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雪紅
關鍵詞:發展范式;社會建構范式;童年的本質;兒童生命
摘要:傳統的童年研究將童年視為具有獨特性的人生階段,探究其發展規律與普遍性的特點。近50年來,西方童年研究以批判傳統的童年研究為起點,形成了一種社會建構童年研究的新范式,認為不存在本質意義上的童年,童年是歷史的、文化的產物,是一種社會建構。童年的本質是基于人類兒童生命而做出的理想設定,是兒童生活的價值規范形式,關于童年本質的認識可以為人類兒童養育實踐提供價值指引,應當在多學科背景下建構童年的本質,其中童年哲學發揮著統攝的作用。
中圖分類號:C913.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16)03-0390-07
人類歷史上,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認識方式中產生了不同的兒童觀,同時也積累了關于兒童和童年的普遍性認識。近50年來,西方(主要是歐美國家)受20世紀反傳統形而上學哲學思想,特別是后現代思潮的影響,形成了一種社會建構童年研究的新范式,其研究起點就是對傳統的童年研究進行批判,指出將童年視為一個自然的事實而探究其特點和發展規律是本質主義的思維方式,并將傳統的童年研究視為自然本體的本質主義的發展范式。社會建構范式從社會文化視角研究童年,認為不能將童年視為一種存在于個體身上的固有特點,不存在本質意義上的童年;童年是歷史的、文化的產物,是一種社會建構,在不同的時空中有不同的童年。童年研究新范式將“童年”這一話題從邊緣放置到了社會科學的中心,使童年研究成為一系列學科共同的問題域,同時也對與兒童相關的社會政策實踐起到了一系列積極而深遠的影響。但是,新童年研究范式關于發展范式的批判需要從學理層面進行反思,特別需要對激進的社會建構論者的立場和話語進行反思,而反思的起點必然從新范式批判的根本問題切入,即關于本質、童年的本質這一問題的討論,進一步追問童年研究的基本問題:童年有沒有其本質特點?什么是童年的本質?怎樣建構童年的本質?
一、社會建構范式對童年本質的解構
傳統的童年研究,不論是哲學的、宗教的、美學的、科學的認識,都將童年視為獨特的人生階段,探究其普遍特點。童年研究的新范式則是“圍繞拒斥傳統理論中特有的本質主義,為認識社會建構中與時空、年齡、性別、種族、地位等因素相關的多種樣式的童年而努力的過程中創建的”。由此開始,“兒童和童年不再更多地被視為生理學的發展階段,而是更多地被定義為成人對兒童的理解,由于方法和理論的轉變導致建構主義取代本質主義而占據優勢。在特定的時刻不可能定義‘兒童和‘童年,相反,對兒童和童年的定義應當依據兒童怎樣被對待以及有著怎樣的生活背景,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存在著不同的經驗范圍和多樣化的童年”。以上論述簡要說明了新童年研究范式的誕生和基本立場,幾乎每一個社會建構主義者都是從批判、解構本質主義童年觀念開始的。總體而言,受理性批判、知識與權力、語言哲學等哲學思想的影響,新范式主要通過以下的步驟解構童年的本質:
首先,社會建構論者認為理性主義者追求普遍性理論,虛構了關于童年本質的理念,而實際上沒有客觀的可供我們去“發現”的童年的本質,沒有關于童年的普遍性真理。這樣一來,以往形成的關于兒童發展的普遍性認識成為被批判的焦點,溫和的社會建構論者并沒有徹底否定兒童的生物發展過程,只是批判不能僅從自然的維度研究童年,或者將兒童的自然發展存而不論,只強調社會文化對童年的建構。而激進的建構論話語則試圖否認兒童的自然發展,如波茲曼在《童年的消逝》一書的引言中激進地宣稱:童年不同于嬰兒期,是一種社會的產物,不屬于生物學范疇。至于誰是或者不是兒童,我們的基因里并不包含明確的指令。人類生存的法則也不要求對成人世界和兒童世界進行區分。Alan Prout和Allison James認為:“童年不同于生物學的不成熟,既不是自然的,也不是人類群體的普遍特征,而是作為不同社會中特定結構的和文化的要素。”Morss更為激進:“發展心理學賴以建立的基礎——不僅僅是它的古典的表述,而且它現在依附于過時的生物哲學本質觀念的形式,都已經被消解。這個學科的建立可能是附合進化論者的邏輯和相關的教義,沒有獨立的內容。”Hogan認為心理學和傳統的社會化理論“不只是生物學意識形態的產物,也蘊含著強烈的西方科學實證主義的邏輯……西方科學實證主義的邏輯追求兒童發展模式的通則性原則和普同化解釋,是一種切割社會、文化和歷史脈絡的迷思”。從這些論述中可以發現,批判者試圖放棄童年研究中兒童生命自然發展的維度,放棄哲學、生物學關于童年的普遍性的認識,將其視為過時的理性主義的迷思。
