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嘉辰
一
周子信感到一陣窒息,長久的、由淺入深的,好像一輩子的時間也無法緩過來。
他大口貪婪地吐出幾口黑血塊,用力把眼珠子向下滾動,好讓自己別在翻白眼的時候也魂跟著翻了去了。被倒提著從鼻腔和嘴里灌進去的鹽水又一點點滲出來,混進去了血水血絲,又甜又腥。五官像被潑了汽油點上火一樣燒了起來。他佩服自己那還能支撐睜著的雙眼,黑的眼珠,全是血絲但還算得上白色的眼白。全身好像在血池里浸了許久,只有這兩個地方還保留著原色,和滿身的血淋淋一點兒也不協調,扎眼得讓人看著極不舒服。
對面那個日本兵應該也是這么想的吧。
他看向子信的眼神讓他聯想到了小時候爹看豬圈里瞎哼唧的豬,也是這種眼神,恨不得拿著木桿子使勁戳它幾下,才能乖乖地安靜下來。
只不過木桿子換成了亮閃閃的刺刀尖。
那個兵惡狠狠地咬著牙,伸直刺刀沖著他的眼珠,剛想把子信變成那頭被刺的豬,就被身邊另一個兵給攔住了——是的,文雅得像個紳士一樣的攔住了。
子信驚異于他的長相。他一直盯著子信,白皙而文縐縐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就是不作聲地盯著,毫無反應,連眼皮子都不眨。就像熟練的屠夫在干完活后看著被剝了皮的狗或貓好笑地抽搐著,卻因為早已熟悉了,引不起神經的絲毫跳動。這反倒讓子信覺得后脊不斷發涼——他寧愿他立即上來用锃亮的大皮靴在自己身上碾幾腳一腳踹到墻邊,若興致高就再剜多幾塊皮肉,這才是日本兵正常得讓人踏實的反應。
這個文靜得像個小白臉的士兵側過頭去,對那個惡狠狠的兵耳語著什么。
蜷在墻根的子信這才敢用他疼到抽搐的眼球偷偷看著他——暫且叫他小白臉吧。即便細細打量,子信還是不能不驚異于他的長相。那分明就是天生帶著書卷氣和書生氣息的一張臉,好像只需看上一眼,就能讓你聯想到名牌大學堂課室的靠窗處,南風拂紗而入,偷翻他的書頁,他則執筆一支托首細思,思想遨游,下一秒便能涌出無數令人驚嘆的妙想,繼而在紙上留下雋秀的字跡。然后便引來同學教授的一片贊譽——啊!才子才子!
只是這才子現在穿的是一身看久了令人既驚懾又作嘔的軍綠,讓人覺得大煞風景的同時也悲嘆于一個才子的隕落——文壇少了一顆新星!天堂又多了一個魔鬼!一個才華橫溢氣度不凡的魔鬼!
小白臉向惡狠狠一邊說著,出著絕妙的主意,惡狠狠的嘴角就一邊一點點上揚、擴張開來,既而變成放蕩的一臉滿足的大笑,然后,他終于又望向了子信,這次真的像望著一只豬,一只可以好好折磨以供玩樂欣賞的豬。他身邊的小白臉交代完,卻還是一副波瀾不驚的面孔,那文縐縐的樣子足以讓任何旁觀者把他憐愛地置于罪惡之外。除了子信——他現在只覺得一陣惡心眩暈,連驚恐都算不上了。
那個惡狠狠拿起地上的一段細鐵絲,接著硬扯過子信的手臂,從虎口開始用力在他已經殘破的皮膚上深深劃下一道口子,一路延伸,直到小臂,接著“嘩啦”一下沿著這道口子把皮膚向兩邊撕開,就像子信小時候看父親脫豬皮、脫腸衣時候的樣子,只是要比那切身生動得多,畢竟伴著的是自己殺豬般的哀嚎。接著,又拿過滿滿一碗辣椒水倒向那口子里面。
子信對于自己的慘叫聲早已習慣,所以聽在耳中也不太在意。但他現在卻親眼盯著自己的皮肉蓬勃地抽搐著、跳動著,神經筋骨好像都按捺不住地翻涌出,迸發出火花、血花和新鮮的腐臭氣息。卻無法自已,這才讓他震撼。
他就像只鳥,囚在這籠里,囚他的主人卻是個有著脫毛癖好的怪人,如今,他的毛已經快全被拔光了,那主人會放他走嗎?還是接著脫去他的皮和肉?
