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華
【摘要】我國量刑規范化改革始終面臨著量刑指導意見作用力、法官自由裁量權定位以及量刑方法融合等三大難題。改革中面臨的上述難題,其根本原因在于理論界和實務界對量刑規范化的概念及其內涵未達成統一認識。在改革中,必須反映量刑本質屬性,重點規范法官自由裁量權,以達到量刑相對均衡之目標。因此,應采取制定指導性的量刑規則、構建多元化的量刑程序模式、建立傳統經驗與現代方法相融合的量刑方法等途徑實現量刑規范化。
【關鍵詞】量刑 規范化 困境 【中圖分類號】A119 【文獻標識碼】A
為了減少量刑偏差,確保量刑公開、公平、公正,2003年江蘇姜堰、山東淄川等部分基層法院發起了量刑規范化改革運動,隨后得到最高人民法院肯定并在全國范圍內推廣實施。目前這場改革已走過了十余年歷程,各界對改革的必要性認識已趨于一致,取得了較好的社會反響,但對于如何繼續在實踐中深入推進改革,還存在一些分歧,亟需予以研究解決。
量刑規范化改革中面臨的三大困境
困境之一:量刑指導意見的作用力問題。部分學者、實務工作者高度推崇量刑指導文本在量刑規范化中的作用,認為雖然最高人民法院的量刑指導意見對常見的犯罪及情節進行了量化,但仍然存在量化罪名和情節不夠、量刑幅度之間跨度較大等不足,建議以美國量刑指南為參考,進一步擴大指導文本中的適用罪名和情節范圍、繼續細化刑罰幅度等,制定更為細密、確定的量刑指導文本。對于上述制定細密化量刑指導文本的建議,有的學者持反對態度,認為再細的量刑規則也無法涵攝不同犯罪的各個方面,過度強調規則的確定性,在實踐中不但做不到,反而無法達到量刑均衡、量刑公正的目的。因為“社會實踐的復雜遠遠超出了制度設計可能達到的復雜程度,用設計具體化、細密化規則的方式,雖然可以限制司法者的裁量權,但其結果是規范化的價值追求難以得到實現,因為量刑規范化的價值追求不是規范化本身,也不是司法裁量權的限制本身,而是要通過規范化的規則來限制司法裁量權,通過司法裁量權的限制,以期達到司法公正的結果。”①
困境之二:法官自由裁量權的定位問題。量刑規范化改革的初衷是為了規范法官自由裁量權,但由于在改革推進過程中對量刑指導意見、量刑技術手段的過度依賴,導致了有些法官為了追求形式上的量刑公正結果,不愿、不敢發揮自由裁量權,某種程度上不當限縮了法官自由裁量權。改革中出現的上述“司法機械化、形式化”現象引發了很多專家學者的擔憂。一方面擔憂自上而下推行的量刑規范化改革,以制定細密的文本規定、強調確定的量刑幅度為導向,將過度強調法官的遵從意識,淡化法官的說理意識,從而限制其經驗創造意識。另一方面擔心過度依賴量刑技術手段,無法達致改革精髓,認為改革對很多法官而言,就是《意見》中的數字化規定,法官對改革的實踐,也往往停留在情節的加減計算中。這與改革所希冀達到的通過定性與定量的綜合評價,實現法官裁量權在“控”、“放”之間的合理運用之精髓相差甚遠。
困境之三:量刑方法的選擇問題。理論上,量刑方法可分為傳統量刑方法和現代量刑方法。量刑是形式邏輯與辨證邏輯下相結合的理性思維活動,隨著科技的迅猛發展,需要與時俱進地吸收現代科技成果,但如何處理好傳統經驗量刑方法與現代量刑方法的關系,即:這兩種量刑方法的主輔問題,是量刑規范化改革始終無法回避的一個重要問題。過分強調遵守傳統量刑方法,強調法官的“內心確信”,而不能將法官對量刑規則的運用、量刑情節的提取與適用等量刑過程為公眾所感知,可能導致量刑的“暗箱操作”,必然會引發公眾對量刑公正的質疑;過于強調現代量刑方法,只依托簡單的數學運算處理案件中的復雜情況,必然導致量刑規范化走向極端的唯數理化,造成司法機械化、形式化,引發司法不公現象。然而,在量刑方法的選擇上,雖然全國各級法院都在嘗試和探索,卻始終未能找到兩者之間的最佳契合點。