其次,受尼采、福柯等人關于知識與權力相關論述的影響,無論是溫和的還是激進的社會建構論者都著力揭露本質主義童年觀締造者的“不良動機和惡劣影響”。尼采認為,真理就是權力意志;在福柯看來,真理是持有權力的集團通過自己的利益需要預設的一種意識形態,真理直接代表了政治和權力。社會建構論者一致認為,現代以來,科學心理學、社會化理論等傳統發展主義的兒童觀從人的生物發展的觀點出發,將童年劃分為一個為成人做準備的不成熟的階段,整個社會為此發展出了一套規訓和控制兒童按照一定程序“發展”的制度體系,兒童缺乏本體地位,僅僅是“社會資源和力量的攜帶者,是未來的下一代成人”。總之,將兒童視為正在發展中的人是一種成人的意識形態霸權,這種意識形態在實踐中成為成人制度化地統治兒童的理論依據。羅杰斯夫婦將發展主義者視為現代童年建構的大獨裁者,其霸權地位直到1980年代末才受到詳細的審查批判。可見社會建構范式不僅要否定童年的本質,還對發展范式關于童年本質的話語表達者進行了社會政治的、倫理的審判。
關于如何認識童年,受反理性主義、語言哲學的影響,社會建構論者關注對童年進行概念界定的方式。既然事物不存在本質性的定義,那么舉例和描述是解答相關概念與定義的最好方法。由此,他們不再追問童年是什么?而是轉向童年表現為什么?他們主張:“從地方的、特殊的理解對傳統的大理論進行批判,所有關于兒童的理解都需要在新的概念框架下進行。”。也就是說,他們放棄了尋找人類童年的普遍性的特征,主張描述兒童的實際生活狀況。于是,童年的歷史、人類學、社會學研究專注于從不同歷史時期、地域、文化、種族、性別等維度呈現多樣性的兒童生活,并以此為依據解構那些關于童年的普遍性的虛假認識,顛覆成人霸權的理論依據。同時,認識童年不再被壟斷在理性主義者手中,羅杰斯夫婦認為,與發展心理學的單一文本所不同的是,在批判的多文本主義的童年研究中,不同的人基于不同的目的對童年的認識都是不同的,每一種認識視角都產生了自己的童年故事。關于誰來建構關于童年的知識,Prout和James極力主張讓兒童參與到童年知識的建構之中,并將“兒童參與研究”視為童年研究范式轉換的重要內容,成為一種備受推崇的方法論選擇。他們認為,“與將兒童客觀化背景下傳統的心理與社會研究不同,參與的方法顯得更加民主和解放,尊重兒童作為有自身權利的個體的自主性。此外,參與途徑似乎比傳統的其他方法擁有認識論優勢,他們認為這種方法更容易體現被研究孩子的視角,而不是成人研究者的視角。”兒童開始成為童年的“共同建構者”,參與某些概念建構的歷程(Christensen &James,2000),至少這表示兒童的一切作為都在社會之中。新童年研究范式致力于在社會中重構各種權力關系,從而實現作為社會事實的童年的重構。
二、社會建構范式的貢獻與局限
從社會建構范式對發展范式的批判中,可以發現它對于學理層面童年研究的貢獻以及存在的問題。就其積極方面而言,考察兩種童年研究范式中從不同角度對“童年”一詞的運用,可以發現童年有四種所指:一是從個體生理成長角度,童年指人類個體早期的成長階段,也稱兒童期,這是關于童年最通常的理解。二是從個體生活事實的角度,指每個個體實際經歷的童年生活。在這個意義上,童年是復數的,是流動變換的,這是歷史和社會研究關注的主要內容。三是指兒童社會身份所賴以獲得的社會空間,一種社會結構,是新童年社會學結構理論的主要概念。四是作為人類精神現象的童年,指兒童的精神世界以及人類對兒童期生活體驗的回溯想象和反思所建構的精神空間和精神意涵,屬于哲學、文學、美學、心理學研究的范疇。這四種“童年”的所指分別從生物現象、社會現象、精神(心理)現象三個維度思考人生的早期階段,這三個維度的綜合也是當代多學科童年研究的總體趨勢。可見,社會建構童年研究范式豐富了童年研究的社會文化維度,擴充了新的概念空間。溫和的社會建構理論使我們認識到從社會文化維度研究兒童和童年的重要性。激進的社會建構論者采取了認識論上的極端策略,徹底地將研究的焦點從兒童的自然發展轉移到社會文化,從而造成“自然”的失語。但是,激進的社會建構可以激發人們進一步追問童年的理智興趣,積極思考多種視角的兒童形象!
