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司法責任制主要是解決司法權、司法監督權、司法行政領導權不分的狀況,落實審判權、檢察權由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獨立行使的規定。不過檢察權和審判權雖然在我國同屬于司法權,但仍有諸多差異,審判權對于審判者的獨立性要求更高,因而對于法院司法責任制進行集中討論就顯得尤為必要。
【關鍵詞】司法責任制 審判權獨立 法官責任
【中圖分類號】D926 【文獻標識碼】A
自2015年9月出臺《關于完善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司法責任制的若干意見》近一年之后,2015年7月《保護司法人員依法履行法定職責規定》也問世了。這兩份表面上似乎沒有關聯的文件實際上是同一文件的兩個部分,旨在落實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的同一目標,即“要維護憲法法律權威,確保依法、獨立、公正行使審判權、檢察權”。作為“責-權-利三位一體”同步改革的政策載體,關于司法人員分類改革和員額法官職級待遇的規定(第三份文件),卻遲遲不能出臺,因為這一規定同時牽扯司法機關內部的權責利重新配置并嚴重依賴于外部的資源配給,成為司法改革中的疑難問題。
我國司法責任制的核心是權責主體一致
司法責任制主要是解決在傳統的審判機制和管理模式下司法權、司法監督權、司法行政領導權不分的狀況,落實憲法、法律保障的審判權、檢察權由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獨立行使的規定。不過檢察權和審判權雖然在我國同屬于司法權,但仍有諸多差異,審判權對于審判者的獨立性要求更高,因此以下討論主要集中在法院的司法責任制。
按照科學的審判權運行機制和普遍共識,裁判權當然應該由審理具體案件的法官獨立行使,任何法官只要有權參與具體案件的審判,那么在行使審判權時就一律平等,這也是我國法院組織法和三大訴訟法明確規定的審判權限和程序規則。但是,當下中國的司法責任制尚在改革和轉型時期,賦予法官的獨立審判權和權限獨立行使的相應保障都打了折扣。因而在司法責任制的設計思路上,“權責明晰、權責統一”的改革意向和原則目標都十分清楚。
憲法規定審判權由人民法院獨立行使,亦即憲法將審判權賦予了法院。那么,法院作為一個機構,具體由誰代表法院行使審判權?如果想當然地認為,法人由法定代表人、行政機構由行政首長作為代表,于是法院院長也就當然可以代表法院行使審判權,那就大錯特錯了。在我國現行訴訟法中,代表法院行使“審判權”的主體只有兩類審判組織,即,由一名法官組成的獨任庭和由多名法官組成的合議庭。審判委員會作為法院組織法所規定的“審判組織”,在訴訟程序法中并不真正行使審判權。
訴訟法規定由法院院長行使的權力,除以法官身份參與合議庭之外,以院長身份出現的情形有三類:一是審判監督權;二是行政性質的命令權;三是審判管理權。但作為合議庭的成員之一,按照審判組織的多數表決制,庭長在合議庭中與其他普通法官享有完全平等的法律地位和權限,因此也不應當有超越于普通法官的相應責任。然而,那些在程序法上并不享有審判權的層層“領導”卻常常是在公開的審判組織背后實際參與乃至決定審判結果的重要主體。有鑒于此,本輪審判權運行機制改革,首先就是要通過法院的內部改革,將法律明確規定應當并且只能由審判法官所享有的權限歸還給審判法官;同時通過減少各種干預審判權獨立行使的因素,確保這種法律授權的真正落實。
與此同時,司法改革有幾個至少在短時間很難突破的體制藩籬和制度慣性,意味著即使回歸中國法律的現行規定也是困難重重。最核心的困難是,審判權平等行使、獨立負責的基本特征與“一把手”政治結構下的首長/首席/長官負責制之間存在內在沖突。如果違背這樣的政治文化現實推行改革,即使僥幸獲得方案的通過(實際上也不可能),也會在獲得認可和實施中慘敗而退。
