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盛玉
關鍵詞:卡西爾;人的存在;人的本質;人的生活;視野轉換
摘要:人不是什么,作為卡西爾質疑西方哲學人學觀的獨特方式,意味著人之存在不是“形而上學”、人之本質不是“感官圖式”、人之生活不是“因循守舊”。卡西爾主張把人的問題還原到人的生活世界之中,力圖通過符號去領會和展開人的精神世界,認為人在勞作中不斷呈現自己全新的生活。“符號宇宙”的致思理路同時啟發我們,“人”所具有的歷史穿透性不能停留于理性的分析,而必須立足在現實的地基之上。討論人的問題,需要回歸馬克思人學思想的本意,人終究是歷史行走中的人、社會生產中的人、實踐創新中的人。
中圖分類號:B516.5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16)03-0329-07
當下中國發展以關注人的發展為切入點,因之需要我們在深度審視西方學者的見解中加強對馬克思主義人學思想的理解。恩斯特·卡西爾是西方學界所公認的20世紀以來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其《人論》可謂研究“人”的經典。多數研究認為,卡西爾集西方人學觀之大成,在直接傳承先前思想的基礎上系統破解了“人是什么”的難題,從而實現了西方人學理論的一次創新與突破。然而,細讀文本會發現,卡西爾關于人的解釋不是直接出場的,恰恰是借助“否定之否定”式批判話語予以呈現的。換言之,卡西爾不是直接從“人是什么”開始思考問題的,而是從“人不是什么”出發,逐步給理論界關于人的論爭以一個文化哲學視域的全新解答。筆者試圖在閱讀卡西爾的過程中,厘清文本語境所致的歧義,回歸馬克思人學思想的本意。
一、人之存在不是“形而上學”
全部西方哲學的中心議題就是人對自我的探究——“認識自我”。盡管古希臘哲學以來的各種哲學流派見解紛呈,但無論如何都無法回避這個問題。“即使連最極端的懷疑論思想家也從不否認認識自我的可能性和必要性。”認識自己,是人通達世界的前提。人只有首先在思想上把握了自己,才能更好地實現與外在世界的和諧一致。有鑒于此,卡西爾考察了西方哲學史上最具代表性的三種人學觀:
其一,理性人學觀,即“人是一個對理性問題能給予理性回答的存在物”。把人看作是一種理性的存在物,這基本上是蘇格拉底(包括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哲學的特征。在蘇格拉底看來,人之所以與動物相區別,就在于人每時每刻都處在反思與追問之中,人不是進行心靈獨白的存在物,而是開展對話式的亦即辯證的思想活動的主體,“正是依靠這種基本的能力——對自己和他人作出回答(response)的能力,人成為一個‘有責任的(responsible)存在物,成為一個道德主體”。后來,蘇格拉底的方法通過柏拉圖思想的媒介得以發展下來,柏拉圖把人的安身立命等問題置于一個純粹的永恒理念的王國。這種理性的人學觀,到了黑格爾便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黑格爾把人的理性視為基點,不僅把人看作是理性的人,就連人之外的自然物也不過是“絕對理念”的外在顯現,一切唯有人的理性才會變得盡善盡美。
其二,宗教人學觀,即“人是根據上帝的形象而被創造的,人的改過自新只能靠超自然力量的幫助,靠神恩賜的力量”。進人中世紀以后,理性被認為是世界上最成問題、最含混不清的東西之一,唯有宗教才能指示人類通向澄明、真理和智慧的道路。在宗教看來,由于亞當的墮落,人從誕生之初就有罪過。人要想恢復與無限榮光的上帝一樣的純潔本質,就必須接受上帝的指引與啟發,誠如奧古斯丁在《懺悔錄》中所指出,上帝“至美、至高、至能、無所不能,至仁、至義、至隱、無往而不在,至美、至堅、至定、但又無從至持,不變而變化一切,無新無故而更新一切”。