就其問題而言,新童年研究范式主要問題在于:第一,它將觀念的建構和社會事實的建構相混淆。從阿里耶斯提出童年是一種社會建構開始,一方面論述童年的觀念是怎樣被歷史地建構出來的,另一方面呈現兒童的生活是怎樣被不同時空、種族、性別、文化等因素所塑造的。實際上,認識論層面的社會建構的本意是從社會文化的維度考察知識的生產機制,童年研究作為一種人類認識活動,關于童年的知識是社會建構的結果,是人類集體智慧的結晶。但是如果把二者混為一談,就會將童年觀念的生產與社會文化對兒童生活的塑造等同起來,將認識論問題轉移到社會事實的層面,從而將對“童年是什么”的追問轉換為描述“童年表現為什么”。這樣以來,對童年的認識就放棄了基于生命本體的應然追問,只關注童年的實際生活,走向事實與價值的分離。諸多因素影響著童年,但是童年本身究竟意味著什么,兒童應當擁有怎樣的童年等問題卻被存而不論。也就是說,社會建構論者呈現了那些建構某種被稱作“童年”的東西的社會力量,卻沒有深入理解被建構的東西本身。第二,以社會實踐目的代替認識論目的。社會建構理論更關注兒童的實際生活,社會地位、社會身份,而關注的方式是呈現兒童的生活。他們認為本質主義者遠離兒童生活現實,進行理論玄思,對于解決實際問題無濟于事。這是一個錯誤,它忽略了關于童年本質的研究所具有的巨大的思想功能,對童年本質的認識形成關于兒童的基本信念和養育行為的依據。童年研究是復雜的,從生命本體出發,思考童年的基本特性,以及應然的童年生活狀態,是童年研究的根基。社會建構范式不應該為了批判而進行任意的批判,為了表達強烈的社會訴求而放棄了探究基本問題的理論追求,更不能對追求普遍性認識的人進行政治的或倫理的審判。對兒童和童年本質的追問以及產生的觀點,與各種利益集團將這些觀點作為意識形態或者理論依據來控制兒童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是人類自我認識的基本活動,其價值應該從人類自我理解的角度予以確認。但是怎樣看待這些研究的重要性,這些研究在社會生活以及社會政策中產生怎樣的影響,以及這樣影響是否真正實現了兒童的利益等等,這些都是社會實踐問題。好的理論研究只有被恰當地運用才能產生好的社會實踐。社會建構理論的代表人物Prout在后來的反思中批評了前期研究中“將科學蒙上了政治色彩”的傾向。第三,采取了自然文化兩分的認識論策略,放棄人生命的自然維度,或者對其存而不論,社會建構主義者將童年視為社會的創造物,這實際上也是一種本質主義的觀點,如果他們認為傳統的兒童觀是“自然本體”的本質主義觀點,社會建構的兒童觀就是“社會文化本體”的本質主義觀點。
最終,由于以實然的描述替代了應然的追問,混淆了社會事實的建構和社會觀念的建構,以對社會事實的描述替代了理論思維,以社會實踐目的替代認識目的,放棄或擱置生命的自然維度,這些自然文化、事實價值兩分的做法使社會建構范式陷入了認識論困境:如果童年被視為社會建構,那么生物的影響應該如何看待?大多數社會建構論者實際上都持有的關于童年的一般認識是怎樣發現的?最為關鍵的是,在每一個社會中什么是獨一無二的而非什么是共同的童年特征?當建構論者呈現了大量的童年生活事實,如殺嬰、兒童賣淫等現象時,該如何看待這些童年事實?社會建構范式中的主要代表人物也就其認識困境進行了深刻的反思:Prout認為要想推進童年研究,必須回到自然文化相統一的路徑上來。Leena Alanen呼吁兒童和童年研究的背后應有一個邏輯依據,即不僅在于產生好的知識,而且還包括在研究過程中是否有助于為兒童賦權以及兒童的正義,當然還包括是否有益于社會實踐。因此,要走出童年社會建構的困境,必須回到童年的本質這一邏輯起點。
三、回歸童年的本質
從解構童年的本質到回歸童年的本質,都涉及一個根本問題,童年的本質是什么?而要思考童年的本質,首先需要理解什么是事物的本質?