另一方面,當下的司法公信力狀況不佳,而且由于職業保障和社會信任資源與改革后的被賦予的權力和承擔的責任很難匹配,法官群體本身也并不普遍接受一步到位的權責移交及相應壓力。于是,審判管理和監督者分享審判權力及相應責任的模式仍將在一定限度內存在。因此,司法責任制的重心就在于改變混沌的權力分享模式,建立誰行使權力誰負責的機制。
必須明確區分國家的責任與法官的個人責任
司法責任制作為涉及整個司法改革的制度性建構,其基本概念、內容和宗旨應當按照相關法律文件的定義進行解讀,而不能按照在某些特定場合的口語化表達,甚至斷章取義地摘取一個詞、一句話、一層含義進行演繹。
首先,司法責任制的重點是權限界定,而不是法官問責制。司法的三大基本要素,“獨立-專業-負責”,是一個完整的體系。“獨立”包含司法權限的獨立享有和行使,以及確保司法權獨立行使的相應職業保障;“專業”指獨立行使權限并相應負責的職業能力;“負責”指與獨立權限相匹配、以職業能力為基礎、以職業保障為前提、以憲法和法律為依據的司法問責。在這個完整的體系中,司法問責顯然也僅僅是司法責任制一個層面的內涵,而不是、不應該是、也不可能是司法責任制的全部內涵甚至重心。本次改革在對法官與審判管理監督者之間的關系進行調整時,對法官的責任(問責)仍然多于其應當享有的獨立權限和職業保障,盡管如此,前述兩個文件也并非將司法責任制的重心放在司法問責制上,而是致力于劃定權限的邊界并追求權責主體一致、司法保障與權責相適應的目標。
其次,必須區分司法錯誤的救濟責任與法官個人問責。司法救濟是國家司法制度為當事人和/或利害關系人提供的補救途徑,實質上司法救濟是國家作為一個“制度系統”向當事人和社會承擔的責任,司法問責是法官或其他審判人員作為一個“司法職業者個人”向國家承擔的責任。由于責任的性質、主體、對象、功能、目標等存在明顯差異,因此國家責任與個人問責的適用條件明顯不同。簡言之,在責任范圍上,司法救濟明顯大于司法責任、國家責任明顯大于個人責任;在適用條件上,司法救濟明顯比司法責任寬松,國家對當事人的賠償責任明顯大于國家對法官個人的追究權利。然而在司法體系內部,即使在法官獨立程度最高的司法制度中,每一項司法結果也是由多個主體在多重制度中運行而形成的,包括立法的規范欠缺、模糊或沖突等導致的法律適用困難,也包括法官選任、審判程序制度及案件分流系統等種種制度性或系統性的缺陷直接或間接導致的超越現有法官個人可控范圍所導致的司法錯誤,國家在向當事人提供救濟或承擔責任之后,都不能向法官個人追究責任。只有當法官個人有故意違反法律和司法職業倫理的行為、或者有重大過失并導致嚴重后果的行為時,國家才能啟動追究法官個人責任的機制。在歸責原則上,法官個人對于案件審判質量的責任,以豁免為原則,以問責為例外。
最后并且最重要的是,認定司法責任的標準不能偏離憲法和程序法的具體規定和整體目的,并且應當盡早落實法官的履職保障。沒有獨立的權力就沒有獨立的責任,只有責任而沒有保障的權力是微弱又危險的權力。從一般社會公眾的感受來看,法官代表國家行使審判權,執掌著定分止爭、生殺予奪之大權,理應承擔嚴格的錯案責任,且無論如何嚴厲和苛刻均不過分。但是按照司法運行的規律來看,法官要對過去已經發生的未知事實作出判斷,由于證據的缺失或者由于證據在取得手段等方面的合法性缺陷而導致證據不能采信,在無法查明事實的情況下法官仍須裁判。在此情況下如果讓法官承擔錯案責任,那就迫使法官不得不通過拒絕立案、變相強制調解、加重當事人舉證責任、提交審委會討論以分擔裁判風險、乃至阻擾再審救濟等多種違反獨立裁判和公正司法的方式去逃避責任和追究,最終為此埋單的還是當事人和社會公眾。因此,建立更加科學而又符合中國實際的司法責任體系,必須綜合考量法官群體的職業化水平、社會公眾對司法的認知程度、現行法律制度提供的裁量空間等諸多因素,重點就權力主體、監督制約、審判責任、豁免原則、履職保障等幾個方面作出具有可操作性的制度安排。
(作者為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導)
【參考文獻】
①傅郁林:《司法責任制的重心是職責界分》,《中國法治評述》,2015年第4期。
責編/潘麗莉 宋睿宸(見習) 美編/于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