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福勝++楊昌宇
摘 要:俄羅斯法治現代化之路的曲折性有目共睹,對于同時代其他轉型國家具有極強的參照價值。俄羅斯法治現代化之路可以有兩個考察路徑,一般路徑主要沿社會制度變革路線進行考察,特殊路徑則通過文化哲學研究范式,以文化模式轉換為線索進行考察。一般路徑貫徹的是以社會制度來決定研究的基調和范圍,特殊路徑貫徹的是以文化模式轉換來決定研究的視野,社會制度變遷在顯性層面上表現出俄羅斯現代化進程的階段性,文化模式轉換則是這種階段性表現的內在驅動力,二者一表一里共同表征俄羅斯法治現代化的內在邏輯。兩種路徑交融能夠形成一種總體性視角,在研究對象、研究方式和研究內容等方面具有獨特的立場,最終促成對俄羅斯法治現代化研究的方法論轉向。
關鍵詞:俄羅斯法治現代化;社會制度變革;文化模式轉換
作者簡介:陳福勝,男,博士,揚州大學法學院副教授,從事法治現代化、商法研究;楊昌宇,女,博士,揚州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法學理論、俄羅斯法文化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俄羅斯法治進程中政治與宗教兩種核心化因素的影響力研究”,項目編號:15BFX029;黑龍江省哲學社會科學專項項目,項目編號:12D094
中圖分類號:D911.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6)05-0001-09
在世界范圍內新一輪國家治理浪潮中,俄羅斯因其地理位置、在世界政治經濟關系中的地位等因素顯得越發重要。在中國“一帶一路”發展戰略的促動下,俄羅斯法治現代化問題在更深層面進入到中國研究者的視野。當前國內對俄羅斯法治問題研究有兩個進路:一是對具體法律制度的微觀研究,多為部門法學研究所采用;二是對法治理論本身、社會背景、意義價值和現實反思等問題進行宏觀研究,多為理論法學研究所采用。這兩種進路如果能互相支撐,相互促進將能更好地達到理論研究的目的,但從現有的研究狀況看,這兩方面的結合還遠遠不夠。微觀路徑的研究常常就問題而論問題,少有理論的提升,常常囿于制度本身;宏觀路徑常常缺乏制度與史實的支撐又難免給人以空談之嫌。俄羅斯作為當代有典型代表性的轉型國家,其法治的過去、現在與未來都有極強的參照價值。如何將俄羅斯法治研究深入下去是一個極具現實意義的問題,社會制度變革與文化模式轉換雙重研究路徑的引入將成為一種研究上的嘗試,社會制度變遷在顯性層面上表現出俄羅斯現代化進程的階段性,文化模式轉換則是這種階段性表現的內在驅動力,二者一表一里共同表征著俄羅斯法治現代化的內在邏輯。
一、雙重研究路徑引入的意義及其基本立場
(一)破解當前俄羅斯法治研究的困境
在俄羅斯法治問題研究中,理論法學擔當著不容推卸的責任,在一定意義上起著方向導引作用,但從國內現有研究看,擔此重任還有很多困難。具體而言,當前主要存在三個方面的困境。
1. 俄羅斯歷史發展的復雜性阻礙著法治的古今貫通式研究
從羅斯建國,經過蒙古韃靼人長達200多年的統治,擺脫壓迫后,經過俄羅斯帝國發展,到20世紀初十月革命終結了俄羅斯帝國的歷史,新型社會主義國家建立并發展,不足百年又改弦易轍,資本主義國家制度在當代俄羅斯聯邦全面確立。在這種跌宕起伏的歷史之中,表現出明顯的復雜性和階段性特征,法律制度上的前后相繼的連續性并不明顯,這給法治問題的貫通研究帶來很多困難。當代俄羅斯法治發展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在起決定作用?“社會轉型”僅指政治、經濟等制度的轉換嗎?俄羅斯現代化具有什么樣的特殊內涵?在縱向歷史發展進程中其文化傳統是否依然根深蒂固?當代俄羅斯法治國家構建與之前法治發展史是什么關系?……對這些問題的回答直接成為俄羅斯法治問題深入研究的基礎。
2. 法治思想史與社會發展史不能很好地結合
