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金圣嘆的《水滸傳》人物論包含著深刻的心學寓意。金圣嘆的心性論源于浙中派的王畿和泰州派的王艮。他非常推崇自性呈露的大自在境界,但同時不廢禮法,以禮法作為良知天則的補充。金圣嘆認為人生而孝弟,故其人物論特別注重對人物孝弟心性的闡發,能否至誠地展現孝弟天性是金圣嘆品評人物高下的重要尺度。朝廷奸佞的迫害使梁山好漢心中積聚了“怨毒”,遂迷失了本性,走上了反抗的道路。金圣嘆通過對《水滸傳》人物群像的批改,展現了“人性墮落”的過程。這一主題反映了金圣嘆思想保守落后的性質。
關鍵詞:金圣嘆;心性論;孝弟;怨毒
作者簡介:劉浩,男,南京信息工程大學語言文化學院教師,南京師范大學博士后研究人員,從事明清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4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6)05-0124-07
“獨惡宋江”出自金圣嘆之批語:“《水滸傳》獨惡宋江,亦是‘殲厥渠魁之意,其余便饒恕了。”[1](3冊,P29)金圣嘆“獨惡宋江”也就成了學界熱衷討論的話題。而實際上,金圣嘆對梁山好漢的態度要復雜得多。他由衷地贊賞武松、李逵的為人,譽之為“天人”[1](3冊,P515)和“先天之民”[1](4冊,P681),但同時又稱他們是犬彘不食的“惡物”[1](3冊,P17);他厭惡宋江的虛偽,稱之“全劣無好”[1](4冊,P643),但又欣賞其權術,感慨“真好宋江,令人心死”[1](3冊,P414),“何物小吏,使人變化氣質”[1](3冊,P415)。金圣嘆《水滸傳》人物論這種自相矛盾的表述背后究竟隱藏著怎樣的心理動機?他在著述中反復強調他批詩、批小說、批戲曲用的是“一副手眼”[1](2冊,P855),可見其文學思想是一貫的,我們不能簡單地把看似矛盾的表述歸結為他率性而作造成的疏漏。以往研究常將焦點引向對金圣嘆政治立場的討論上。有學者認為金圣嘆是封建地主階級的代表,夢想著有個嵇叔夜橫空出世殺盡梁山好漢,這反映了他維護封建倫理的險惡用心[2](《論金圣嘆》,P542);有學者認為金圣嘆同情底層革命,他保留了原著中最具革命性的部分,“獨惡宋江”只是一種必要的政治偽裝[3]。從論爭的效果來看,對金圣嘆政治立場的分析始終無法圓滿地解釋金圣嘆《水滸傳》人物論中的自相矛盾之處。陳洪指出金圣嘆的政治立場相當復雜,他不滿于清廷的殘暴,內心向慕五柳先生,但始終無法忘懷于功名。順治帝的一句評賞點燃了他長期壓抑的建立功業的渴望,使得他的政治立場最終難以形成一貫。[4](P142)因此,以政治立場為切入點解讀金圣嘆的《水滸傳》人物論是非常困難的。
朱東潤在《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中說:“要之讀金本《水滸傳》者,不妨當作圣嘆自作,一切圣嘆對于小說之見地,處處可窺,至其對于文學之價值,雖有獨見,對于批評之使命,則欠忠實,此亦無可諱者。”[5](P334)朱先生所言極是,與其說金圣嘆欲解讀《水滸傳》原著的本意,不如說他欲借此來表達他自有的一套哲學觀念。因此,我們欲解釋金圣嘆《水滸傳》人物論的寓意,首先需要闡明他的哲學思想,在此基礎上找尋其批評話語背后的思想邏輯。金圣嘆一些主要的文學批評范疇深受陽明心學的影響。陳洪說:“金圣嘆的‘忠恕說受到王學,特別是泰州學派的影響,甚至說其中帶有羅汝芳等人觀點的印痕,當非牽強之詞。”[4](P170)吳正嵐指出,金圣嘆的“忠恕”說對王畿、李贄的思想是有所吸收的。金圣嘆以“有不善,未嘗不知”來反對“好善惡不善”的修身方法,與王畿主張先天正心的思路基本相同;李贄推崇真心的傾向,也影響了金圣嘆“忠恕”說對至誠的重視。[6]本文就從金圣嘆的陽明心學思想入手,談一談金圣嘆《水滸傳》人物論的哲學寓意。