其三,生物人學觀,即生物學的發展使得“人的哲學終于站在了牢固的基地之上”,人完成了“從一個原生動物的最簡單的生命形式到最高級最復雜的生命形式的漸進轉化”。進入19世紀以后,隨著達爾文生物進化論的傳播與發展,生物學對人性的探究突破了以往人們空幻的思辨。“不必尋找一個關于人的本性或本質的一般定義。我們的問題只是收集經驗的證據,而進化的一般理論已經在一個豐富充實的范圍內為我們提供了這樣的證據,以讓我們支配。”。在生物學中,人和其他有機生命之間不存在一個絕對的界限,人都是由最低等的生命形式經過漫長的演化而來,“我們可以把人看作是用蠶吐繭絲或蜜峰筑巢的同樣方法在生產哲學和詩歌的一種較高種屬的動物”。
判斷以上三種人學觀,由于不同學科分支的特定研究視域,盡管“人的問題的至高無上的重要性仍然能夠感覺到,但是一個可為人求助的公認的權威不再存在了”。也就是說,理性的、宗教的、生物的人學觀雖然從不同的側面揭示了人的某些存在屬性,但是對“人是什么”并沒有作出一個實質性的解答,所以,人難免仍處于自我認識的危機之中。仔細考量卡西爾的致思理路,其中不乏批判性的質疑。在卡西爾的視野中,無論理性人學觀,抑或宗教人學觀,還是生物人學觀,都未能擺脫特殊領域的“概念”和“評價”,因此,必須突破形而上學的思辨,把人的問題還原到人的生活世界之中。
首先,人的存在不是純粹的理性。理性人學觀回避了以往那種經驗觀察和邏輯分析的直觀猜測,否定了用探測物理事物的本性的方法來發現人的的本性。這無疑是人類自我認識的進步。但是,“要理解人,我們就必須在實際上面對著人”。人具有理性的一面,這是人區別于其他物種的重要特性,同時,世界的起源問題與人的起源問題難分難解地交織在一起,因此,人的理性與人的感性也是結伴同行的。用卡西爾評價蘇格拉底的理性人學觀來說:“在蘇格拉底那里,不再有一個獨立的自然理論或一個獨立的邏輯理論,甚至沒有像后來的倫理學體系那樣前后一貫和系統的倫理學說……他的哲學(如果他具有一種哲學的話)是嚴格的人類學哲學。”蘇格拉底統合了“自然”與“邏輯”,是從大學科的角度來看待人、來看待人的行為與人的世界的。為了展現蘇格拉底所理解的“人的世界”,卡西爾采用了一個蘇格拉底與學生斐德若在雅典城外散步的事例,其中不乏蘇格拉底對“田園”“草木”等風景的“高度贊美”,睹物思人,蘇格拉底將“美麗風景”與居住在雅典城內的“人民”視為一體。自然景觀的美麗與人的品質、品德(善、公正、節制、勇敢,等等)契合相通。從這個意義說,理性人學觀對人的存在的理解,不能一味地張揚人的理性,否則被誤認為以人的理性遮蔽人的感性。所以,科學把握人的存在,必須拒斥那種“觸及問題的表面而不深入問題內部及其真正核心的方法”。
其次,人的存在不是宗教的幻想和隱秘。宗教人學觀中的“人”具有雙重性,即以亞當的墮落為界,分為墮落前的人與墮落后的人,宗教的意旨在于借助上帝的感召拯救人的靈魂,通過心靈的懺悔讓跌入邪路的人重返光明的正途,讓墮落后的人回到墮落前的人。對此,卡西爾批判道:“宗教不可能是清晰的和理性的。它所敘述的乃是一個晦澀而憂傷的故事:關于原罪和人的墮落的故事。它所默示的論據,不可能作任何理性的解釋。我們不可能說明人的原罪,因為它不是由任何自然的原因所造成或必然導致的;我們也不可能說明人的拯救,因為這種拯救依賴于神的一種不可理解的行為,它隨心所欲地施予,隨心所欲地拒絕,而不是因為有什么人的行為和有什么人的價值應受欣賞。因此,宗教絕不打算闡明人的神秘,而是鞏固和加深這種神秘……我們從宗教那里得知的惟一答案就是:上帝的意志正在于隱藏其自身。”也就是說,宗教回避任何自然的原因,思辨地解釋人的各種遭遇和困惑,這本身就是一種以幻想的邏輯替代真實的邏輯的悖謬。日常生活的憂傷無法在晦澀高深的邏輯中得到破解,“我們人的狀況”是現實的,宗教只會將人的問題變得更加不可思議。“人的行為”與“人的價值”作為生活世界的主題,有待于人自身的切實努力去得到呈現。
