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莉萍
中國傳統文化的魅力在哪里?我曾經追隨劉強先生的腳步,系統地領略了其關于《世說新語》的學問脈絡,如今又從其新著《論語新識》(岳麓書社2016年9月版)中,感知著一位“70后”學者如何從迷戀魏晉風度轉而服膺圣賢之道的心路歷程。從禮崩樂壞的魏晉,到百家爭鳴的先秦,這一場文化的旅行,該是從欣賞玄心、洞見、妙賞、深情的名士風流,走向了觀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禮樂風景吧。
眾所周知,20世紀的“五四”時期和“文革”時期,曾經掀起過反儒高潮,抨擊“吃人的禮教”,呼吁“打倒孔家店”,批判甚至踐踏傳統文化,被視為追求自由與進步。這也許是歷史發展某一階段的必然。然而,我們不禁要問,儒家思想沒落了,社會就一定進步嗎?其實,那不過是不斷膨脹的世俗欲望,不受控制的專制權力,侵蝕了儒家的心性之學、禮樂之道,只有正本清源地閱讀儒家經典,才能夠還原先圣孔子的本真面目。在傳統文化斷裂過多年的當下,劉強先生挖掘和清理禮樂文明的千年之源,不正是“為有源頭活水來”嗎?
“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云萬里天。”我想,在古圣與今賢的心中,應該都有一輪自性的明月,懸掛在民族文化的河流之上,將仰望他的人也照成了風景。劉強先生教授《論語》十余年,耳濡目染,慨然而有撰述之志。孔子說:“智者樂水,仁者樂山。”而《論語新識》這部書,可謂仁智雙運,儒釋道互參,融通古今注疏,呈現出涵容博大的氣象。譬如《論語·子罕》第8章,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作者在解釋孔子自謙的“無知”和“空空如也”時,結合的正是道家的“無中生有,道之理也”和“致虛極,守靜篤”的思想,而優美形象的文字、空明靈秀的意境,又不乏禪宗之慧心妙悟:
此時之夫子,便是明鏡與清流,看似空無一物,實則能照現萬有,花開花落,云卷云舒,宛然朗現,自在分明,此何嘗是“有知”,分明是“無知”也!唯有此一種擺落名相俗諦之大境界,方能獲真智慧,方可得大圓滿。蓋所謂“無知”者,實“有智”也!
再看相關的引述,有蘇格拉底的“我平生只知道一件事:我為什么那么無知”,“我不是給人知識,而是使知識自己產生的產婆”,又有佛陀的“說法者無法可說,是名說法”,“吾四十九年住世,未曾說一字”,還有老子的“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儒道佛融會貫通,中外哲學家匯聚一堂,呈現了豐富的文化內涵,令人大開眼界。孔子的短短一句“叩其兩端而竭焉”,與中外圣哲的成道心語互為印證,相映生輝,讓我們對作者這些旁征博引的解讀,不由得生出欣賞之心、贊嘆之意。
立足于當代的批判性獨立思考,也使這部闡釋《論語》的新著別開生面,具有了指導當下人生的現實意義,體現了知識分子對于社會的責任與道統的承擔。如解讀《論語·為政》第16章,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此一章頗有歧義。楊伯峻《論語譯注》將此句解釋為:“攻擊那些錯誤的思想和言論,它的危害就消失了。”此說也許是受到朱熹的影響,后者說:“凡言異端不必攻者,皆是為異端游說反間。”兩者對于異端,都持趕盡殺絕的態度。劉強先生則善體孔子厚德載物之用心,認為“攻乎異端”,即專執偏激之一端,不能執兩用中,所以有害。他引用法國啟蒙主義思想家伏爾泰的名言,“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衛你表達觀點的權利”,還有胡適所謂“爭自由的唯一理由,換句話說,就是期望大家容忍異己的意見和信仰。凡不承認異己者的自由的人,就不配爭自由,不配談自由”,與孔子的“君子和而不同”互相印證,體現了獨立的學術立場,也使《論語新識》具有了溫雅寬和的嶄新氣象。
“詩無達詁”。學術的發展也應當以至善人性為前提,允許自由探討,才能與時俱進。正所謂“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傳統文化的傳承,需要有獨立人格、自由思想的學者肩負重任。“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封鎖。一朝塵盡光生,照破河山萬朵。”劉強先生正本清源、涵容博大、溫雅寬和的學術研究特質,給我留下鮮明而深刻的印象,我不敢說這就是當代古典文化重興之兆,至少對于我這樣的讀者而言,《論語新識》提供了一種難得的閱讀體驗和心靈成長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