一、金圣嘆的心性論
金圣嘆的心性論分為本體論和工夫論兩個方面。金圣嘆論本體時說:“忠之為言,中心之謂也。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為喜怒哀樂之中節,謂之心。率我之喜怒哀樂,自然誠于中,形于外,謂之忠。”[1](4冊,P771)本體無善惡之別,寓于鮮活的生命中,處于圓融無礙的狀態。本體對每個人來說都是與生俱來的,是不學不慮的良知良能。本體在某種意義上說又體現為天然的尺度。人之所欲為性,當本體發揮作用時,人之所欲便會自然“中節”,不逾越規矩。金圣嘆在《西廂記》批語中提出好色即是淫,但此種淫有節度,絕不是欲望的泛濫。他指出鶯鶯愛慕張生是佳人遇見才子的必至之情,然而鶯鶯天性“矜尚”,不會直白地吐露心事。[1](2冊,P1018)天性“矜尚”指的是人天性中的約束力,它不同于禮法,但這種天然的尺度與禮法的規定又是一致的。
在工夫論上,金圣嘆主張要順隨本性的自然呈露,而不雜入后天的意見。他的這一主張深受禪門洪州宗和臨濟宗思想的影響。他在《圣人千案》中引用了很多禪門公案,以闡釋這種自性呈露的境界。《藏頭案》講述了一個小和尚不解“離四句,絕百非”的含義,逢人便問。馬大師不堪其擾,便應了一句“藏頭白,海頭黑”。金圣嘆評曰:“這僧吃江西飯,屙江西屎,隨分鹽醬,粗過一生便休,問甚‘離四句,絕百非?”[1](6冊,P931)他認為糾結于經義不足以悟道,當下生活便是道的呈現。人們只需在生活中的一舉手、一投足中去感受道的運行。馬祖道一曰:“只如今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7](P468)義玄曰:“道流,心法無形通貫十方。在眼曰見,在耳曰聞,在鼻嗅香,在口談論,在手執捉,在足運奔。”[8](P3)洪州宗的馬祖道一和臨濟宗的義玄都充分肯定現實生活,著力引導人們在現實生活中體悟人生的真實。由于隨順本性沒有常法可循,行為主體的性格便常帶有令人捉摸不定的神秘感。被金圣嘆譽為“天人”的武松就是這樣一種形象。金圣嘆評價武松時說:“喜則風霏露灑,怒則鞭雷叱霆,無可無不可,不期然而然。”[1](3冊,P515)而徐增所見到的現實中的金圣嘆又何嘗不是如此。徐增說:“蓋圣嘆無我,與人相對,則輒如其人:如遇酒人,則曼卿轟飲;遇詩人,則摩詰沉吟;遇劍客,則猿公舞躍;遇棋師,則鳩摩布算……”[9](P367)可以看出,金圣嘆在生活中自覺地實踐著自性呈露的境界。
從理論淵源上說,金圣嘆的心性論受浙中派王畿和泰州派王艮的影響較大。王畿認為王陽明的四句教只是“權法”,因此提倡先天正心之學。王畿曰:“良知即是未發之中,即是發而中節之和。”[10](《致知議略》,P130)王畿認為本體即是工夫,二者不分先后,因此提倡簡易直截的修行方法,直指心性“不犯做手”[10](《致知議辯》,P134)。金圣嘆主張隨順本性呈露的自然人性論明顯受到了王畿“致良知”說的影響。王艮的學說以“安身立本”為要。王艮曰:“知得身是天下國家之本,則以天地萬物依于己,不以己依于天地萬物。”[11](P713)但王艮的“安身立本”思想并非將人導入自利,而是教人把一切過惡歸到自身來,從而承擔更多的社會責任。因此,王艮有強烈的兼濟天下的愿望。他說:“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其身而天下平。”[11](P712)金圣嘆也有類似的表述:“學者誠得聞此,內以之治其性情,即可以為圣人;外以之治其民物,即可以輔王者。”[1](4冊,P771)金圣嘆的學說以參贊造化、成己成物為旨趣,明顯繼承了王艮的觀點。