第三,人的存在不是單純的線性生物進化。生物人學觀,實現了對以往數學家、心理學家的計算、比對、預測等人學思維方式的巨大挑戰,依據生物進化的理論說明人的存在是“物競天擇”的進化結果。在卡西爾看來,生物人學觀無論“把有機生命解釋為一種單純的偶然的產物”的觀點,還是“含有明確的形而上學特征的基本原則”,都是需要矯正的。對于進化論思想,“更重要的不是進化的經驗事實,而是對這些事實的理論解釋”,理論解釋需要通過哲學、人類學、心理學、生物學、社會學等多學科共同架構和完成,否則,“依賴這樣的偶然原因是決不可能理解生命現象的”。我們不能僅僅以經驗的方式去把人類本性中的種種沖動像研究昆蟲或一般動物那樣簡單相加而得出結論來,人的存在事實需要加以分類和系統化。至于“進化論中的形而上學傾向”,亞里士多德哲學思想中的質料因、形式因、動力因、目的因無疑提供了一種“古典的表述”,進化論借助“質料因”消除了“在有機生命的不同類型之間的武斷的界限”,但是,“一個連續不斷的生命之流”是無法完全關照人的肉體生命和文化生活之統一的,所以,單純生物進化論解釋的“武斷性就變得越來越明顯。
以往的思想之所以不能科學解釋人的存在,是因為考量人的存在的思維方式出現了問題。我們需要重拾自希臘哲學就有的那種精神,即“批判的精神——在存在與非存在、真實與虛妄、善與惡之間的批判審辨精神”;同時,必須突破個人的界限,不能總是傾向于個人生活的小圈子,把特殊的個人生活作為宇宙的標準,“人必須放棄這種虛幻的托詞,放棄這種小心眼兒的、鄉下佬式的思考方式和判斷方式”。
二、人之本質不是“感官圖式”
在考量人之存在的基礎上,卡西爾解析了人的本質。人的本質是人之為人的核心屬性和重要標示。縱觀古希臘哲學、中世紀的基督教哲學、近代認識論哲學、現代文化哲學,盡管各自為陣的思想家收集并聯結了一切材料,但是,他們所得到的“仍然不過是關于人類本性的一幅非常殘缺不全的圖畫”。“殘缺不全的圖畫”,無非是人們借助日常生活經驗所得出“圖式”的具體呈現,“殘缺不全”意味著感性、零散、單一。
西方哲學人的本質之思以“感官圖式”為思維特征,是與人類的認識發展水平相一致的。哲學家們對人的本質的思考,始于人的驚訝和求知本性。換句話來說,人轉向“自身之思”是人天生的好奇心激發的產物。對人的本質的追問方式,在前蘇格拉底時期主要是經驗觀察和邏輯分析;而蘇格拉底時期主要是人之間論辯乃至人自身反問的方式。從懷疑論、斯多葛學派到蘇格拉底哲學,關于人的本質的古典的看法的共同特點在于,維護人自身的絕對獨立性。之后,以奧勒留的《沉思錄》為代表,將人的本質之思由外部世界轉向“人自身”:“人的本質不依賴于外部的環境,而只依賴于人給予他自身的價值。財富、地位、社會差別,甚至健康和智慧的天資——所有這些都成了無關緊要的。惟一要緊的就是靈魂的意向、靈魂的內在態度。”人的沒有單一性或同質性,人是存在與非存在的奇怪混合物。這種反思催生每一個正題之后都有一個反題的出場,即“是什么——不是什么——是什么”的哲學拷問充滿了人關注自己的最強烈激情和沖動,這便是文藝復興時期的蒙臺涅所開啟的近代關于人的本質認識的全部線索。