這一現象的出現與前一個問題一脈相承。近年來對俄羅斯法治問題的研究成果已經陸續出現,國內外學者就俄羅斯法治國家理論問題的思想史層面的梳理已有一系列代表性成果。1考察已有成果的研究方法,學者們更多以俄羅斯法治思想的理論發展演進為線索,貫徹著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方法,更側重邏輯本身的一致性問題,對歷史與邏輯統一的原則貫徹得并不充分。近年來,隨著對俄羅斯歷史多元化認識的相應史料增多,如何更好地運用史學研究中已經取得的成果,或者說真正地站在歷史的高度上來關注俄羅斯法治問題,這涉及對俄羅斯法治問題研究的歷史觀轉變問題,同時在俄羅斯紛繁的歷史著述中進行甄別,成為擺在研究者面前的第一道難題。如何用客觀、科學的態度來看待俄羅斯歷史上的法治問題,首先就要回到歷史的真實。法治思想蘊含在社會發展史中,是理論家們在思想層面的總結,遵循的是“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原則,而不是相反。任何時代的思想史都不是封閉孤立生長的,源于國家治理實踐的法治思想更是如此。
3. 法治進程與歷史文化的同一性問題沒有被充分重視
出于對俄羅斯現實問題和未來命運的強烈關注,迫使我們從純粹的法學研究走向對與人息息相關的文化生活方式進行研究,從而尋求一種理解俄羅斯法治問題的新視角。在俄羅斯法治現代化展開的過程中,與之相伴的是從傳統農業文明向現代工業文明的轉換,因此追求法治的過程同時也是現代化展開的過程。一般而言,落后國家在現代化過程中一直存在兩個根本性的文化難題:一是民族文化與外來文化的矛盾;二是傳統文化與現代化的矛盾。這兩個矛盾往往一起形成復雜難解的文化難題。這就決定了如果單從法治過程的本身分析,不可能真正地理解俄羅斯不同時代的法治現象。社會制度演化與歷史文化雙重層面的分析可以為解讀俄羅斯法治現代化進程提供獨特視角,這種分析關注俄羅斯社會發展各階段各種文化因素綜合作用下形成的“合力”與制度之間的互動關聯,從而實現在人與社會歷史發展演進中觀察和理解法治問題。只有立足于作為生活方式的文化才能更多地理解身處其中的人的活動。正如美國人類學家博厄斯所言,“我們必須把個體理解為生活于他的文化中的個體;把文化理解為個體賦予其生命的文化”[1](序,P2)。
俄羅斯文明作為一種非常獨特的文化形態,在人類歷史中占據舉足輕重的地位,人對文化與文化對人的雙向塑造,使我們在研究與人和文化都密切相關的法治問題時不能忽略了俄羅斯偉大的文化,這種文化歷史久遠、內涵豐富、生命力頑強,對俄羅斯的每一步都產生深刻的影響。在現代社會,法治正經歷向社會生活領域全面擴張的過程,不容拒絕地走入人的生活世界。在這種背景下,文化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的觀點很有裨益,他說:“法學也正逐漸地傾向于不再將法律看做自立自足的話語世界,而是看做幾個社會控制系統之一,其中除了由法典、法庭、警察組成的純正式設置外,還必須考慮動機、價值、道德約束和習慣力量的概念。”[2](P30)
(二)雙重路徑的基本立場
在法學研究對象和視野不斷擴展的情況下,文化行為成為人們理解和分析不同歷史背景下人的行為的意義和依據,表現出特有的整合功能?!耙环N文化就如一個人,是一種或多或少一貫的思想和行動的模式。各種文化都形成了各自的特征性目的,它們并不必然為其他類型的社會所共有。各個民族的人民都遵照這些文化目的,一步步強化自己的經驗,并根據這些文化內驅力的緊迫程度,各種異質的行為也相應地愈來愈取得融貫統一的形態?!盵1](P45)從這一理論出發,俄羅斯法治進程研究在對象上則會發生轉變,即從慣常的制度層面走向文化模式的思考。
1. 研究對象從社會制度到文化模式的擴展