然而王畿和王艮的理論都存在缺陷。王畿所說的“不犯做手”的“大自在”境界只有少數上等根器的人才能達到。王陽明很早就洞見了這個問題,他提醒王畿說:“汝中見得此意,只好默默自修,不可執以接人。”[12](4冊,P1317)到了金圣嘆生活的時代,這一矛盾顯得更加突出,社會上出現了“盲禪”猖獗的狀況。錢謙益在《天臺山天封寺修造募緣疏》中說:“上堂下座,戲比俳優。瞎棒盲拳,病同狂易。聾瞽相尋,愈趨愈下。”[13](P1724)很多人并未參透禪機,卻襲用了禪宗的形式,以此來欺世盜名,形成了很惡劣的學風。王艮的貴身思想原本建立在主體承擔更多社會責任的基礎上。但在其后學中,肯定私欲的觀點得到了強化,甚至將名教推向了對立面。黃宗羲說:“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龍蛇,傳至顏山農、何心隱一派,遂復非名教之所能羈絡矣。”[11](P703)這種異端色彩在李贄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李贄充分肯定人欲,他在《答鄧明府》中說:“趨利避害,人人同心。是謂天成,是謂眾巧。”[14](P41)在《寄答留都》中說:“我以自私自利之心,為自私自利之學,直取自己快當,不顧他人非刺。”[14](P265)李贄肯定人欲、蔑棄禮法的狂人姿態,使得士大夫紛紛予以指責。耿定向稱,不講孝弟忠信,“終是禽獸之根骨,不能出類也”[15](《與李卓吾書》,P691)。李贄強調私欲、寡言節制是他與人交惡、到處受驅逐的根本原因。
基于以上論述,可以看到金圣嘆的心性論大體沿用了王畿、王艮等人的觀點。但在面對陽明后學所出現的危機時,金圣嘆不可避免地要對以往的心性學說進行修正。受錢謙益通經學古、以教療禪思想的影響[16],金圣嘆在崇尚個性的同時,也十分重視禮法。金圣嘆認為禮法是道的體現,將禮法作為良知的重要補充。金圣嘆認為君子心性至誠,故“勉勉于天性”[1](3冊,P429)即可;常人難免受私欲的侵擾,故需禮法加以療救。他說:“禮不為我輩設,自是千古透底語,然未嘗不為兒子輩設也。”[1](2冊,P737)為了使禮法更好地發揮效用,金圣嘆還為常人指示了修行的次第。他指出漸修分為三個層次:擇善、慎獨、止于至善。[1](4冊,P770)這是一個從有所取舍到從心所欲的過程。金圣嘆重視禮法,但其旨趣仍然落在自明心性上。他說:“教之為言,自明而誠者也。”[1](4冊,P770)馬積高說,金圣嘆在講“遂性順欲”的同時,還講性隨習變,故而強調“修道之教”,但修道的目的卻仍是發掘先天的道德素質。[17]金圣嘆的這一主張比較符合王陽明的本意。王陽明曾將心性的修養比作煉金,金的成色越差,鍛煉的過程就越繁難,但無論怎樣,鍛煉的目的都是為了求取足金。[18](P63)因此,金圣嘆所說的漸修的三個層次就是一個去除私意、私欲,以恢復澄明心體的過程。
二、天人與孝弟
在《水滸》人物群像中,被金圣嘆品為上上人的為數不少,但他卻獨愛武松、李逵二人,即便是“人中絕頂”[1](3冊,P31)的魯達亦有不及之處。從當下的道德立場來看,武松這一形象是存在人格缺陷的。薩孟武說,快活林就是一個近乎托拉斯的壟斷組織,施恩從中漁利是靠著自己的拳腳和他管營老爹的政治勢力。快活林為一個更兇悍且靠山更強硬的蔣門神霸占是很自然的事。[19](P81)武松幫助施恩奪回快活林,由此卷入了一場強權的博弈,實在算不上英雄之舉。我們說人物品第的高下與批點者的評價尺度有很大的關系。武松和李逵之所以被喻為“天人”、“先天之民”,這與他們孝弟的品性有很大關系。