量刑規范化的內涵解析
上述量刑規范化改革中面臨的困境,其根本原因在于對量刑規范化的概念及其內涵未達成統一認識。我們認為:量刑規范化是指在實體和程序方面為法官量刑提供明確的規范,通過運用科學的量刑方法,使其在量刑過程中將抽象的法律規則與具體的案件事實準確結合起來,從而實現量刑相對均衡的過程。它包含以下幾層內涵:
量刑規范化應反映量刑的本質屬性。量刑的本質乃“刑之裁量”,量刑規范化必然要遵循并反映量刑的本質屬性,將定性與定量結合,將法官主觀能動性與量刑技術融合,最終形成理性的判決。一是量刑規范化必須體現量刑主體的主觀能動性和價值判斷。量刑并非把抽象的法律規范應用于具體個案的簡單過程,它需要將針對抽象個罪預設的法律規范運用于具體個案,根據個案中提取的各種量刑情節,綜合運用法官的司法經驗以及形式邏輯和辨證邏輯論證,從而在判決中實現罪責刑相適應。這個過程必須借助于法官的價值判斷和主觀能動性,并非刑量的簡單堆積。二是量刑規范化過程中量化方法只宜定位為輔助手段。近年來,有的學者提出了電腦量刑法、SCO評價體系等量化方法,有的法院開發出量刑軟件,通過借助一定的科技手段和量化方法確實可以回避量刑中的部分復雜問題,但任何一個影響刑事責任的因素某種程度上都是“變量”,“并非牛頓力學定律那樣享有‘恒定的精確,也非如實驗科學那樣依賴數據的驗證,僅僅憑刑法中的數量關系而展開量刑的全面量化,其基礎并不全面”②。因此,在設計、完善量刑制度與技術方案時,必須堅持以定性分析為基礎,結合定量分析的方法,在尊重法官對案件進行整體定性、決定案件量刑情節適用和刑種、刑期選擇等方面的主導權基礎上,運用量化技術手段輔助法官進行量刑數據運算、信息收集等。
量刑規范化的重點是規范法官自由裁量權。由于犯罪主體、社會環境、行為方式及危害結果等因素的復雜性,將罪責程度轉化為刑罰程度遠遠沒有想象中容易。為了達到罪刑相適應,量刑中既要考量犯罪人的罪過程度、犯罪的社會危害性程度、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程度,還要考量有關刑罰目的、社會規范、價值觀等因素。因為法律不能窮盡所有犯罪情形,在法有限、情無窮的情況下,必須充分賦予法官自由裁量權以對各種情節進行甄別、對適用何種法律規范等進行能動思考。因此,量刑規范化改革的目的并非限制法官自由裁量權,而在于規范法官自由裁量權。在改革中,應在尊重現有刑法規定和量刑規律的前提下,提煉一般量刑規則,在文本中設定具有可操作性的量刑標準、步驟、方法等對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進行正確引導;同時增強量刑程序的公開性、抗辯性,在重新構筑量刑比例與司法自由裁量權的法律界限基礎上,確定罪刑法定比例與司法自由裁量權的最佳結合點,為法官自由裁量權的行使提供準則,使其運行更加公開、透明、規范。
量刑規范化的目標是達到量刑相對均衡。從辯證的角度來看,在利益與價值多元化的當今社會,絕對的量刑均衡不可能存在。量刑規范化所追求的量刑相對均衡,主要是指在量刑統一化基礎上的刑罰個別化。即:在量刑中,首先應以犯罪事實為根據,以刑法規定為準繩,對相似案件適用相同法律和量刑標準,進行相似處理以實現量刑公正;并考量個案中的具體量刑情節,對差異化的量刑情節進行不同處理,從而真正實現個案的罪責刑相適應。量刑相對均衡并非結果的絕對統一化,也不是要否定或消滅量刑過程中的量刑差異。它是一種動態的、過程性的均衡:一方面對同一時期同一地區,相近或相似的案件判處基本相同的刑罰;另一方面還應因地制宜和因時制宜,適應不同時期不同地區的經濟社會發展和治安形勢需要,確保刑法任務實現。因此,我們在對待什么是量刑規范化的問題上,一定要堅決擯棄兩種錯誤傾向:一是片面強調量刑個別化而忽視量刑統一化;二是片面強調量刑統一化而忽視量刑個別化。