現代意義上的科學精神,使得人的本質問題轉變到了一個更高的水平:以經驗的觀察和普遍的邏輯原理為根據,“這種新的科學精神的第一先決條件就是拆掉一切至今把人類世界與自然的其他部分分離開來的人為的柵欄。”以笛卡爾為代表的17世紀以來的數學理性,構筑了人與宇宙之間的紐帶,使得我們能夠自由地從一端通向另一端。到了狄德羅那里,他已經敏銳地感受到18世紀的一切趨勢,因而高揚啟蒙運動的一切理想,恢復人的精神世界與理性自覺。同時,他不得不懷疑人的理想的絕對權利的實現與保障。至于19世紀,生物學思想取得了高于數學思想的地位,使人的本質由思想的天空降落在現實的地基之上。
在這整個思想歷程中,人的本質思想并未隨著人的認識的發展而完全達到同一(形成共同的結論),“尼采公開贊揚權利意志,弗洛伊德突出性欲本能,馬克思則推崇經濟本能。每一種理論都成了一張普羅克拉斯蒂的鐵床。”“神學家,科學家,政治家,社會學家,生物學家,心理學家,經濟學家們都從他們自己的角度來探討這個問題”,誠如馬克斯·舍勒所言,“我們不再具有任何清晰而連貫的關于人的觀念”。
可以說,舍勒在《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中所倡導的“全面研究完整的人”這一文化哲學的思想直接啟發了卡西爾。在卡西爾看來,人不是超驗的東西,觀察生活本身無疑是人的哲學得以出場的前提,但是,人不僅生活在“實在之中”,還生活在“實在之維中。時間、空間等具體維度展現了人實實在在的生活,這里的“維”不能只是理解為表觀的時空界標,而且重要的是表示無限拓展和不斷超越的“意義世界”,是“存在”與“非存在”的統一,人就處在“存在”與“非存在”這對立的兩極之間。因而,如果僅僅糾纏或停留于經驗世界、事實本身,那么,就無法達到關于人的本質的真諦和共識。為此,必須摒棄傳統的思維方式,尋找比“理性”更充分的名稱來詮釋人的獨特之處、開啟理解人的本質之新路。卡西爾強調,這一新的名稱便是“符號”。與“圖式”相比,符號不是“單一”或“片面”,更不是經驗事實,“符號之所以是符號,恰恰在于它能在自身之內把感性和理性、具體和一般合二為一。”
第一,人的本質不是圖式,而是符號。一般動物對外界的反應是象征性的應答,即通過反復訓練而習得的一種能力,或者說適應環境的“想像力”和“智慧”。但是,人對外界的反應并不是社會達爾文主義所理解的那種消極“智慧”,而是為人類所特有的“符號”,即借助關系思維所表達的“人類世界”。符號作為存在于感受系統與效應系統之間的獲得物,是人類生命的特殊標志。符號改變了整個人類生活,破解了傳統思維方式對人的本質難以達到共識的困境。其中,以往的“圖式”不能呈現“語言”與“言語”之間的微妙關系及其與人的本質的關聯。為說明問題,卡西爾借助了心理學家所提供的關于勞拉·布里奇曼和海倫·凱勒這兩則典型事例。在卡西爾看來,“語言”具有“圖式”的一些象征,比如有聲語言、摸觸語言等等,在一般動物那里也會有這樣的一些語言,即借助“音”和“形”等感性材料予以表達的反應形式,或者說“信號”;而“言語”則是直接屬于人類語言意義的關系世界,是屬于“人的話語”,由各種可稱為“情感叫嚷”的語音和意義所構成,即“符號”(包含符號關系、符號思維、符號功能、符號宇宙等多重論域)。言語是對語言的反思或反省。“在這個人類世界中,言語的能力占據了中心的地位。因此,要理解宇宙的‘意義,我們就必須理解言語的意義。”所以,符號成為引導我們走出“人的本質”迷宮的指路明燈,從而達到對人性全面而又深刻的把握。
