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波,任職于深圳國際公益學院教學中心,主要負責公益慈善管理人才培養項目,致力于公益慈善行業的研究
在孔子看來,子貢所做善事,看似高尚,恰恰是過猶不及的典型做法。試想一下,如果子貢的“善事”為人稱頌,原本有心贖人的魯國人,面對異國為奴的老鄉,即便有心,也會睜眼閉眼,裝作無人可贖
子貢是孔子的得意門生,位列“孔門十哲”。他不僅能言善辯,辦事通達,具有理政和外交才能,還頗具經商才能,為孔門首富。在從政方面,曾為魯國、衛國之相,挽救魯國于危難之中;在經商方面,他位列《史記·貨殖列傳》十七富商中的第二名,太史公對他贊賞有加;在德行方面,他跟隨孔子周游列國,多次救老師于水火。孔子逝后,他堅決捍衛老師的道德學問,成為孔門實際上的“掌門人”。客觀地說,子貢是孔子三千弟子中的全才,孔子對他頗多倚重。孔子重病,子貢求見,孔子柱杖徘徊,說:“賜,汝來何其晚也?”(注:子貢名為端木賜)個中深情,不難體味。
可是,這位孔子的得意門生,也挨過老師的批評,而且還是在做善事之后。《呂氏春秋·察微篇》中記載了子貢贖人的事情。“魯國之法,魯人為人臣妾于諸侯,有能贖之者,取其金于府。子貢贖魯人于諸侯,來而讓,不取其金。孔子曰:‘賜失之矣。自今以往,魯人不贖人矣。取其金則無損于行,不取其金則不復贖人矣。”魯國法律規定,魯國人在外淪為奴隸,如有人能把他們贖回,回國后可以從國庫中報銷贖金。子貢贖回奴隸而不要贖金,孔子因此批評子貢說:“你做錯了啊!從今以后,魯國人不再愿意贖回奴隸了。領贖金無損你的善行,不領贖金則會讓人再不敢贖人了。”
在常人看來,子貢拿自己的錢財救贖魯國在外的奴隸,且不讓國家報銷,應該是很高尚的善舉,值得大大表揚。可是,深邃的孔子見微知著,看到了問題的另一面,或言看到了更實質的一面。作為一個富商,子貢可以不在乎一點錢財,但是魯國畢竟富人少窮人多,讓大多數魯國人餓著肚子自掏腰包贖人,確實很不現實,也有違孔子一向倡導的仁政,更有違他所說的中庸之道。
在孔子看來,子貢所做善事,看似高尚,恰恰是過猶不及的典型做法。試想一下,如果子貢的“善事”為人稱頌,原本有心贖人的魯國人,面對異國為奴的老鄉,即便有心,也會睜眼閉眼,裝作無人可贖。因為,在道德高地面前,只有沉默、躲避,才不會被人標上“見利忘義”“為富不仁”“斤斤計較”之類的標簽,才是明哲保身的最好辦法。此情此理,古今一樣。子貢這種“贖人不要錢”的高尚行為,恰恰成為規則的破壞者,成為阻礙更多的人參與贖人的絆腳石。如此一來,這個造福魯國民眾的法律,必將成為一紙空文,而被子貢救贖的奴隸,可能不過是少數的幸運兒罷了,更多的人只能在異鄉繼續為奴。
大哉孔子!作為一個先哲、一個偉大的思想家,不以小仁害大善,正是孔子的深邃。這種深邃,正是建立在他通達世事人情、洞察世道人心的基礎之上的。在這件事上,子貢應該服氣,也肯定服氣。事后子貢的言行,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子貢因為其政治、商業上的成功,到許多諸侯國,都能與諸侯“分庭抗禮”。當時有很多大人物認為他“賢于孔子”,對此,他堅決反對。他說,孔子就像日月,沒有人可以超越他,自己跟他根本沒法比。他正告世人,孔子不可詆毀。孔子逝后,三千弟子守墓三年各自散去,只有子貢,在孔子墓前守墓六年。