量刑規范化的實現路徑
根據上文對量刑規范化內涵的解析,為了實現量刑公正,單純采取制定量刑指導意見或進行量刑程序改革等措施都無法達到量刑規范化改革目標,必須采取實體、程序、方法改革三者合一的方式。
制定指導性的量刑規范性意見。目前我國量刑規范化改革有明顯模仿美國制定確定化量刑指導規則的痕跡。但2005年聯邦最高法院在Booker案中宣布《聯邦量刑指南》不再作為強制性的法律規則,似乎暗示著美國確定化量刑模式嘗試階段性失敗了。因此,再走美國聯邦量刑指南意見的老路是行不通的。在量刑過程中確立一套細密的包羅萬象的標準缺乏可行性和必要性,文本作用還需通過尊重法官具體審判經驗才能真正發揮作用。借鑒英美國家特別是美國推行量刑改革的經驗和教訓,現階段對量刑指導意見宜制定得粗放些,且該文本的性質只宜定位為指導性意見,而非強制規范;在處理量刑指導意見與法官自由裁量權關系時,既應當通過制定文本,引導法官在量刑中實現量刑標準、過程乃至結果的相對規范、統一,又要賦予法官必要的自由裁量權實現量刑個別化。
構建多元化的量刑程序模式。我國傳統的法庭審理主要圍繞定罪部分訊問、舉證、質證和辯論,量刑問題長期沒有受到重視。2012年修正后的刑事訴訟法首次將量刑納入訴訟程序中,但對于如何改革量刑程序未做具體規定。目前關于量刑程序改革有兩種主流方案:一種是構建相對獨立的量刑程序;一種是構建完全獨立的量刑程序。實踐中,為積極穩妥推進量刑規范化改革,各地法院基本上采用相對獨立的量刑程序。但由于我國刑事訴訟中存在多元化審理程序,這種單一的量刑程序并不能完全滿足司法實踐需要。據此,應根據庭審程序的不同,構建多元化的量刑程序模式:對被告人認罪的案件,因為在定罪問題上沒有太多爭議,庭審主要圍繞量刑問題進行,應適用相對獨立的量刑程序;對被告人不認罪的案件,則應將定罪與量刑兩個程序分開進行,適用獨立的量刑程序模式為宜。在庭審中,要特別注重保障被告人及其辯護人的量刑辯護權;制作刑事判決文書時,既要充分闡述定罪理由,還要充分闡述對控辯雙方提出的辯論意見采信與否及其理由以及詳細論述從基準刑到宣告刑確定過程中法官的思維過程。
構建傳統經驗量刑方法與現代量刑方法相融合的量刑方法。在量刑方法的選擇上,我們應該要堅持以辯證的經驗量刑法為基礎,以“常識、常理、常情”為內核,構建傳統與現代量刑方法相融合的量刑方法。具體到量刑過程中,常識是指以犯罪事實為處罰的客觀根據;常理是指依法追究犯罪人的責任;常情是指量刑中必須考慮一般預防。在肯定法官根據審判經驗做出對個案的直覺判斷基礎上,按量刑規則的有關規定,借助現代量刑方法進行量刑計算。在堅持傳統量刑方法的基礎上,要兼容并包地吸收計算機等現代科學技術,為量刑計算、數據處理、儲存提供技術工具;吸收定量系統論、控制論、信息論等理論成果為量刑綜合和分析提供理論工具;吸收層次量刑法中的決策學原理為量刑綜合評估和作出量刑結果提供思維工具等。
“量刑是由來已久的法律活動,這個社會卻至今沒有讀透其間技術方法與法律規則、實踐智慧間的應然關聯。”③量刑規范化改革也要遵循量刑的本質,用文本、經驗、方法將量刑中的各項復雜因子串聯起來,才能夠最終實現量刑均衡。
(作者單位: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
【注釋】
①李潔,于雪婷,徐安懷:《量刑規范化的規范方式選擇》,《當代法學》,2011年第3期。
②石經海,駱多:《量刑過程視角下量刑方法分段建構研究》,《中國刑事法雜志》,2015年第1期。
③王利榮:《對常見犯罪刑量基準的經驗分析》,《法學研究》,2009年第2期。
責編/張蕾 孫垚(見習) 美編/楊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