子信想起了啊,母親在送他出鄉求學時心疼得縱橫的淚,想起了啊,身邊的同學同事們一個個投身進這以卵擊石的抗爭,輸的一敗涂地。現在他什么都不顧了,只要不再受苦,不再被刺被踹被烙被壓竹竿被灌辣椒水,只要能從這籠子里飛走,就行,就行,哪怕拖著殘破的翅。
那惡狠狠看著子信笑得極其滿足,可那小白臉還是保持著文縐縐的神情,嘴角稍稍有點上揚,但那只像看到一出高雅歌劇的美滿大結局一樣的微微愉悅的反應。
二
不該如此的,前田拓海覺得他的生活本不該如此的。
他本該繼續大學第三年的進修,然后拿到畢業書,回到家鄉自信地牽起裕子的手,告訴她自己已有了娶她的能力,不用再害怕裕子家里的反對;他本應該留在大學當助教,每天都有學生或教授稱贊他的才華和謙遜,他也確實配得上。
可他現在卻是在這骯臟的、完全不匹配他身份的地方,每天看管或處決一堆堆的支那豬——這是同伍們的叫法,可拓海不愿這樣叫,因為實在太污穢和不雅,他愿意叫他們中國人——再帶進新的一批批。
就像剛才,看著那個在地上抽搐翻滾的支那豬,啊不,中國人,他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但不得不承認,他夸張的動作和叫聲還是很滑稽逗笑的,看來自己給同伴出的主意真的很不錯。
完成了今天的處決任務,拓海立刻奔向營外,一秒都不想多呆,那兒的空氣實在太污濁了,讓他無法忍受。
站在營外的高壘邊,拓海可以看到不遠處的大江浸染成了新鮮的血紅色,新鮮到仿佛能像人的血管一樣跳動起來——嗯,倒能說得過去,就是這江水不能再取用漿洗了不免讓人覺得可惜。
片刻,他轉身想回去,恰好看見營地的一邊,幾個新來的小兵在接受任務——“這一批,拖到江邊處決!”“……是。”
這立刻勾起了拓海的回憶,因為自己也是這么過來的。
“你們,把這些拉去處決!”
“……”
“這一批,處決!”
“……是。”
“處決,立即執行!”
“是。”
“這一批,處決!”
“是!”
現在他已習慣于最后那種速命速決的方式。現在一想,他覺得有些惶恐——自己怎么能習慣于這種行為呢?戰爭勝利之后自己可是要歸國回歸原來的生活的,回歸安靜內斂的讀書人,這種習慣,粗俗急躁,實在太不像話,太不像話!拓海一向性格沉靜,很少這么急過。
拓海知道,在這場戰爭里,自己在此擔任的角色仿如一只囚籠,不,還是說鳥籠吧,顯得更溫和平常一點,因為自己又沒對這些中國人做過什么過激的事,只是例行公事,讓該被槍斃的人被槍斃,該被行刑的人受刑,合情合理,這樣才能維護秩序,不是嗎?
但拓海還是最想要做回原來那個自己,想要繼續深造,想要日日接觸高雅的事情,想要和裕子日日依偎……簡單地說,想要自由。
三
營房里的大喇叭日日循環播著日本的民謠、思鄉曲,聲音有時殘缺,斷斷續續。嘰里咕嚕的,曲調也怪得很,子信聽不懂。
起初,他對此感到憤恨和作嘔,這是對靈魂的殺戮!他索性天天埋頭在草堆里不聽。可等到受各種稀奇古怪的折磨已成為日常便飯以后,便由不得他想不想聽了,動一下都難,靈魂上哪還敢有什么挑剔?
不過,這歌謠聽慣了的話倒也還順耳,甚至還算恬靜柔和,看來,思鄉是魔鬼和人唯一有共同點的事。子信對此有唏噓,有嘆息——不都是娘生娘奶大的人嗎?不過他一咬牙,很快又否定了這種想法——是人又怎么會干畜生的事!
聽的次數越來越多,所以子信也就越來越習慣把喇叭里的歌和那堆畜生撇清關系。他幻想著那喇叭里播的是自己家鄉的歌謠,是娘日日哼在嘴邊的小調。山高水長,自己也追著那歌聲飄到家鄉去了,娘激動得一把眼淚,攏著自己往火爐邊上靠。這夢多么美。
子信聽著,想著,望見遠山一片白。
四
一開始,拓海每天聽著喇叭里家鄉的歌,也會像戰友們一樣,立刻滿懷斗志,血氣昂揚,連完成任務的速度都快了些。
可枯燥的殺人工作一天天重復,不知何時,他逐漸失去了那種激情和斗志,甚至覺得在這里聽家鄉的歌簡直是一種愧疚和恥辱!這世上最美的歌,應該是在家鄉細草微風,小河流淌,有野兔撒歡奔跑的地方響起的,又怎么能響在這世上最污穢不堪的地方!