吳正嵐說:“金圣嘆的倫理理想是表里如一的真忠孝。”[16]因為重視“真”,金圣嘆特別強調人物心性的“至誠”。“至誠”有如下幾個特征。首先,直心而動,不假修飾。武松、李逵、魯達都是爽直人,每遇不平之事,便以拳腳來解決問題,并甘愿承受由此造成的后果。當魯達聽說金氏父女的冤情后,起身向李忠、史進道:“你兩個且在這里,等灑家去打死了那廝便來!”金圣嘆批曰:“快人快語,覺秋后處決為煩。”[1](3冊,P93)武松得知施恩快活林被奪之事后說:“我卻不是說嘴,憑著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漢,不明道德的人。既是恁地說了,如今卻在這里做甚么?有酒時,拿了去路上吃。”[1](3冊,P532)金圣嘆于此處更是連用了三個“快人快語”,對武松的爽直贊賞有加。牟宗三在《水滸世界》一文中說:“當下即是之境界是無曲之境界,明乎此而后可以了解《水滸傳》中之人物。”[20]“無曲”就是毫不掩飾地將最真實的性情展現出來。牟先生對“無曲”的境界評價極高,他說:“純直無曲,當下即是,必在極高度的道德含忍中呈現。”[20]我們不妨將其視為“天理流行”,它是最高本體的自然呈露。其次,無可不可,絲毫不以世俗人眼中的“是非”為意。武松殺了張都監,逃難途中得孫二娘相助。孫二娘本以為武松不肯扮作行者,心中犯難。不想武松卻欣然接受,且安之若命,自此行事便真如行者。魯達雖是出家人,卻偷盜酒器,在銷金帳中酣睡,完全不理會釋家的戒律。這些情節展現了武松、魯達自在灑脫的風神。再次,不為財色名利所動,直將此等物事視為游戲。金圣嘆以為李逵的好處,是“處處以銀為戲事”[1](4冊,P684)。世人常為銀子所驅使,迷不知返,故很難明心見性。銀子不能收買李逵,這是他的難得之處。
“至誠”是明明德的路徑。王陽明說:“惟天下之至誠,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18](P54)所謂“天下之大本”指的是人天性孝弟,正如大慧宗杲所說,若透得狗子無佛性話,則“儒即釋,釋即儒”[21](《答汪狀元》,P438),“菩提心則忠義心也”[21](《示成機宜》,P418)。“狗子無佛性”是一則著名的禪門公案。有人問趙州和尚:“狗子還有佛性也無?”趙州和尚回答說:“無。”[21](《示鄂守熊祠部》,P405)方立天解釋說:“‘無字本身不是思想,而是一種禪修的方法。”[22](P231)這則公案告誡我們切勿將人性視為抽離于生活的絕對存在,而應放棄理智的作用,在生活中體察人性最真實的呈現。這種禪修的境界與陽明學所說的心性至誠的境界是相通的。人們達到這種境界,孝弟天性便會自然呈現。人天性孝弟,這是很多心學家都曾闡發過的觀點。王陽明曰:“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18](P8)王畿曰:“吾心之良知,遇父母自能知孝,遇兄自能知弟,遇君上自能知敬,遇孺子入井自能知怵惕,遇堂下之牛自能知觳觫。”[10](P44)上述觀點實際是對孟子性善理論的進一步深化。由于金圣嘆認為“天人”不待學而知忠知孝,故其評論武松和李逵時,常用大段文字解說傳主的孝弟。
在評論武松時,金圣嘆反復渲染的是武大和武二的兄弟之情。然而這其中的很多評語倒未必符合作品的本意。例如,《水滸傳》寫武松與宋江結識于柴大官人莊上,二人一見如故。臨別時,宋江與宋清在一個酒店里為武松餞行。金圣嘆對宋清的在場頗為留意,他在“宋清橫頭坐定”和“宋江叫宋清”兩句下批道:“直刺入武二眼里心里。”“蓋武二一心只在哥哥,卻見他人兄弟雙雙如此,自雖金鐵為心,正復如何相遣。”[1](3冊,P416)按照金圣嘆的邏輯,宋清的在場加深了武松對武大的思念。但事實上,這層含義在原文中本不明顯。再如,武大死后,《水滸傳》便將這個人物擱置一旁了。但金圣嘆為了凸顯武松的孝弟,總是捕捉一切機會渲染武松對亡兄的思念。在施恩父子宴請武松一段文字中,他無端插入了一句批語:“所謂人皆有父子,我獨亡兄弟也。”