關于“本質”(共相、普遍性、一般)這一問題,從柏拉圖最早提出“理念”說以來,存在著不同的爭論。柏拉圖認為現實的具體事物都是變化無常的,只有理念才是真實的。亞里士多德修正了這一觀點,認為經驗中的具體事物才是真實的,理念是人理智抽象的產物,理念離不開具體的事物而獨立存在。可見,亞里士多德認為事物的普遍本質是人的理智從具體的事物中概括出來的,這就意味著事物的普遍性的“本質”是無法離開特殊的個體而存在的。黑格爾凸顯了亞里士多德的觀點,并且將“普遍寓于特殊”放在人的歷史的認識過程中來考察,盡管他最終又回到了超驗的理念王國。在黑格爾之后,20世紀西方現當代哲學的共同特點是反對將本質視為獨立于人的、超驗的存在,事物的普遍本質下降到了時空中的具體事物之中。在具有時間性的現實世界之中,沒有絕對相同的事物,對事物進行類別劃分、整理周遭世界的概念體系是人類理智的創造物,“但它們又都不是憑空捏造出來的,它們是千萬年來生活在惟一的一個共同體中的人們,在實際生活體驗或生活實踐(包括尚無自我意識的、不分主客的原始體驗)的基礎上,所作的一種理想的設定。它們沒有像柏拉圖的理念那樣一種離開人而獨立存在的實體性和客觀性,但它們是有意義的。有意義不等于說有實體性的獨立存在。”也就是說,普遍性的概念或者說事物的本質,是人類以具體的事物為基礎而創造出來的概念,是一種理想的設定。由于關于事物的本質認識是人們在實際生活過程中創造出來的,所以,‘本質是一個與人類歷史文化俱進的發展過程。同一類事物雖然是彼此不同的個體,但是具有共同的本質,同類事物中距離“類本質”設定的理想標準的距離有所不同,一些個體甚至會遠離“類本質”而逸出此類進入彼類。
整個20世紀的哲學基本上都是反本質主義、反傳統形而上學的。后現代思潮無疑是最為激進的思想潮流,其目的在于將人類歷史以來通過理性整理的概念框架進行徹底解構,放棄對本質的追求。于是,關注人類直接經驗,關注個別性的事實成為主要的思想方式。受后現代思潮的影響,人文社會科學中的一些研究者不僅放棄了對普遍性的追求,甚至放棄了哲學思維方式。然而,學者們逐漸發現了這種思維方式的問題。在歷史研究中,邁克爾·奧克肖特指出:“由于集中在細節上,今天的討論很容易失去精確性。我們往往不僅未能把一棵棵樹木看成森林,而且由于過分關注樹皮而未看到這些樹木本身,甚至由于擔心樹上的那些斑點而連樹皮本身都未看清楚。”哲學領域在反思后現代思潮解構傳統框架之后的情形時發現,“在今天,沒有任何整體的片段、沒有同一性的多樣性、沒有任何持久真實在場的多重缺席似乎要把我們淹沒。……我們拼湊零碎來支持我們的頹廢。”所幸人類的認識活動是一個辯證運動的過程,“當今哲學已經完成從本體論、認識論,到反形而上學的否定之否定過程,再次回到本體論的研究上來。只是這種回復已不是簡單的重復,而是在認識論、方法論、邏輯學、語言哲學、解釋學、結構主義、人本主義哲學和各門自然科學基礎上的綜合性研究。”李澤厚在展望21世紀的哲學發展趨勢時認為,“二十一世紀是否定之否定的世紀,古典主義、人文主義可能還要復興。”伊格爾頓在《后現代主義的幻想》一書中說道:“本質主義的比較無傷大雅的形式是這樣一個信念,即認為事物是由某種屬性構成的,其中某些屬性實際上是它們的基本構成,以至于如果把它們去除或者加以改變的話,這些事物就會變成某種其他東西,或者就什么也不是。如此說來,本質主義的信念是平凡無奇,不證自明地是正確的,很難看出為什么有人要否定它。”