對俄羅斯法治現代化問題的研究,筆者曾采取雙重路徑:一種以制度為基礎的一般路徑,一種以制度演化深層動力為內容的特殊路徑。一般路徑以社會制度變革為標準,特殊路徑以主導性文化模式轉換為標準。在決定關系上,一般路徑貫徹的是以社會制度來決定研究的基調和范圍(簡稱社會制度決定論);特殊路徑貫徹的是以文化模式轉換限定研究的視野和深度(簡稱文化模式決定論)。一般路徑可以較為清晰地從歷史演進的縱向層面認識俄羅斯傳統中的法制發展進路1,特殊路徑則可以在制度演化的背后觸摸到深層肌理性問題,是文化哲學研究范式的引入,它為理解當代俄羅斯法治問題提供較為深入的視角2。兩種路徑從根本上各自貫徹不同的思考重心,制度變革視野下法治研究具有單線式和局部性的特征,在一定程度上不能更好地與俄羅斯歷史文化傳統緊密地結合,有些根基不牢。文化哲學視域下的法治問題研究,雖然重視生產方式、生活方式等層面的挖掘,但用文化哲學的概念和理論闡釋法學問題同樣表現出不足,在研究對象上容易無的放矢,言之無物。如果在理論研究中將兩種理路相融合,則可以形成一種綜合性視角,真正地實現歷史與邏輯的統一,從而促動俄羅斯現代法治問題研究在方法論上的轉向。從以制度(社會制度與法律制度)為基礎的研究,走向制度所表現的生產方式與生活方式等更為根本的綜合性研究。
2. 研究內容圍繞核心文化因素展開
各種法治模式均包含特定核心文化因素,它們以文化基因的形式發揮作用。俄羅斯專制政治主義傳統和東正教文化傳統對其法治進程起著積極與消極的雙重影響作用,這兩個文化因素是理解俄羅斯法治現代化內在邏輯的鑰匙。雖然當前國外并沒有學者從核心文化因素角度對俄羅斯法治現代化進行專門系統研究,但存在比較分散的相關研究,從學術史的角度可以歸納為三個階段:從20世紀60年代末開始,比較法領域在社會主義法系框架內研究俄羅斯法律傳統和文化因素問題3;前蘇聯解體后,法系框架內的研究淡出人們視野,但在俄羅斯國內法律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引發普遍關注1;當代俄羅斯理論法學界受哲學、歷史學等領域“大背景”、“大視角”等研究視角轉換的影響,開始積極尋求法治國家構建的文化合法性資源2。
以俄羅斯整體性歷史為背景,對其法治進程進行宏觀的縱向考察的同時,俄羅斯國家內部多元文化因素的引入對于深入地理解不同時代的法治問題有積極意義。俄羅斯由傳統經驗型文化模式向現代理性文化模式的轉換,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以往多次政治制度、社會制度及其意識形態的變革與更替都在這一過程中進行,俄羅斯文化內部的政治傳統、經濟模式、宗教信仰、民族心理等諸多因素都起決定作用。將多元文化因素引入到法治研究的過程中,在視域融合的背景下透視俄羅斯法治現代化的內在邏輯、主導文化模式、發展路徑等問題,是考察該問題的合理路徑。
3. 研究方式從分立到相融的整合
當代俄羅斯法治國家構建過程中遭遇到了固有文化的抵抗,這實際上是后發外生型民主法治國家的共同問題,這使得研究具有了一種普遍性意義。蘇聯解體后西化資本主義制度全面確立,1993年俄羅斯聯邦憲法對社會制度變遷進行了總結,并為俄羅斯社會的未來發展構設了圖景。在法治國家構建的啟動階段,西式制度在這個習慣了計劃、集權與公有制的國家中舉步維艱,經過一段時期的調試后議,社會危機雖有所緩解,但俄羅斯文化傳統所具有的內在阻滯力量又顯現出來,成為法治發展的深層阻礙。實際上,俄羅斯法治在制度上并不是完全西方式的,在權力核心的定位、權力結構的構設等方面都充滿了俄羅斯傳統中的極權特色。這些問題單從轉型后的法律制度出發研究很難深入。
俄羅斯每一段社會發展歷程都是構成歷史積淀深厚、文化傳統悠久的民族文化的一部分,與世界上其他民族一樣,都緊隨現代化潮流,并在不同程度上推動和影響人類社會歷史的發展?!耙粋€國家,一個民族的歷史、文化和傳統有著不可分割的歷史繼承性,它無法因為一次或數次戰爭、一場或數場革命,或因為大相徑庭的政治制度和社會制度的更迭,或因為意識形態的差別而被隔斷。從國家和民族完整的歷史發展進程的角度,從通史的角度看待歷史和現實問題,更容易找到問題的癥結所在?!盵3](自序,P9)正是基于對于一個國家歷史發展整體性的探尋,在對俄羅斯法治進程的考察中應當引入多元的視角。從制度變革的表層路徑,到政治、經濟、歷史、文化等多種因素綜合考慮的歷史文化視角下的深層路徑,再到表層與深層相聯結的綜合分析,解讀俄羅斯法治發展史則會實現一種方法論的轉向。
二、俄羅斯法治現代化研究的一般路徑:社會制度決定論及其局限