[1](3冊,P533)結合上下文來看,這句批語顯得非常突兀。武松正欲為施恩吐氣,當豪情滿懷之時,突然憶及武大,顯得不合情理。張都監中秋節宴請武松,席間讓玉蘭演唱《水調歌》。情節本也平常,但金圣嘆偏要從中解讀出深意來,他說:“絕妙好辭,令人想到亡兄,想到宋江,想到張青夫婦,想到管營父子,灑淚不止。”[1](3冊,P548)這層含義也是原文未有,而金圣嘆有意做的附會。金圣嘆有一個從小離散的兄弟,這一點固然使他對兄弟情有很深的感觸。但金圣嘆做出如上附會的更主要目的是表達人天性孝弟的主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金圣嘆甚至不惜篡改原文。張青夫婦送別武松一段文字,各本的情況如下:
張青和孫二娘送出門前,武松作別了,自和公人投孟州來。(袁無涯本)
張青和孫二娘送出門前,武松作別了,自和公人投孟州來。(容與堂本)
張青和孫二娘送出門前,武松忽然感激,只得灑淚別了,取路投孟州來。(金批七十回本)
容本與袁本文字相同,情節較為簡單。相比之下,金本的內涵要豐富得多。金圣嘆不但改動了原文,還加上了批語:“親兄武大,靈魂不遠,今竟何在哉?忽然感激,灑出淚來。武二天人,故感激灑淚也。”[1](3冊,P519)金圣嘆指出,武二失去了兄長,早已對夫妻的情分產生了懷疑,在心底萌生了怨恨的情緒。他在無意間看到了可親可敬的張青夫婦,才重新燃起了對人間親情的信心。原文被植入了一層孝弟的新內涵。金圣嘆為了使《水滸傳》更符合自己的倫理理想,真是煞費苦心。
金圣嘆對李逵的評點沿用了同樣的視角,著重凸顯李逵的孝弟。李逵在回家途中偶遇李鬼剪徑,本欲一斧頭劈死他,怎奈李鬼以家中有老母待養,乞求饒命。李逵不但饒恕了他,還資以金錢助其改業。金圣嘆批道:“看他一片‘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心腸。”[1](4冊,P778)李逵為娘尋水而來,叫道:“娘喝水。”金圣嘆批曰:“三字宛然純孝之聲,無賢無愚,聞之下淚。”[1](4冊,P784)李逵看到母親為猛虎所食, 憤怒之下連殺了四虎,好生安葬了母親,并為此大哭了一場。金圣嘆評曰:“寫得生盡其愛,養盡其勞,葬盡其誠,哭盡其哀。”[1](4冊,P786)李逵對母親的照顧未必周到,但其言行卻發自內心最真摯的感情,因此他是真孝子。金圣嘆譽之為“真正仁人孝子”[1](4冊,P786)是很中肯的。但金圣嘆的一些批語還是顯得比較牽強。例如,《水滸傳》寫李逵趕路時,無意間趕出了一只白兔,容與堂本批語曰:“好想頭。”“趣。”[23](P627)僅此而已。金圣嘆卻據此展開了一段關于“孝感”的議論:“傳言:‘大孝合天,則甘露降;至孝合地,則芝草生;明孝合日,則鳳凰集;純孝合月,則白兔馴。閑中忽生出一白兔,明是純孝所感,蓋深許李逵之至也。”[1](4冊,P776)李逵孝親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但金圣嘆通過對文本的過度闡釋來強化讀者的這一印象,就有些過分了。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孝弟”兩字在金圣嘆心目中的地位。
由于金圣嘆特別強調“孝弟”,故百回本《水滸傳》中原本不太重要的情節與人物,在金批本中受到了特殊的重視。在金批本第十六回的末尾,何濤奉命捕盜,因不曾拿得要犯,受到上司的責罰。弟弟何清探得消息,前來報信。金圣嘆感慨,此段文字“真有人倫之責”,“天下哥哥之不以兄弟為兄弟也久矣”[1](3冊,P326)。可見,金圣嘆即使在批點一些不太重要的段落時,依然不忘突出“孝弟”兩字。