人類為什么不會放棄對普遍性的追求?或者說為什么要追問事物的本質?這需要從人類的存在說起。人類在其漫長的生存活動中對自己所置身于其中的世界通過建立概念體系的形式,劃分事物的類別和范疇,建構出了秩序的框架。人類生存需要中有著一種最深層的希望和沖動,那就是試圖找到一種和諧統一的秩序、框架和模式,在其中,“過去、現在和未來,現實的、可能的與未來實現的,都被對稱地安排在和諧的秩序中”。簡而言之,人類希望免除生存中的不確定性,希望在穩定的認識框架中獲得安全感,免除被雜多的世界所侵擾而造成認識上的不平衡和焦慮,在精神上獲得自由和解放。由此看來,人類形而上學思維方式“已經超越了作為一種思想理論體系的意義,而呈現為一種特殊的‘生命現象。作為‘生命現象的形而上學,乃是形而上學最深層、最核心的方面”。賀來認為,形而上學長期在哲學史上占據統治地位,并在歷史的演化中積淀成為一種根深蒂固的思維方式,這絕不是偶然的。我們基于生命進化的認識,從生命與生境的關系角度來看待,形而上學也是人類把握周遭世界關系的一種重要的方式。一方面,人類必須給自己生存的世界整理出一個相對穩定的認識框架以保持基本的生存秩序,同時,人類漫長的生存史也是人類不斷遭遇問題的歷史,在各種變化無常的生存情境中對秩序和確定性的建構和追求是生存的基本需要。盡管人類的智慧是有限的,但是人類不斷運用自己的智慧去思考、探究是生命的內在本性。賀來認為,“從‘生命現象來理解‘形而上學,這個道不是別的,就是對人的自為本性、對人的超越性、對人所憧憬的‘理想生命狀態的關懷和求索。人生活在一個有形的世界,但有形就意味著被‘給定,而‘被給定則意味著‘邊界,意味著‘限制,意味著‘有限性。”
其次,關于童年的本質。在思考童年的本質之前,需要進一步明確關于人的本質與關于自然界其他事物的本質的不同之處。哲學家張世英認為:“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對待事物的兩種態度之間的區別在于:前者重普遍性規律的追求,后者重個體性的人生價值意義的追求。從自然物到文化物是一個由以普遍性為本質到以個體性為本質的轉化過程。”關于人的本質是基于人的生命存在的理想設定,而人的生命是自然生命和精神生命的統一。因此設定人的本質必須考慮人的自然生命、精神生命以及二者之間的關系。所謂對自然生命的理想設定,就是無限趨近地探究人的自然生命的普遍規律;所謂對精神生命的理想設定,就是無限趨近地接近人的價值理想。而對生命的兩個層面理想設定的統一必須基于二者的發生學序列,精神生命是自然生命的派生物,因此自然生命在價值序列中占據基礎地位,只有深入探討人類自然生命的機制,才能建構精神生命的價值序列。狄爾泰說:“心靈的事實是自然事實的上限,而自然事實必然地是精神生活的基本條件。”自然生命的基礎性是就個體存在而言的,個體精神生命還具有個體性的生命價值和意義的追求;同時個體的精神生命是在文化關系中生成的,其本質上屬于“類生命”的具體樣態。人的精神生命的價值除了體現個體的價值之外,還必須將個體價值融入到人類的生活理想之中。這樣一來,人的本質就是對人(類)生活的理想設定,是人(類)生活的價值規范形式。這些認識不能簡單地從現實中總結出來,“因為現實只能證實一種規范性的觀念或原則是否有效,而無法證明它是否正當,現實總是存在著關于某種價值實踐的正反實例……理性的真理是通過哲學的思想的論辯而顯現的,也就是在哲學的一致性的辯理中有道理的”。由此推及童年的本質,就是基于人類兒童生命做出的理想設定,是兒童生活的價值規范形式,它基于兒童生命的本體,呈現發育階段兒童的基本特性(正在發展中的、純真的、主動的、需要保護的……),并基于這些基本特性思考怎樣的童年是符合兒童成長規律的好的童年,以突破兒童現實生活的局限,追求理想的童年生活。