俄羅斯法治研究的一般性路徑選擇與俄羅斯歷史發展密切相關。由于俄羅斯歷史發展的復雜性,在其國內對于歷史分期也存在眾多爭議。據統計,當前在俄羅斯國內供10年級使用的歷史教科書多達60余種,以至于普京總統力排眾議要統一歷史教科書。其目的旨在一方面讓國人建立起統一的歷史觀,培養和增強民族自尊心和價值感,同時對抗西方文化的入侵。普京認為,對主要歷史時期應當有正式觀點,俄羅斯有關部門開始制定和實施具體工作,相關文件已經出臺。[4]
(一)社會制度決定論下法治進程分期及其價值
在中國史學界,對俄國史和蘇聯史已經有相對清晰的學術界定,俄國史涉及的主要是從公元10世紀左右俄羅斯人的第一個國家——基輔羅斯建立到1917年2月沙皇制度被推翻的歷史,蘇聯史涉及的主要是從1917年的二月資產階級革命到1991年年底蘇聯解體的歷史,而在此之后的歷史通常稱之為俄羅斯史。[3](P8-9)根據上述歷史分期,如果以俄羅斯社會制度性質變革為標準,在研究路徑上一般可以分為三個時期:在俄國史背景下的國家與法的發展期,時間是從羅斯建國到十月革命前;蘇聯史背景下的國家與法的發展期,時間從十月革命勝利到蘇聯解體;俄羅斯史背景下法治國家發展期,時間從俄羅斯聯邦獨立至今。在這一劃分基礎上,我們將俄羅斯法治進程相應地劃分為三個階段:法治的自生自發及吸納外來文化期、社會主義法治模式建構期、新型法治模式的探索期。這種對于俄羅斯從古到今的法治發展史的縱向劃分,以國內歷史學者們的對俄羅斯歷史的理論分期為理論依據,以關鍵性史實為關節點、以社會制度性質為現實基礎,具有一定的客觀價值,能夠再現一定的歷史真實。
以社會制度決定論為導向一般路徑使用的研究方式單一性較為明顯,這一研究路徑中所貫徹的主要是時間維度研究方式,這是我國目前俄羅斯法學研究領域運用最為廣泛,也是較為有效和保險的研究方式。一般路徑研究的確在國內俄羅斯法學研究特別是在部門法學領域取得明顯的效果。在微觀法律制度層面把握不同階段法治發展的基本狀況,主要貫徹的是法律實證主義的研究方式,以法律文本為主要研究對象。微觀制度層面的研究成果較為豐富,如在憲法學、刑法學、行政法學、經濟法學、訴訟法學等領域對俄羅斯法律問題研究正在走向全覆蓋和細致入微的深入研究。
(二)社會制度決定論研究意識的局限
從社會制度變遷的角度看,俄羅斯法治進程可以分為三個時期,采取的是從不同制度背景出發透視法治發展的分析方式,在研究意識上貫徹的是社會制度決定法治研究的范圍和限度的方式。制度史的分段研究可以了解法治發展不同階段關注的基本問題,并進而闡發決定與被決定的關系,這仍然是一種表層的研究路徑。這一路徑無法解釋完備法制為何不能從根本上化解社會危機,無法形成縱向全面的整體性視角。事實上,在人類制度史的背后還有更為深層的支配力量,這便是人類社會變遷的歷史力量,是歷史的有意識與無意識的結合,能夠從根本上解答“為什么歷史發展到某一特定階段會發生激烈的變革”這一問題。
在俄羅斯法治進程中,雖然從彼得大帝開始,就按西方模式改造俄國社會,但并未從此走上民主法治之路。葉卡捷琳娜二世時期雖然提倡法治,但其個人專制并未動搖。亞歷山大二世廢除農奴制,引入資本主義,但改革沒能真正觸及到皇權與統治制度。20世紀初,俄羅斯社會民主主義代表人物推崇法治。索洛維耶夫提出“以法的力量反對力量的法”的思想原則,強調“法律秩序是符合道德發達的人的需求的社會狀態”[5],但現實中“力量的法”難以受到“法的力量”的制約。十月革命后,俄國建立和發展社會主義,但專制主義仍以隱蔽的方式存在。20世紀90年代葉利欽仿效西方模式進行激進改革,但“許多改革所必需的法律無法在議會通過,而已經通過的許多法律在地方又無法落實”[6]。這是制度內部無法解決之惑。在制度中分析問題解決不了上述問題,因為這種制度決定論的研究范式束縛了視角的深度和視域的交融。