我們說能否至誠地展現人的孝弟天性是金圣嘆評賞人物的重要尺度。這也是解決金圣嘆是真惡宋江還是假惡宋江問題的突破口。在金圣嘆看來,宋江是虛偽的,宋江是不孝的。關于這一點,學界少有異議。因此,我們說金圣嘆是真惡宋江。
三、樂與怨毒
“天人”不僅是忠孝的,而且還是樂的。王陽明曰:“樂是心之本體。”[12](《與黃勉之二》,P207)王畿曰:“人心本樂,本與萬物同體。”[10](《九龍紀誨》,P56)王艮曰:“‘不亦說乎?說是心之本體。”[11](P714)這里的“樂”不是指感情,而是指心性修養的境界。陳來說:“‘真樂就不應狹義地理解為怡悅,而且應引申為‘安。”[24](P79)武松祭奠亡兄之時,李逵安葬亡母之時,都會大哭一聲。這是內心情感的釋放,屬于人之天性。這便是“安”,亦即是“樂”。因此,“樂”就是主體由順隨本性而產生的心安理得的狀態。晚明的一些名士都有自覺“求樂”的心理,他們“公然把人生價值歸于‘快活,而‘快活既包括享樂,也包括‘解脫”[4](P116)。從表面上看,這是一種利己且頹靡的人生觀。實際上,他們尋求一種大自在的境界,游戲人生,不以俗務為念,與道合一,故內心閑適和暢。持此論者多希望統治者能在宥天下,利萬物而不有,“曲成萬物而不遺”。“曲成萬物”的含義是順從、聽任萬物依本性自由發展。[4](P171)相反,如果人的本性受了壓抑而不得施展,內心就會積聚一種“怨毒”的情緒,于是就會犯上作亂。廚川白村認為人的生命力受到抑制后會迸發出巨大的能量,他將這種情緒形象地比作苦悶的哀號。[25](P17)其實,“怨毒”也好,“哀號”也好,指的都是人的本性受到壓抑后引起的強烈反抗。
人的天性是孝弟的,為何又有為善為惡的區別?王陽明說:“惡人之心,失其本體。”[18](P34)將惡理解為善的失調,它是原本有價值的東西遭到了扭曲。金圣嘆認為這種人性的扭曲源于外力的作用:“末世之民,外迫于王者,不敢自盡其調;內迫于乾元,不得不盡其調,所以瞞著王者,成就下半個腔出來。”[1](6冊,P834)梁山好漢原本可沿著各自的生存意志自由地發展,貪官污吏的迫害使得他們的本性難以伸張,于是犯上作亂在所難免。金圣嘆雖然不太喜歡宋江的虛偽,卻贊揚他深得控御豪杰之法。武松在孔太公莊上偶遇宋江,當晚二人同榻“敘說一年有余的事”[1](3冊,P585)。金圣嘆批道:“我于世間無所愛,正獨愛此一句耳。我二三同學人,亦同此癖也。武松之入玄中,宜哉。”[1](3冊,P585)尚且不論宋江與武松的敘舊是否發自真情,他與武松相處能夠使之盡情展露才性,暢盡而無余憾。這一權術就是金圣嘆總結出的“順他性格法”[1](3冊,P280)。張恨水在《〈水滸〉人物論贊》“關勝”條下寫道:“功名富貴,子女玉帛,實不足以盡之。能盡之者何?舒其才,安其心,順其性而已。”[26](P10)畢竟高俅等人缺少宋江安撫豪杰的權術與胸懷,他們應該對農民起義承擔主要的責任。金圣嘆在批語中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對這些尸位素餐之人的厭惡:“官是賊,賊是老爺。然則官也,賊也;賊也,老爺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1](3冊,P348)
或有學者認為金圣嘆“亂自上作”的觀點有很強的革命性,這其實是一種誤解。金圣嘆雖然承認亂自上作,但他反對暴力反抗和血腥復仇。容與堂本《水滸傳》批語曰:“獨恨高俅害人,陸謙賣友,都差魯智深打他三百禪杖。”[23](P109)又曰:“天下秀才,都會嫉賢妒能,安得林教頭一一殺之也。”[23]( P268)金圣嘆所持的觀點與此完全相反。金圣嘆說,阮小五胸前的花繡隱喻心中藏有不平,阮氏兄弟一身的本事無從施展,是被奸佞給誤了。但他又固執地說:“‘為子不見親過,為臣不見君過,人而至于胸中有一段壘塊,吾甚畏夫難乎為其君父也。”