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祺
自古以來,詩歌的力量在于詩性能夠建構出遠多于詞句表層意義的美學世界,追求“味外之旨”“言外之意”是中國古典詩詞的重要特質。在此基礎上形成的詩詞文藝觀念,雖經歷白話文革命,依然蘊藏在漢語的骨血里。而新時期以來,盡管詩歌創作有著接受西方思潮形式技巧,甚至翻譯語言影響的過程,詩的浪漫象征性本身并不會消失,而意境的美學特質也恰恰呈現出自我的更新。北島、顧城、海子、西川、歐陽江河、張棗、翟永明……他們的作品有著令人驚嘆的詩性力量。但就詩歌的創作特征而言,從上世紀80年代詩歌處在自由無畏的“黃金時期”,到90年代通俗讀物占據市場,詩歌在邊緣化的過程中逐漸處在對自身身份的困惑中——是遵循中國古典詩詞的美學韻味,還是西方現代主義技巧,這一在80年代的激情變革中并未展開的問題,在被冷落的時刻反而面對自我分裂的壓力。而進入21世紀,媒介平臺的多元化使詩歌的門檻降低,并呈現出同樣多元的表達方式。詩在影視、通俗讀物、音樂乃至廣告中新的“詩性力量”成為大眾建構自身理想世界的途徑。傳統的詩歌必須以執拗的姿態依賴作者的堅守才能在“矯情”的指責中繼續生存。而全媒體時代的今天,以新中產者為主流的同道者在自己的圈子中不再懼于說自己愛詩寫詩,并慢慢迎來包容和理解。可以說,就當下而言,詩這一概念在大眾文化中扮演的角色,傳統意義下詩性力量的建構——在詩的藝術技巧層面之外尤為需要關注。
如果說過往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理想一定程度上有著物質與精神失衡的背景,社會普遍中產時期的大眾,由于物質基礎的相對豐富,對精神空間的需求更為強烈,在此之下形成的新的生活困境是更為隱蔽的——精神的被束縛,不可得的自由,無法從中解脫的拜金價值觀。而此時促生出的詩歌,相較于對現實的審視和反叛,更呈現為對其不可抗拒性的認同。詩不再是純粹理想的寄托物,而恰好包含著對現實的戲謔和揶揄,并以此調侃的方式激勵自身認同當下。可以說,此時詩歌的定位發生了偏移,“詩和遠方”建立在現實中個人經濟與地位之上,實現于對當下的進一步妥協之中,這種以抵抗的方式放棄抵抗,內在于資本的邏輯。
由此,這一種對抗態度的二重性在于:一方面,它是個體自我救贖的象征,對生活和美好的基本信仰,在這一角度上具有對抗當下的英雄主義;但另一方面,獲取救贖的方式只能是認同當下,使當下變成一種負重形式的自我說服,只有這樣的說服才具備擁有詩的資格,抒情成為汲汲于名利的裝飾。而詩在社會語境中指代的情感結構,雖然含有對抗力量,但由于缺乏豐富的語言載體,被簡化成為拒絕當下平庸感的符號——是一種奢華的生活方式,是超越于庸俗生活的象征物。詩歌在與當下的對抗中面貌趨于單一,并以大眾接受格局的狹窄,特定情緒主題反復出現為特征。此時,本應由抒情多樣性呈現的人性關懷,在過度的自我觀照中變成人們指認當下不合理的共情標志, 而審視世界,并由此展現充滿魅力的哲學思辨則被安慰性的情感需求取代。但現實的豐富性由在個人主義的話語場的背景下,消解了豐富的可能,經驗之物變得狹窄,多數的天真也成為一種刻意構建的自我,詩歌所指認的世界也因此變得單薄,時代的豐富性無法在其中呈現,而獨屬于詩的不懼一切與天真浪漫也因為無法具象化,如同鮮艷的世界蒙上灰塵,鮮艷本身并不需要確證是否存在。作為使現實合理化的工具,詩性理想在被利用過之后,并未能使人們豐富心靈世界,理解人間百態,也并不能幫助大眾從浮躁與倍感壓力的生活中自我釋放。于是,當公眾所需要的詩的符號指代物依附于全媒體平臺,與一系列商業機制共謀之時,真正的善意和悲憫不再,詩歌不斷張揚著自我同情和自我崇拜,純真消退,余留無可回味的故作姿態。人們也日益拒斥嚴格意義上的思辨,因為環境塑造出的光怪陸離需要追逐而非思考,但自戀式的孤獨背后,人們依然只能以受虐者的姿態拒斥生活的豐富性。 而此時,真正的詩歌往往被壓抑在一個相對小的范圍內自我生長,缺乏更多的鼓勵機制。盡管令人欣慰的是,在傳統詩歌陣營中堅守的詩人,對生存狀態的觀照是濃厚的,以單純的近乎天真的目光將空間與時間的變化及微小事物的情緒震撼囊括于詩句中,帶有對自身存在環境的考量,并如同勇士,在逃離世界與發掘生活新的邏輯并借此認同生命力量的努力中自我博弈。而這種對美的執著和對人間的善意,對純詩性的強調,使詩歌在抒情中呈現出豐富的情感韻味,這些詩歌以詩性觀照審視世界,并期待著相應的回應。