第二,人的本質不是單一,而是綜合。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符號及其屬性所決定的。作為人的本質的規定,符號是“意義”,是“功能”,誠如有學者所指出:“卡西爾的‘符號概念既取自歌德,又和赫茲、迪昂等自然科學家有淵源;既與萊布尼茲的‘普遍符號學理想遙相呼應,又暗合威廉·洪堡的人文精神。這些特點,使其能夠把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中的‘符號概念在新的基礎上統一起來。這個基礎就是:作為普遍意義和具體感性的結合體,符號乃是‘精神的動能;它并非只是意義的偶然‘外殼,更是意義的必然機體。”其中的一層重要意思是,以往的思想家偏好從本體論意義上研究人的本質問題,與之不同,卡西爾的符號學沒有局限于本體論,而是從人的生命指向以及社會生活的作用等功能意義、價值取向上來看待人的本質的,即卡西爾著重于存在論、功能論來研究人及其本質。正是基于這樣的維度,卡西爾區分了“信號”(動物具有)與“符號”(人類獨有):“信號和符號屬于兩個不同的論域:信號是物理的存在世界之一部分;符號則是人類的意義世界之一部分。信號是‘操作者;而符號則是‘指稱者。信號即使在被這樣理解和運用時,也仍然有著某種物理的或實體性的存在;而符號則僅有功能性的價值。”符號的意指部分凸顯了人的本質是關系范疇,人的本質需要從人與外界的對象化關系中得到確認。符號化的思維和符號化的活動猶如一扇窗戶,打開人的本質的多重視域交匯與共生的大門。符號的三大特征——普遍性、有效性、全面適用性規定了這一點。符號不受任何感性材料的限制能夠深入人類思想的全部領域,人能夠從漂浮不定的感性之流中抽取出某些固定的成分,從而把它們分離出來進行研究,如果沒有符號系統,“人的生活就被限定在他的生物需要和實際利益的范圍內,就會找不到通向‘理想世界的道路”。神話、宗教、語言、藝術、歷史、科學等從不同方面展現了人的本質內容。
第三,人的本質不是事實,而是理想。孔德以實證的方式力圖證明人的社會性、人的本質,然而孔德的追隨者卻致力于建立一個純粹自然主義理論為基礎的社會和文化的理論體系,希望通過取消人類世界和動物世界的區別來詮釋個人。在卡西爾看來,“這一類理論之最令人驚訝和最自相矛盾的特點就在于,在他們答應給予我們的東西和他們實際給予我們的東西之間,有著驚人的懸殊差別。”符號所具有的“意義”表明,“思考著未來,生活在未來,這乃是人的本性的一個必要部分”,“在現實與可能、實際事物與理想事物之間作出鮮明的區別,乃是必不可少的”。也就是說,由于事實中或多或少含有理論的成分,我們可以借助大量的經驗事實乃至科學事實作為考察人的本質的切入點,但是,符號思維的真實本性和全部力量并不以此為結論,而是不斷擴大甚至超越現實世界的界限去把握真實的“社會人”(按照康德的觀點,人具有理論理性和實踐理性雙重特質),這樣,我們才能達到對人之本性的真正理解。可見,卡西爾視野中的“符號”注重的是意義和關系,其包含在符號的“精神形式”之中,精神形式是符號的靈魂。與之相應,理解人的本質或本性,主要在于把握人類的精神世界。
我們需要帶著真正的開放精神來探討人,不能給人的本質以一個確切的定義,但完全可以通過符號去領會和展開人的精神世界。可見,卡西爾之所以能夠獨辟蹊徑地詮釋人的本質,是因為他的符號方法論具有開拓性,用學者的話來說:“傳統的人論一般采用的是靜態歸納的方法,追求的是實體性定義,而卡西爾的獨到之處就在于運用發生論方法,給出功能性定義。”
三、人之生活不是“因循守舊”
卡西爾熱愛世界和平,關注人類生活。他極力揭示出近代以來在哲學的進展中所體現出來的人類精神,批判那種只顧及生物需要和實際利益的“洞穴中囚徒”般的狹隘視野,反對以“個人的生活”為人類世界貼標簽的思維方式,“符號思維克服了人的自然惰性,并賦予人一種新的能力,一種善于更新人類世界的能力”。