在宏觀層面的多重維度中將政治、經濟、民族、宗教、歷史和文化等因素綜合起來,以一種綜合視角研究一國法治發展將更有意義,這更有利于對俄羅斯法治進程的總體性把握,它不僅在更深層面解答法律制度“是什么”背后的“為什么”的問題,并且對“將會怎么樣”有種理論上的預期,這對轉型國家有極強的啟示意義。宏觀層面研究把握不同歷史時期不同社會制度下國家治理理念對法治的影響,主要貫徹的是法社會學的研究方式,也開始關注俄羅斯不同時期因社會制度不同而產生的法治訴求的差別,在時間維度中考慮法律之外的因素,如歷史、文化、經濟發展等因素,尋求法律制度與國家性質、與政治理念、與歷史文化傳統等方面的關聯。這一層面的法律研究成果目前在國內尚屬于少數派,主要在法理學、憲法學和法史學等領域有零星成果。
三、俄羅斯法治現代化研究的特殊路徑:文化模式決定論的引入
為克服一般性研究路徑的局限,我們尋求另外一種路徑,嘗試從制度變革背后的深層動力入手。借助于文化轉型理論,以主導性文化模式為標準,對俄羅斯法治進程作兩階段劃分。
(一)文化模式決定論的選擇與法治進程分期
以現代化因素的引入為界限,以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為依據,可以把俄羅斯法治進程分為傳統農業文明方式占主導地位的傳統階段和向現代工業文明社會轉換的現代階段。這一路徑主要借助于文化轉型理論與文化模式研究范式。文化轉型是主導性文化模式轉換,從原始社會的文化模式到傳統農業文明的文化模式再到向現代工業文明的文化模式的轉換,經歷了漫長的過程。
在這一研究路徑中,我們選取過渡階段的標志性事件是17世紀的彼得改革。以彼得改革為界限俄羅斯歷史進程可以分為兩大階段:第一階段是農業文明的文化模式占據主導地位自生自發的傳統階段,第二階段是由傳統農業文明向現代工業文明文化模式轉換的過渡階段。彼得改革以前的進程為其后發展做了準備,“彼得改革時代是由俄羅斯文化發展的各條線索造就的,其中許多興起于14世紀。不只是一個17世紀造就了向近代的過渡,而一切都是俄羅斯文化‘自然的和合乎規律的發展”[7](P265)。兩大階段劃分打破了社會制度的界限,可以在文化轉型意義上對俄羅斯法治的深層背景進行揭示,分析其中的獨特性,解釋其法治現象。從決定關系上看,這種分期方式將文化模式轉換這一動力性因素引入法治研究的視野。這一視角在時間維度的基礎上引入人的因素,具體而言,就是具有現代意識的人在俄羅斯的生成問題,這種人是在經濟、政治、宗教、歷史和文化等多重因素的影響作用下的人。
(二)兩階段分期的理論依據:現代化因素的引入
俄羅斯法治現代化進程以俄羅斯的現代化訴求為起點,從17世紀彼得一世打開通往西方的窗口開始,現代法治的因素正式開始進入到俄羅斯社會生活中。正是在彼得改革的推動下,傳統經驗型文化模式向現代理性文化模式轉換。研究者將俄羅斯現代法治進程的起點定位于17世紀彼得一世改革,雖然后人對彼得的改革褒貶不一,在事實上卻為西方法治文化的傳入打開了一扇大門?!氨说靡皇赖母母锸嵌砹_斯歷史上獨一無二的改革,為什么這么說?因為在他之前和之后也有各種各樣的改革,但是它們觸及的只是局部領域,比如經濟、行政,或軍隊。而彼得大帝的改革卻觸及各個領域,甚至包括日常生活領域?!盵8](P28)西方文化在俄國傳播的決定性活動是從18世紀開始的,“這是俄羅斯文化啟蒙非常重要的一步,它不僅縮小了俄國與歐洲在物質文明上的差距,而且開啟了民智,打破了俄國在精神上的閉塞狀態,使俄國人在思想上和文化上開始融入西方世界”[7](P17)。可以說,彼得的改革從根本上改變了俄國傾向東方的狀態,是改變俄國歷史發展方向的最為重大的事件之一。
人們對彼得改革的評價一直存在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一種把改革俄羅斯的舉動看作是為應對緊急事態,特別是為了應付北方戰爭的壓力而采取的一系列,更確切地說是一堆雜亂無章、互不相關的特殊措施;另一種看法把這些措施描述為一個范圍廣泛的、全新的和內在協調的規劃指導下的行動。[9](P211)事實上,在彼得改革的作用下,東政教的影響力在一定程度上開始下降,西方外來文化全面沖擊俄羅斯社會。自17世紀以后,俄國社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很多方面為法治的發展創造了條件,最根本有兩個方面的表現:一是個體層面的,二是社會層面的。