[1](3冊,P279)在他看來,君父即使有錯,也是不容忤逆的。這種觀念影響了金圣嘆對《水滸傳》人物的評價。他承認林沖是上上人,只是“太狠”,能做出一番事業,然“琢削元氣也不少”[1](3冊,P32)。林沖原本有美滿的家庭,因受高俅的迫害而流落天涯,欲落草時又遭王倫“雪天三限”的責難,頗有英雄末路之慨。這些不公的待遇化成了林沖心中的“怨毒”,于是林沖殺王倫時也就變得異常兇狠。金圣嘆評曰:“或林沖之前無高俅相惡之事,則其殺王倫猶未至于如是之毒乎?”[1](3冊,P345)金圣嘆指出“怨毒”存在心中只會使人更加兇殘,殺戮不會消解內心的怨憤,也無力使人恢復到“樂”的狀態。
金圣嘆認為應對迫害的方法當為隱忍和逃避。魯智深打壞了金剛,智真長老說:“休說壞了金剛,便是打壞了殿上三世佛也沒奈何,只得回避他。”金圣嘆批曰:“真正善知識,胸中便有丹霞燒佛眼界。”[1](3冊,P123)金圣嘆主張用逃避的方式保持心體和暢,而不受外界因素的干擾。在這一方面,他比較欣賞王進的做法。王進因得罪了高太尉,擔心遭到報復,與母親商議后遠走高飛,投奔鎮守邊關的老種經略相公。王進只是暫避了奸佞的鋒芒,本身依然甘心為朝廷效命,只不過是尋了一處新的施展才能的場所罷了。
梁山泊的一百零八人沒有沿著王進的道路繼續走下去。他們不堪奸佞的驅趕,在好亂之徒的蠱惑下,終于走上了朝廷的對立面,成了金圣嘆眼中滅絕大義的“惡獸”。對于“惡獸”,金圣嘆是毫不留情的。他將原著的后半部分刪去,改為盧俊義一夢,一百零八人同日處斬。隨之而來的問題是,既然人之為善為惡都出自本性,金圣嘆為何不能對強盜也施以“恕”道,而定要加以殘酷的殺戮?王陽明說:“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惡之分?”當弟子問到,草既然無所謂惡,為何還要除去時,王陽明決然地說:“草若有礙,理亦宜去。”[12](1冊,P31-32)這個問題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存在本體是無善無惡的,它蘊含著萬物的諸種存在的可能性。人性雖然無善惡,但人性的發用涉及形而下的行為選擇。這種選擇不是任意的,作為本體的良知對行為主體有一種必然的引導作用。因此,致良知就帶有盡己之性與參贊造化的雙重效應。金圣嘆鏟除強盜的決絕態度,可以看作不雜入后天意見的良知發用的必然結果。
金圣嘆通過對《水滸傳》人物群像的闡釋,揭示了一個“人性墮落”的心學主題。他認為《水滸傳》“推出一個孝子來做門面”[1](3冊,P30)是有深刻寓意的。“孝子”王進是一百零八人初心的象征。史進說:“我若尋得師父,也要那里討個出身,求半世快活。”金圣嘆說:“此句是一百八人初心。”[1](3冊,P88)一百八人起初并無反意,只求過著適情適性的生活。朝中奸佞的迫害使其才性難以伸張,他們這才走上了反抗的道路。金圣嘆將此反抗的舉動視為本性的迷失,而“王進去而一百八人來矣”[1](3冊,P58)的敘事結構隱喻了一百八人由天性孝弟的“天人”淪為了滅絕人性的“惡獸”。雖然這一悲劇是朝廷奸佞造成的,金圣嘆對一百八人的遭遇也深感同情,但他們突破了倫理的邊界,在他看來又是不可饒恕的。因此,金圣嘆對《水滸傳》主題的理解是否定的、消極的。他說,《水滸傳》所敘一百八人的事跡,“失教喪心,誠不可訓”[1](3冊,P22)。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確實是發自肺腑的。從中我們能夠看出金圣嘆思想中保守落后的一面,關于這一點,我們無須為其掩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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