近代以來的思想家,尤其是心理學家、生物學家、歷史學家,在各自的領域中為認識人的生活開拓了地盤,但是,其中一些“物理世界”、“生物本能”等語境不同程度地束縛了展望人類世界的可能性前景。“要彌補以往的觀點”,新的研究需要借助相關研究獲得一種更大的凝聚力的向心力,這便是符號形式的哲學即文化哲學之任務。為此,卡西爾在《人論》“以人類文化為依據的人的定義”這一章中提出了文化哲學的核心觀點:“如果有什么關于人的本性或‘本質的定義的話,那么這種定義只能被理解為一種功能性的定義,而不能是一種實體性的定義……人的突出特征,人與眾不同的標志,既不是他的形而上學本性也不是他的物理本性,而是人的勞作(work)。正是這種勞作,正是這種人類活動的體系,規定和劃定了‘人性的圓周。語言、神話、宗教、藝術、科學、歷史,都是這個圓的組成部分和各個扇面。因此,一種‘人的哲學一定是這樣一種哲學:它能使我們把這些活動理解為一個有機的整體。語言、藝術、神話、宗教決不是互不相干的任意創造。它們是被一個共同的紐帶結合在一起的”,“神話、宗教、藝術、語言,甚至科學,現在都被看成是同一主旋律的眾多變奏,而哲學的任務正是要使這種主旋律成為聽得出的和聽得懂的”。“共同的紐帶”“同一主旋律”,結合前文所述,顯然是指功能性意義上的“人之本性”或“人之本質”。值得注意的是,卡西爾強調文化哲學的任務在于使這種主旋律能夠“聽得出”和“聽得懂”。
誠如恩格斯所說:“文化上的每一個進步,都是邁向自由的一步。”理解人的生活及其自由的實現,就需要回到“文化”中來。對于文化,學界有著不同理解,引證較多的一個表述來自泰勒的《文化之定義》:“所謂文化或文明,就其廣泛的民族學意義來說,乃是包括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習俗和任何人作為一名社會成員而獲得的能力和習慣在內的復合整體”。此外,亨廷頓等人認為,“文化不能空洞化,文化的內容永遠是社會的;文化不能虛無化,它以一種無形的所謂軟力量在不斷影響社會。文化只有在經濟和政治的相互作用中,只有與硬實力即經濟與政治、軍事實力相結合,文化這種軟實力才能顯示它的意義和價值。”而卡西爾所說的“文化”則是深層次的哲學文化(人類世界“意義”的文化),主要指人的精神世界,包括神話、宗教、藝術、語言、科學等具體形態。人類文化諸形態的依次生成,是一部人類精神成長的史詩,也是人不斷邁向自由的歷程。神話是人類最初的符號活動,似乎虛無縹緲,但蘊含著人的產生和進化的秘密,我們從中可以看到對人的生命的最堅定最有力的肯定。神話滲透了人的智力和情感,使人在擺脫動物世界的征程中邁出了第一步。宗教的產生,顯示人的情感、思想、活動,并不是從自身出發的,而是受外在力量制約的,我們從中看到了人類心智的一種新的力量和新的能動性的覺醒。語言是一種“能”,而不是一種“功”。通過語言,可以追溯到人類遙遠的過去,并從中引申出物理世界與人類世界的現狀。藝術作為特殊的符號形式,展現了人對現實世界的新發現和新構造,升華人的情感,重構一個新的理想世界:我們并不是生活在樸素平凡的物理世界的實在之中,也不完全生活在一個個人的小圈子內。歷史不是對僵死的事實和事件的描述,而是一個認識過程,展現了人類所具有的行動與激情、問題與答案、張力與緩解的“意義”生活。“科學是人的智力發展中的最后一步,并且可以被看作是人類文化最高最獨特的成就”,是人的最高力量,同時也標示了人類世界與自然界的天然分界線。
卡西爾認為,人性的生成、人的本質的體現、人的生活的展開,離不開“勞作”(即建構一個屬于人自己的世界、一個理想世界的力量)。人只有在創造文化的活動中才能成其為人。