首先,在個體層面,個體意識獲得發展。例如,“工人們不再像從前那樣單純反對工資低和工時長,開始反對師傅和工廠行政人員的粗暴態度、打罵及對女工的性侵犯,反對雇主用‘你稱呼他們,反對用對待‘孩子、‘奴隸、‘農奴、‘物品的態度對待他們”[10](P309)。此外,工人還經常向民事法院提出訴訟;社會最底層的女性農民也開始起來捍衛個人尊嚴;農民開始追求城市時髦等,這種種表現都說明人的個性發展要求是不可阻擋的。
其次,在社會層面,帝俄時期俄國社會具備了很多現代化的特征。如小家庭不再受集體的監督,擺脫了家族和鄰里關系的束縛;村社和城市公社改變了自給自足的封閉狀態,不斷融入大社會和國家管理機制;各集體組織轉化成等級,等級又轉化成職業團體和階級,最后形成了市民社會,社會不再受國家和政權機關的壓制,成為實現國家權力和管理的主體;隨著公法的不斷發展,國家管理機關的權力受到法律監控。[10](P309)
公民個體意識的提升是現代法治形成的基礎性前提要件,現代化的核心要素是人的現代化,人只有具備了充分的主體性地位,才可能去獲取更多的權利與自由。市民社會與法律制度是法治國家的結構性要素,是法治走向完善發展的支撐條件。如果只從社會制度變革層面分析問題,無法對上述各要素達到整體性把握,而以文化模式轉換為標準對俄羅斯法治進程的分期則能夠在宏觀意義上進行制度演化深層動因的透視。
四、路徑融合視角下俄羅斯法治現代化的歷史方位
以文化模式轉換為標準的兩大歷史階段劃分背景下,俄羅斯法治階段也相應地劃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為俄羅斯的前法治現代化時期,是斯拉夫文化促動下的俄羅斯法制自生自發階段1。第二階段開始于彼德一世改革,隨著現代因素的引入和擴散,俄羅斯法治現代化的歷史方位開始明晰起來,此后俄羅斯進入到外來文化沖擊下的法制變革時期。這種分期方式將近代以來的幾次制度變革整合到一個階段之中,這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整體性視角。
(一)斯拉夫文化促動下俄羅斯法制自生自發期
在很多人看來,不同法律傳統中的法學思想方法與各國的國民形象是一致的,但“只要論及國民性、民族性或民族精神結構之類的問題,都必須作冷靜的分析,一方面,應盡量避免因‘故鄉月最圓的習性而生的孤芳自賞之虞,又須謹防陷入被喪國者或流亡者的意識所渲染的過度的卑躬屈膝”[11](P117)。俄羅斯法律傳統孕育于俄羅斯民族文化中。俄羅斯民族興起于公元6世紀,這一時期斯拉夫部族集團開始分劃,出現了西斯拉夫人、南斯拉夫人和東斯拉夫人,東斯拉夫人被認為是后來俄羅斯、烏克蘭、白俄羅斯這三個民族的祖先,相近的血緣、地緣關系和長期的共同生活為其奠定了歷史、語言和文化的基礎。[3](P4)
到彼得時代,俄羅斯社會經歷了由原始習慣法調整發展到文明發展較高階段以制定法為主要的社會調控手段這一過程,法律從形式到內容均得到了發展。從公元9世紀羅斯建國開始,在有關史料記載中,法律形式從形成于11至13世紀的《羅斯法典》到1497年法典、1550年“律書”、1649年“會典”,這些法典和律書既標示著彼得改革前俄羅斯法制傳統的發展,也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相關法律制度研究領域也成為透視俄羅斯歷史發展的活化石。弗里德曼認為“給予法律制度生命和真實性的是外面的社會世界”。法律制度除了實現正義、解決爭端、進行社會控制、建立規范本身、工具性職能外,還存在一種歷史記載的職能,被他稱為“記錄的職能”,而且“這主要是現代法律制度和古老帝國法律制度的特點”[12](P21)。雖然古代的法律并不見得完整,但“如果我們能集中注意力于那些古代制度的斷片,這些斷片還不能合理地被假定為曾經受到過改動,我們就有可能對于原來所屬社會的某種主要特征獲得一個明確的概念”[13](P70)。
(二)外來文化沖擊下的俄羅斯法制變革期
這一時期從17世紀中后期開始到現在,可分為三個亞時期,分期的標準和階段與一般路徑下數次社會制度變革基本相同。
1. 第一亞時期:帝國法制發展期