在每一天度日如年的日子里,這喇叭里的曲子給了他唯一的陪伴,但他也盼著這曲子有一天不再響起,那便是戰勝的時候,他可以回到家鄉,在遼闊的小山坡上安靜聆聽。
又有處決任務了,拓海心煩意亂,又要惹一身讓人嫌的臟污,聞那惡心到靈魂深處的氣味。算了,比起抱怨不滿,還是每天好好地殺該殺的人吧,只有這樣,自己所盼之事才會早點兒實現。
他扛著槍出門時,一打眼望見遠山連綿,稍稍停停腳步。或許是每天太過單調乏味,無限重復,他連現在是什么季節都快忘了。倒是看見在陰沉的天空下,那山嵌滿了枯枝老樹的黑和彌漫一片的棕紅。
五
喇叭停了。
一夜,就一夜,全都崩塌了。
再次響起的時候,不再是往日的歌謠,而換成了一個低沉沙啞的男聲,像本不屬于這里,而是硬插進來似的,念著一段很長很長很長的獨白,一輩子的時間也讀不完。
子信日盼夜盼的事成真了。
拓海日盼夜盼的事……,成真了。
封閉許久的鳥籠被轟然打開,被這喇叭聲打開,被這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個驚天大玩笑打開。這玩笑,子信他們叫它勝利,投降,拓海他們叫它恥辱,永不可能為真的恥辱。
子信停頓了數秒,轉而不自控地大哭,想收也收不住。也許是喜極而泣,但把它理解成在突如其來的自由和解脫面前迸裂開的崩潰或許更為恰當。
拓海身邊的戰友們早已像發了瘋一樣,他們無論如何也絕不能相信。所以在最后的這時刻,扎堆地發泄著最后的瘋狂——對著一堆堆含冤的支那豬,或許現在,連豬都算不上了,只是一堆亟需立刻處理焚化的垃圾而已。
在身邊全部都是這樣的情況里,只有拓海懵住了。他呆呆地站著,長久的,好像要站上一輩子。令他懵住的,不是戰敗的消息,而是自己現在的反應——不是應該為終于可以回歸自己原本的生活而激動嗎?可自己現在這反應算是什么!自己怎能和那些狂熱好戰的戰友們同流!他第一次對自己如此不滿。所以,他只有極其努力地壓制住內心憤恨和癲狂的種子,一遍遍告訴自己,你是要讀書的人,你和他們不一樣,絕對不一樣!
喇叭停了,永遠地停了。
六
子信終于回到了家鄉,像他夢里日日盼著的那樣。雖說是千里萬里,拖著一具殘損不堪的肉體。
但并非夢里那樣完美。娘已不在了,他是回到家的那一刻才知道的,所以,自是經歷了一系列的驚愕、悲慟、肝腸寸斷,直到慢慢恢復了平靜。
終于又聽到了熟悉的家鄉民謠,雖不是娘哼唱的,卻還是那么溫暖,并且,那么輕易地就能打動他,這只無比缺乏療養的受傷的鳥兒的內心。他真的太需要什么來撫慰傷痛了,心靈上的,肉體上的。
但最起碼,他自由了,心靈上的,肉體上的,真的自由了。
七
拓海站在家鄉的山坡上,像他日夜所想的那樣。
他在等著裕子,一邊看著細草微風,小河流淌,野兔撒歡兒跑。
這些日子以來,他心中的失落感也被家鄉最美的風景,最動人的歌聲一點點撫平了,這也是他認為本就應該如此的——他也沒做什么罪惡的事,只是服從命令,殺該殺的人,給該受刑的人施刑,本就該如此的,不是嗎?算了算了,都已結束了,還去想這些干嘛?現在,他最應該享受這得來不易的自由。
站在山坡上,沐浴著自由的風,拓海神清氣爽,閉上眼睛感受這自由的氣息。
一個失足,他猛然摔下了山谷。
或許是這一剎那的時間太快,拓海都來不及反應,所以,等他掉在了地上,頭破血流,瞬間沒了呼吸時,臉上還是掛著享受著自由的笑容。
所以,在他的最后一刻,還是自由的,起碼是他所認為的那種自由。
但只有這結果,才是他真正的自由。
(作者單位:青島二中高三3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