眾人拾柴火焰高。做公益慈善事業,一個重要原則就是引導民眾乃至全社會積極參與。過去街頭打場子賣藝的人有句口頭語—“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富人或名人,尤其是巨富者或大名人,因為經濟能力和社會影響力的關系,他們從事慈善事業的示范或帶動作用巨大。但是,任何人的力量都是有限的。一個人包打不了天下,幾個人也不行。
對于行善者而言,善行要彰顯的并非行善者自身的高尚道德,而是其是否具有感召力,是否能夠激勵更多人向善行善。尤其是那些具有社會影響力的人,更應注重自身善行對普通大眾的影響。但是,現實中卻經常出現效果相反的善行或觀念,甚至包括很多公益慈善組織,做了和子貢一樣“高尚”的“好事”。
在現代社會,“獨行俠”式的行善方式,已經撐不起龐大的公益慈善事業。公益慈善事業的推進,必須依靠全社會的參與,依靠專業的組織運作。這些組織的運作,要有一定的管理成本。但是,在一段時期,公益行業曾一度盛行所謂的“零管理費”,即提供專業公益服務而不收取成本費用。一些公益慈善組織甚至是一些知名機構,把零管理費當作對外宣傳的法寶,并以此吸引捐款,擴大自身在業界的影響。殊不知,暫不論零管理費是否真的可能(實際上,所謂的零管理費,只是將成本以其他形式如定向捐贈等來承擔了),其宣揚的看似更高尚的善行,和子貢“來而讓,不取其金”何其相似!此種“善行”,或許給自身贏得一時的贊譽,卻誤導公眾,成為公益慈善界的“劣幣”,破壞了慈善組織的運營規則,損害公益慈善的發展秩序。
這些“高尚”行為往往亂花迷眼,頗能吸引眼球,其危害一時難以察覺。可是,一個曾經鬧得沸沸揚揚的法院判決,讓我們直接體味到破壞規則的可怕。2006年11月,南京彭宇案轟動一時。彭宇乘公交到站后第一個下車,出于善心,扶起一位摔倒在地的老人,并在老人家屬的要求下將其送到醫院。在得知傷勢嚴重后,老人及其家屬一口咬定是彭宇將其撞倒并將彭宇告上法院。法院以“彭宇自認其是第一個下車的人,從常理分析,他與老太太相撞的可能性比較大”為由,裁定彭宇補償原告40%的損失,即45876元。
彭宇案影響甚巨,自此之后,遇老人跌倒,眾人避之唯恐不及。有評論認為該案將影響幾代人。自古行善,雖不一定要得到褒揚,但是,一般不會受到法律的懲處。人們之所以關注此次判罰,并不是人們都認定彭宇沒有撞到那個老婦人,而是感受到做善事的可怕。就是說,在沒有攝像資料和直接證據的情況下,做善事可能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如此一來,套用孔子言恐怕就是:“自今以往,國人不扶人矣。”
據考,在許多國家,為了防止行善反而被判罰的事情出現,都有保護行善者的法律和判例。在筆者看來,這些做法,無疑是為了保護和鼓勵善心,鼓勵人們大膽積極地參與慈善事業。
慈善是冬天里的一把火,寒冷的人會因此感受到社會的溫情。慈善不是一件高高在上的事情,不需要過高的門檻。尤其在現代社會,慈善已經成為影響廣、規模大的事業。它的健康發展,既需要法律保障,更需要有專業素養的慈善工作者。更為重要的是,我們需要跳出“小善”的狹隘,消除對慈善的誤區,維護有利于“大善”的行業規則和社會規則。不要用高不可攀的道德標尺評價捐贈人,也不要用完全犧牲奉獻的要求衡量慈善工作者。用道德綁架慈善貽害無窮。在這點上,圣人仍然可以做我們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