滿足了他求贈《霜哺篇序》的愿望。對于孫默,魏禧規諷他的“好士之譽”[1](外篇卷6《與休寧孫無言書》,P291),歸莊揭發他的“歸”是“未可知之辭”[52](《送孫無言歸黃山序》),譏貶之意盡在字里行間,仍出于各種目的與孫默交接往來,甚至交情頗厚。比較特殊的當然還是王士禛,對袁駿深懷鄙薄之意仍不吝贈詩溢美:“袁生袁生,生不愿作萬戶侯,結交四海皆英流。子為名士母賢母,此事足以光千秋。”[26](1冊,P429)話語之由衷與內心之詭譎所形成的巨大反差,讓人不免聯想到彼此的利益纏繞,只不過目下還沒有發掘出有效的證據而已。不過,這已足以揭示“名士牙行”受到特殊禮遇的真實原因了,即:他們以特殊的中介方式周旋于名人與非名人之間,投合并滿足了他們之于名利的潛在欲求,既可為非名人之所需,亦能為名人們所認可。
無論《霜哺篇》、歸黃山詩文的征集初衷如何,其實際上已被打造成了兩位窮窘的布衣之士在尋找上位過程中依憑的特殊載體。借助“母親”、“回家”這兩個看似普通實則絕佳的題目,袁駿、孫默不僅身價倍增,遠近聞名,發展成為蘇州、揚州文壇不可或缺的“聲氣”人物,還躋身于當代名流之中,開始了操持文柄的人生歷程。其趣味、理念以及基于經濟目的的諸種選擇,實際上都產生了引導、調動一批文人題材、主題、文體選擇乃至創作走向的特殊意義。且不說孫默編輯《國朝名家詩余》對創作群體、詞體風貌乃至詞學復興的意義[53],僅從一些實用性文體如序跋、碑傳等的產生過程和復興方式來看,即足以體察名士牙行們秉有的獨特文化身份,以及他們在當時文學交往、編選、傳播過程中發揮的作用。在可以寓目的清初名人的詩文別集中,這一類文體成幾何級數的增長,顯然與名士牙行的努力工作有關。錢謙益《初學集》、《有學集》中的大量作品可作如是觀。再如姜宸英(1628—1699),是一位被王士禛稱為“本朝古文一作手”[54](P86)的人物,沒有袁駿、孫默一類人物的牽線搭橋或者是另一種生存窘況。康熙二年(1663),他在惋惜另一位古文家王猷定生死之窘時表示:“王子數賣賦,求活不能給,則東涉大江,遷延于錢塘、會稽。已而賚志客死,久不得歸葬。”[45](卷15《贈孫無言歸黃山序》)對其“遷延于錢塘、會稽”的“求活”之舉表示理解,而“予非以饑驅,必不來此”(揚州)的無奈,與“無言之與王子,何為久于此而不去哉”相呼應,更是一種感同身受式的呼應。王猷定之“賣賦”與自己的“饑驅”都昭示了一種買賣關系的存在,而其到揚州后即迫不及待地尋找孫默,或者即有尋求中介幫助之必要:“既至,而孫子居僻遠,物色無所得。”“次年春,會予復來廣陵,求孫子月余。”二人見面后,姜宸英很快撰寫完成了《贈孫無言歸黃山序》,對孫默的遲遲不歸表示了高度理解。[45](卷15《贈孫無言歸黃山序》)至于袁駿,他本來有意拒絕,“孝子駿力求予序,其許之而不果者亦數月矣”[45](卷15《霜哺篇序》),然因有到常州傳信、贈書給李長祥之類事相煩[55](卷3《與姜西溟書》),又強調李序在前之引導,“予讀之意動,涕洟承頰,則起彷徨,欲為孝子序,遂序之如此”[45](卷15《霜哺篇序》,姜宸英最終完成了《霜哺篇序》一文。凡此,均可昭示“名士牙行”之于文章生成過程中的特殊作用。
袁駿、孫默的征集活動為探析清初時期以蘇州、揚州為代表的江南經濟文化發達地區的文學生態提供了內涵豐富的個案;從中不僅能夠感受到活躍于這些地區的為種種文學乃至文化活動牽線搭橋的近似專職的“名士牙行”的存在,更足以了解到大量出自名人之手的“贈送之文”產生的過程。明代中期以后,學術文化的多元化已蔚成趨勢,平民化、世俗化與精英化、雅化糾結相伴,各走偏鋒,紛爭迭起。隨著前后七子的倡言復古、心學各派的鼓噪吶喊,“臺閣壇坫,移于郎署”[56](丁簽卷1)的文化走向逐漸成為現實。華亭夏允彝為同鄉好友陳子龍《岳起堂稿》作序時指出:“唐、宋之時,文章之貴賤操之在上,其權在賢公卿;其起也以多延獎,其合也或贄文以獻,挾筆舌權而隨其后,殆有如戰國縱橫士之為者。至國朝而操之在下,其權在能自立;其起也以同聲相引重,其成也以懸書示人而人莫之能非。故前之貴于時也以驟,而今之貴于時也必久而后行。”