這一時期是從彼得改革到1917年十月革命前,可以看作是帝國法制發展期,其主導性文化特征表現為,歐洲文化沖擊下的封建專制主義文化占據主導地位。在法制形式上,出現了一系列規范性文件:彼得一世頒布的《一子繼承法令》(1714)、《軍事條例》(1716),葉卡捷琳娜二世的《關于建立郡制的法令》及一系列恩許狀捷,尼古拉一世時期的《俄羅斯帝國法律全書》及其后的一系列刑事方面的立法,1903年俄國刑法典、1906年俄國根本法等。透過上述法律文件可以看到這一時期法制取得了很大的成效。從法律概念到法律制度、從司法權的獨立到對司法公正的訴求、從習慣法主治到成文法地位的上升,法治在形式上得到發展。在法律規范層面,刑法概念得以完善;民法不斷進步,個人的民事法律權利迅速擴大;訴訟程序由辯論式變為偵查式,后又變為混合式。法律通過自身的發展逐漸取代了個人專斷和風俗習慣。法律規范覆蓋了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大改革時期司法權和行政權分離,使所有居民不分年齡、性別和社會地位享有平等的司法保障,公民權利增加。[10](P307-308)
2. 第二亞時期:社會主義法制發展期
這一時期是從十月革命到俄羅斯聯邦獨立前,屬于社會主義法制發展期,其主導性文化特征是以馬克思主義俄國化的社會主義文化為主導。國家發展的重點是側重于保護和建設新型政權,建構社會主義法治模式。十月革命取得勝利后,列寧親自領導創立社會主義法制工作,頒布了一系列法律、法令。這些法律、法令對建立和鞏固新生的蘇維埃國家機關與法律制度、保護無產階級革命成果、創建新的社會主義經濟、確立和維護有利于無產階級的社會關系與社會秩序等方面都起了巨大作用。在社會主義法制構建的初期,以1918年蘇俄憲法為基礎逐步展開,先后編纂了民法、刑法、土地法、勞動法、刑法、刑事訴訟法和民事訴訟法等重要法典。對于蘇聯當時的一系列法律,俄羅斯學者有這樣的評價:“蘇聯時期的法律規定了民主、聯邦制和男女平等,盡管只是形式上的,但卻因此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人們先是熟悉了公民權利、聯邦制和性別平等的思想,之后,逐漸認同,并在適宜的時機和條件下實現了這些思想?!盵10](P308)在司法體制建立過程中,蘇聯還形成了統一的審判機關體系。在社會主義法制建設中,較多地體現大陸法的形式特征,但在文化價值導向上則是共產主義和集體主義的。
3. 第三亞時期:現代法治發展時期
這一時期是從俄羅斯聯邦獨立到現在,可看作是現代法治發展時期,其主導性文化特征表現為,現代西方自由主義文化的廣泛滲透及其與傳統文化交匯碰撞。此時,國家的發展主題是試錯與回歸傳統。主要特點是從移植型法治到訴諸本國文化傳統新型法治模式的探索。后蘇聯時代,俄羅斯從社會制度到觀念都發生根本性變革。在民主制度方面,總體來說是采取移植西方模式,進行民主憲政國家的構建。在法律制度構建方面,蘇聯解體后,俄羅斯聯邦借鑒西方法治模式展開全面的制度構建,力求完備。1993年俄羅斯聯邦憲法采用“民主政治”、“主權在民”、“三權分立”等憲法原則,為俄羅斯社會制度的運行提供了法律依據。1993年憲法在精神導向上發生了明顯的轉向:人的個性自由得以突出,對人與公民的權利與自由的保障成為憲法的核心目標之一;對市民社會的培育與打造成為國家的一項主要任務;私法自治精神得到普遍確立等,這些轉變與現代法治精神相契合。[14](P65)如果說聯邦憲法只是在國家轉型期確立了法治發展的基調,那么此后20多年法治國家探索的實踐則使這個國家一步步走近自己的歷史與文化,在當代法治進程中表現出明顯的文化轉向。[15]政治精英在文化價值觀層面的主導、俄羅斯特有權力傳統的合法性基礎與現代國家治理技術的結合等,都將成為其法治現代化的動力。