四、童年本質的多學科建構
怎樣建構童年的本質?誰來建構童年的本質?如果說童年的本質是基于個體生命所設定的理想的價值規范形式,那么認識童年的本質就不是任意的思維游戲,也不是哪一種思維方式可以獨立承擔的任務。從歷史的經驗和當前童年研究的實際狀況來看,對童年本質的認識是多學科的、不同思維方式、不同認識視角共同參與建構的過程,而且離不開哲學思維的統攝。人類歷史以來,對童年本質的認識最初主要是以人文理解的方式完成的,無論是自然觀察、經驗感悟、哲學思辨、宗教信念、審美體驗的認識方式,實際上是用生命體驗或者基于生命體驗的理性思辨展開論述的,而且這一任務都是由成人來承擔的,兒童無法完成這一反思性的理智創造任務。但是,成人建構童年的本質并不一定是一件體現成人話語霸權的壞事。相反,人類歷史以來對童年的研究建構了一種人類童年精神現象和童年文化生態。成人對童年的回溯性想象是人類重要的自我認識方式,童年也成為一種人類的情感符號或情感意象,成為人類的精神財富。需要特別強調的是,在成人對童年的想象中,兒童是在場的,是當下的成人在替其內心的“兒童”講話,是將人在童年時期無法用語言表達的豐富的精神體驗借助于掌握了語言和理性表達能力的成人表達出來。此外,即便是將兒童作為認識的對象,兒童必然也參與到了相應的認識成果之中了,認識活動不可能與認識對象相分離。因此,關于童年本質的探討實際上是基于人的生活信念建構起來的,這種信念不是憑空產生的,它的深層根源來自生命本體的體驗,這也決定了人文理解在兒童研究中的重要地位。認識兒童的過程實際上是生命的自我理解過程,也許人類研究兒童的可能性首先不是外在的科技手段,而是人類生命本身,是生命本身的同感和同情。這并不是回歸神秘主義,而是精神科學的基本路徑。因為真正的關于人的科學應當“回到生命本身”。每一個人都經歷過童年,研究者可以從自己的童年生活的原初體驗出發,對兒童進行哲學的思考。兒童和童年研究就是以生命體驗為依托的自我認識,其價值判斷的尺度之一就是生命的本身。這些人文的探究方式以生命自訴的方式表達著人類的理性真理,基于生命本體進行價值的判斷和意義的追問。如果放棄人類生命的自我體驗和表達的方式去思索人、思索兒童,無疑放棄了人類自我認識的基本路徑。生命的自我認識一定無法脫離生命本身的價值體系,因此,必然離不開價值設定和意義探尋,以及理想性的表達。
除了基于生命的人文理解來認識童年之外,從19世紀開始,心理學、生物學中關于遺傳與發育的研究開辟了人類自我探究的科學路徑。1970年代以來,童年研究成為一個多學科事業,童年成為哲學、生物學、心理學、神學、人類學、兒科學、腦科學、教育學、社會學、精神病學、文學、藝術、史學、法學等等學科領域共同的話題,不同學科視角的交叉和融通共同建構著童年研究的新圖景。從人類認識活動的基本程序來看,從事物本身出發,即從兒童的生命本體出發研究兒童,向其生存環境延伸,對兒童生命本體的探索是兒童與童年研究的“深層語法”,這是童年研究的第一原則;由于兒童生命本體是自然——文化的統一體,就延伸出了童年研究的第二原則,那就是秉持發生學的立場,順著生命發生的自然進程,辯證地理解自然和文化的發展關系。童年的本質是童年生活的價值規范形式,其價值依據是生命本身,是自然生命和精神生命的同一。只有堅持童年研究的基本原則,在多學科視角的協同探究中童年的復雜性才能不斷被呈現出來。人類關于兒童與童年的研究不僅僅在于滿足自我理解的好奇心,更飽含深切的倫理訴求:了解兒童,善待兒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