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學的優雅與堅毅

文/楊 震

醫學的優雅與堅毅

74年前的圣誕祝福

1941年12月24日，圣誕節前夜，身在貴陽的鐘世藩提筆寫了一封信，發往重慶。

如果不是抗戰爆發，鐘世藩，這位北平協和醫學院的優秀畢業生，不太會來到貴陽。他應該還在首都南京的中央醫院工作。他美麗的妻子廖月琴，畢業于北平協和醫學院護士學校。而他們的兒子鐘南山，1936年就降生在南京中央醫院。

戰爭摧毀了美好的一切。1937年南京淪陷前，鐘世藩岳母家的房子被炸，岳母從廢墟里搶救出灰頭土臉的鐘南山。一家人逃離了南京。

1941年正是抗戰最困難的時期。此時的鐘世藩，已是中央醫院貴陽分院的負責人（而中央醫院的總院，也早已從南京遷到了陪都重慶）。戰事惡化，給醫院的運營帶來了極大的困難。最大的困難之一，就是物質短缺：藥品、試劑、辦公材料，什么都缺。每次向總院申請從香港購買物資，幾乎都“大打折扣”，不能如愿。

所以，1941年的那個圣誕節前夜，鐘世藩就給重慶中央醫院總院院長吳紹青寫信，匯報情況。信中，他沒有抱怨什么，只是說，如果物資供給不能完全滿足，就先滿足一些最緊要的物資吧。鐘世藩早已用英文打字機打印好了一份緊要物資詳單，他打得很仔細。鐘世藩的仔細是出了名的。這位兒科學泰斗，會將所有的討論病例都記錄在隨身的小本上，不時向主管醫生追問結果；對于死亡病例，他要求醫生們一直追蹤到病理解剖室。他常常說，再高明的臨床醫生，在病理解剖醫師面前也要低頭。

在信末寫下自己的名字后，鐘世藩想起，已經是圣誕了。他把信箋橫過來，用毛筆寫下了英文的圣誕祝福，又簽上自己的英文名字。字跡優雅、平和。

Dr谷

谷鏡汧應該算是鐘世藩的老師。1926年，谷鏡汧從德國留學歸國后，在北京協和醫學院病理科擔任助教。那時鐘世藩正在協和讀書。

谷鏡汧還應該算是鐘世藩的同事。抗戰期間，谷鏡汧在重慶中央醫院總院工作，兼任已遷渝的國立上海醫學院教授。

其實，對谷鏡汧身份最準確的描述，是鐘世藩所說的“再高明的臨床醫生都要低頭的病理解剖醫師”。

鐘南山的父母：廖月琴、鐘世藩。廖月琴是大家閨秀，畢業于協和護士學校，漂亮大方，建國后任廣東省腫瘤醫院副院長。

1941年鐘世藩寫給吳紹青的信。

1933年鐘世藩與廖月琴的結婚照。

谷鏡汧對尸體解剖的執著，也是出了名的。錢惪教授曾經回憶說：“（抗戰時期）住院病人的病死率較高，又因客籍病人死后難處理等原因，醫院爭取尸體解剖的成功率也高。這和谷鏡汧教授對此有濃厚興趣也密切有關。只要醫院向病家爭取成功，谷教授總是無分寒暑、廢寢忘食地及時檢查。他邊做邊講, 常吸引著許多高年學生和醫生。收集制作了千百件有價值的病理標本，包括常見病的稀有顯示：如傷寒病人的巨大食管潰瘍、鉤蟲病人腸壁上的眾多小潰瘍和蒼白腸壁上的桑椹樣粘膜下血皰等。”重慶中央醫院的吳紹青院長對谷鏡汧是極為欣賞的，聘其為檢驗科主任。盡管條件極為簡陋，谷鏡汧對檢驗工作也是盡職盡責。因為物資匱乏，他自己蒸餾提煉酒精試劑，結果還被燒傷了臉。1942年的年底，谷鏡汧指導小醫生朱益棟制定檢驗科1943年度工作計劃。當時，從南京遷來陪都時所帶的試劑快用光了。這份年度計劃很樸實——添人、添物、增加工作量，沒有客套的廢話。

朱益棟寫好年度計劃之后，又在自己的名字之上，畢恭畢敬地寫明上級醫生：“Dr谷”。

消失的航班

1942年的年底，重慶中央醫院護士長謝蘊華，起草了一份1943年度工作計劃。這份計劃同樣很實在：招聘新人、改善硬件、集中管理、強化培訓。

和鐘南山的母親廖月琴一樣，謝蘊華本科也畢業于北平協和醫學院護士學校。后來她到美國留學，獲得了哥倫比亞大學的碩士學位，回國后擔任協和護校的教務主任。此外，與廖月琴相似，謝蘊華的家境挺不錯。她的父親是外交官，母親也是當年北平外交界的名人。本來，謝蘊華可以過著名媛的生活。但是，她和廖月琴，都選擇了辛苦的護理工作。

太平洋戰爭爆發后，謝蘊華從協和到重慶，擔任重慶中央醫院護士長、兼國立

中央高級護士職業學校校長。

在重慶歌樂山，謝蘊華生活特別簡樸，但是非常熱情。朋友們任何時候都可以去她的住所，她會做幾個粵式小菜，或是到田間掐一把茴香葉做水餃，熱情招待。她特別關心學生，“不知花費多少心血，讓護士學校的學生們從吃稀飯改到吃干飯”。重慶遭受狂轟濫炸的艱難日子里，人心苦悶。她把謝冰心請到學校給護士們演講：“給她們打打氣吧！”樂觀的她，成了學生們最信任的傾訴對象。

1946年3月19日，躊躇滿志的謝蘊華登上中航公司的航班，從重慶前往南京：抗戰勝利，她要在首都重建中央護士學校。她的航班起飛后不久，便在惡劣的天氣中失蹤。一天天過去，音訊全無。護士學校的同事們都明白發生了什么，但她們不愿接受那個事實：和藹可親的校長離開了她們。

之后，在很長的時間里，中央護士學校在各種文件上，依然代簽著校長的名字：謝蘊華。

1942年1月7日，重慶中央醫院院長吳紹青簽署命令，聘谷鏡汧為檢驗科主任，月薪585元。這點兒錢，是當時教授級的最高薪水了，僅夠溫飽。

抗戰時期重慶中央醫院檢驗科1943年度工作計劃。

謝蘊華的照片，以及1946年3月《中央日報》所刊登的中航班機失蹤的新聞。

抗戰期間重慶中央醫院1943年度護士室工作計劃。

/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