于是,我們看到——
當鳥路界定天空/你回望那落日/消失中呈現的是/時間的玫瑰/當刀在水中折彎/你踏笛聲過橋/密謀中哭喊的是/時間的玫瑰/當筆畫出地平線/你被東方之鑼驚醒/回聲中開放的是/時間的玫瑰/鏡中永遠是此刻/此刻通向重生之門/那門開向大海/時間的玫瑰。(北島)
但由于傳播方式和途徑的限制,能夠消費詩歌的個體與創作詩歌的個體之間存在的身份和話語隔閡,很多優秀的詩作并沒有得到相應的認可。同時,網絡時代媒介平臺的眾聲喧嘩,往往拋開詩歌本身,對詩人的身份產生污蔑和質疑,正如余秀華的詩確實具備令人感動的詩歌元素,也擁有生命本身的力量。我們依然能夠看到天真,看到善良和悲憫,并且不僅僅是以一種決然的對抗的姿態出現。
五月看準了地方,從天空垂直打下/做了許久的夢墜下云端/落在生存的金黃里/父親又翻了一遍麥子/——內心的潮濕必須對準陽光/這樣的麥子才配得上一冬不發霉/翻完以后,他掐起一粒麥子/用心一咬/便流出了一地月光。
而青春一代寫詩人往往具備更為豐富的視野,詞語的組合能力,以意象的張力、情感的纖細敏感、想象力的飛揚見長,同樣在意象的多元上,也更多帶有全球化和現代化的氣息,但同時也能體會到內在于其中更強的分裂感。在這里,詩的邏輯并非現實邏輯,而是指代一種超越現實的力量——自由本身和對身心的自由掌控。一些年輕的詩歌創作者可以說在技巧和個人經驗的表達上都有著相當不俗的成績:
你刺繡一場雨,媽媽/藍/天空是我身體的一部分,鋪蓋的低云/又跑過積雪。在你囤積海水的夜臨近/山巒退潮的時刻/液態的馬/液態的船/隔著柵欄,夏天厚一尺。(萊明)
當然,不能被忽略的是,在全媒體環境下長大的青年一代作者,在西方現代性技巧上的呈現相對豐富,其內核往往依然是在相當內化的自我意識中的困惑與悲情,陰柔有余,陽剛不足。具備較高的藝術效果,但詩句背后的人性力量常被個體相對刻意的矛盾和掙扎所掩蓋,因此在傳播中往往無法一語中的他人的內心,成就藝術的撫慰作用。全媒體時代的今天,一首好的詩歌所能呈現的精神癥候的復雜性,并非以雞湯式的詩句給予暫時的安撫,也不僅包括詞語結構的精妙,更在于提供一個令人深度思考的意蘊空間,這樣的空間呈現是基于經驗性基礎,是對人性中善良、天真、浪漫、純粹理想的堅守,是忘我地投入天地宇宙,微小再微小卻又感人至深的觸動。這樣的詩是有溫度的,恰如世界有時并不那么符合個人的邏輯,所以一切的痛苦不適,都呈現出令人無奈而必須順從的樣子。這時候,詩和詩所能呈現的非現實邏輯,反而幫助我們理解了這個世界。在這一點上,詩是最細膩的,是直覺,是天才,是擺脫了束縛后所接近的世界的真實。于是,那些不能被理解的事物被理解了,不能被呈現的溫柔被呈現了,在束縛中不能被找到的力量也在詩中找到了。而當詩進入自我束縛的狀態,或在現實面前,成為束縛自身的理由,人們則離詩越來越遠,在空間感和時間感的體驗上都顯得局促不安。而強大的生活在沒有詩性力量的對抗下總是尤其顯現出殘酷的一面,尤其當人們用商業追捧著的并非詩,而是自我局限的借口之時,人更容易限制了自身的可能性而認同于非詩性的價值觀,因為這里的詩除了呈現為詞語的拼貼本身,并沒有更經得起推敲,更有說服力的人性力量在其中。而我們并不乏好的作者好的詩歌,我們所需要思考的是如何在媒介的經濟導向下給有溫度的詩一個有溫度的土壤,正如前輩詩人馮至的詩所言:
四圍這樣狹窄/好象回到母胎/神,我深夜祈求/像個古代的人/給我狹窄的心/一個大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