[57](卷首)以對比的口吻揭示了不同時代境遇中因文化權力下移所導致的文人表達范式之不同,其中所提及的“同聲相引重”正是文人引領文化潮流行之有效的手段之一。袁駿、孫默以母節、歸家為題目進行針對性極強的征集活動,并以此張目,集聚人氣,行“名士牙行”之實,正是這一文化訴求的具體實踐。康熙中期,宜興瞿源洙又強調:“古未有窮而在下者操文柄也……獨至昭代,而文章之命主之布衣。”[58](卷首)可見,“窮而在下者操文柄”、“文章之命主之布衣”,已然是明末清初時期文壇的嶄新動態,一個值得深入探研的文學生態話題。從這個意義而言,“名士牙行”是任何一種其他角色無法替代的,其特殊的文學史意義實在不可忽略。
參 考 文 獻
[1] 魏禧:《魏叔子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03.
[2] 杜桂萍:《從“傭書養母”到“名士牙行”——袁駿〈霜哺篇〉與清初文學生態》,載《文學評論》2010年第5期.
[3] 同治《蘇州府志》,光緒九年(1883)刻本.
[4] 杜桂萍:《“名士牙行”與孫默歸黃山詩文之征集》,載《社會科學戰線》2015年第1期.
[5] 雷士俊:《艾陵詩文鈔》,康熙莘樂草堂刻本.
[6] 何洯:《晴江閣集》,康熙刻增修本.
[7] 陸心源:《穰梨館過眼錄》,光緒吳興家塾刻本.
[8] 劉謙吉:《讱庵詩鈔》,康熙刻本.
[9] 計東:《改亭詩文集》,乾隆十三年(1748)刻本.
[10] 汪琬:《汪琬全集箋校》,李圣華箋校,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11] 施閏章:《學余堂集》,四庫全書影印本.
[12] 潘問奇:《拜鵑堂詩集》,康熙刻本.
[13] 汪懋麟:《百尺梧桐閣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4] 歸莊:《歸莊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15] 方中發:《白鹿山房詩集》,清刻本.
[16] 許珌:《鐵堂詩草》,乾隆五十五年(1790)刊本.
[17] 陳維崧:《湖海樓詩集》,清刊本.
[18] 李 :《虬峰文集》,康熙刻本.
[19] 曾王孫:《清風堂文集》,康熙四十五年(1706)刻本.
[20] 阮元:《兩浙輶軒錄》,嘉慶刻本.
[21] 王遒定:《四照堂詩文集》,康熙二十二年(1683)刻本.
[22] 錢謙益:《牧齋有學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23] 杜浚:《變雅堂遺集》,光緒二十年(1894)刻本.
[24] 文德翼:《求是堂文集》,明末刻本.
[25] 方文:《嵞山集》,康熙二十八年(1689)刻本.
[26] 王士禛:《王士禛全集》,濟南:齊魯書社,2007.
[27] 陸游:《老學庵筆記》,北京:中華書局,1979.
[28] 吳偉業:《吳梅村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29] 張潛之、潘道根:《國朝昆山詩存》,道光二十八年(1848)刻本.
[30] 董以寧:《正誼堂詩文集》,康熙刻本.
[31] 王士禛:《帶經堂集》,康熙刻本.
[32] 吳肅公:《街南文集》,康熙二十八年(1689)刻本.
[33] 朱麗霞:《會向黃山去,棲遲意泊如——〈送孫無言歸黃山〉的經濟學詮釋》,載《中國韻文學刊》2008年第4期.
[34] 王晫:《今世說》,載《筆記小說大觀》第17冊,揚州:廣陵古籍刊行社,1984.
[35] 吳綺:《林蕙堂全集》,四庫全書影印本.
[36] 彭孫遹:《松桂堂全集》,乾隆刻本.
[37] 孫枝蔚:《溉堂集》,康熙刻本.
[38] 《全清詞》第13冊,北京:中華書局,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