俄羅斯現代化的特殊歷史定位與中國現代化的歷史定位有著根本的相似之處。當代中國與俄羅斯法治進程均處于由傳統農業文明向現代工業文明轉型的歷史情境之中,內生性文化因素的雙重影響力凸顯。由此在法治進程中更應強調和重視文化問題。當代俄羅斯的法治進程正處于特殊的歷史情境中,社會轉型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文明沖突和文化碰撞,不同的文化精神同時擠壓著這個尋求現代化的國家。以理性化契約化為核心文化精神的現代法治,需要客觀面對俄羅斯傳統中特有的內生性文化因素的影響作用。東正教文化傳統和專制統治政治文化傳統作為構成性的俄羅斯文化核心內容,對法治現代化的推進具有雙重作用。在發揮宗教與政治權威作用的同時,也需要克服來自傳統之中內在的文化阻滯力。
結 語
當我們在俄羅斯法律傳統中尋求特有文化因素的影響力時會發現,傳統俄羅斯法與當代俄羅斯法具有本質上的關聯,這種關聯不限于模式與形式,而具有內生性與根本性?,F代化在本質上是人們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社會組織和價值觀念等普遍的理性化追求,法治現代化則是人們在上述各方面所應當普遍遵循規則的理性化訴求。在“社會制度決定論”與“文化模式決定論”的雙重視角下,縱觀俄羅斯法治現代化進程,其對普遍遵循規則的理性化訴求一直沒有脫離自有文化模式的主導影響作用。在制度演化層面,俄羅斯歷史發展雖然階段分明、社會制度性質迥異,但變革發展動力卻具有不自覺的一致性,主導性文化模式的失效從而引發文化危機,進而促動了激烈的社會變革。兩種路徑交融能夠形成一種總體性視角,最終促成對俄羅斯法治現代化問題研究的方法論轉向。
參 考 文 獻
[1] 露絲·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 北京:三聯書店,1988.
[2] B.馬林諾夫斯基:《科學的文化理論》,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9.
[3] 張建華:《俄國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4] 張盛發:《普京重任總統后再次治理俄羅斯歷史教科書問題》,載《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2013年第6期.
[5] 董曉陽:《淺談自由主義的俄國化問題》,載《東歐中亞研究》2002年第4期.
[6] 董曉陽:《村社意識與俄羅斯社會發展》,載《東歐中亞研究》2002年第6期.
[7] 利哈喬夫:《解讀俄羅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8] 中央電視臺《大國崛起》節目組編:《俄羅斯》,北京: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06.
[9] 尼古拉·梁贊諾夫斯基,馬克·斯坦伯格:《俄羅斯史》(第七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10] 米羅諾夫:《俄國社會史》(下),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6.
[11] 大木雅夫:《比較法》,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
[12] 勞倫斯·M.弗里德曼:《法律制度——從社會科學角度觀察》,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
[13] 梅因:《古代法》,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
[14] 楊昌宇,陳福勝:《俄羅斯社會轉型與憲政之路——文化哲學的視角》,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
[15] 楊昌宇:《從“宗法—專制”到“威權—法制”:當代俄羅斯法治文化模式的實踐轉向》,載《學術交流》2015年第12期.
[責任編輯 李宏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