第一,人的生活不是守舊,而是創新。文化具有歷時性,離不開傳承。但傳承不是守舊,而是新階段對舊階段的接續。符號的功能決定由神話、宗教、藝術、語言、科學等具體形態所構成的“意義世界”是開放的系統,能夠回溯過去,也能放眼未來。在人類文明發展的不同階段上,人的本質具有不同的時代內涵,符號所具有的多重功能使得人的生活不斷走向新的未來。
第二,人的生活不是恢復傳統,而是變革提升。符號活動既是人的生活的前提,又是人的生活的結果。作為前提,符號活動規定和制約著人的生活,即人的生活以進行符號活動為條件和準則,按照理想的意義世界充分發揮符號的功能指向;作為結果,符號活動展示著人的生活,神話、宗教、藝術等全方位地按照“人的宇宙”去聯結、組織、綜合和優化。符號活動維系著人的生活在傳統與變革之間的轉換。所以,人的生活不是消極受動的,而是能動變革的。
第三,人的生活不是矛盾重重,而是差異中的同一、張力間的和諧。神話、宗教、藝術、語言、科學等不同符號,“都開啟了一個新的地平線,并且向我們展示了人性的一個新方向”。各種具體文化形態自身存在著穩定化和進化之間的張力,進一步而言,這實際上是一種堅守固定不變的生活形式的傾向和打破這種僵化格式的傾向之間的張力。悲觀論者只會看到生活的矛盾重重。其實,“人類文化的不同形式并不是靠它們本性上的統一性而是靠它們基本任務的一致性而結合在一起的。如果在人類文化中有一種平衡的話,那只能把它看作是一種動態的而不是靜態的平衡;它是對立面斗爭的結果。這種斗爭不排斥‘看不見的和諧。”人的生活充滿活力,不會因為個體短暫生命的流變而根本變更。是“按照人的尺度”還是“按照宇宙的尺度”來看待世界、建設生活,不同的文化形式具有不同的側重點,但這些不會影響“作為一個整體的人類文化”。文化形態之多樣性、相異性及其相應功能都是相輔相成的,對立造成和諧,不和諧者就是與它自身的相和諧。所以,人的和諧生活就在這種內在動力的驅動之下確立起來。
可見,在卡西爾看來,文化的根本意義在于使人逐步獲得自由,人類自由最終通過符號化勞作得到實現。
四、結論
人不是什么,作為卡西爾質疑西方哲學人學觀的獨特方式,突破了以往人的存在理論的形而上學思辨,否認了關于人的本質思想的傳統感官圖式,展望了人的和諧生活的無限可能。但卡西爾視野中的“勞作”不是指現實的生產實踐,而是指符號化活動,因此他把馬克思人學視為“經濟本能”(本能,卡西爾曾反對用來解釋人,但他自己卻用來概括馬克思主義人學);盡管卡西爾不主張訴諸理性,但“符號”卻具有理論理性與實踐理性雙重特點,所以把人定義為“文化的動物”也只不過是對“人是理性的動物”的一個翻版。無疑,人在創造文化的活動中把自己塑造成了“文化的人”,神話、宗教、藝術等符號語境開啟了研究“人”的各具特色的地平線,但是,“人”所具有的歷史穿透性不能停留于理性的分析,而必須立足在現實的地基之上。
討論人的問題,需要更切實的視野轉換,我們應該像馬克思那樣堅持實踐的觀點,因為人終究是歷史行走中的人、社會生產中的人、實踐創新中的人。歷史行走中的人,即人是受一定時代背景、階級條件、社會環境所制約,人性是具體的、歷史的、階級的,因而歷史的原則是我們分析人的問題的基本原則。社會生產中的人,即社會生產是人存在和發展的第一前提,不求欲望的人是虛無的,因而社會生產是我們認識人的問題根本主線。實踐創新中的人,即實踐作為人面向外界的對象化活動,是生成現實的創造能力的過程,人在這種過程中既改變了活動的對象,也改變了自己,創新變革是實踐活動的重要內涵,因而實踐創新是我們把握人的問題的重要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