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婕禹
“如果你來達納基爾尋求冒險,你將發現你無法超越自身的淺薄,它甚至會表現得令你自己都無法忍受。熾熱的驕陽,冷漠的阿法爾人,以及千篇一律幾乎色彩全無的沙漠,會使你感到一絲不掛般無處遁形,乃至絕望。平衡,無論有關你的精神還是肉體,均將處于瀕臨崩潰的險境。在達納基爾,你必須有能力自我防范。你必須努力去呈現——尤對于你自己——你具有一顆詩人的魂魄。那些鋌而走險來到達納基爾的人,必將改變他們的人生觀念。”

向導阿里,正坐在寬干谷一尊圓錐形鹽柱頂端。
摘自A. Semplici所著之書《Dancalia》的此段文字,被攝影師安德烈·弗拉澤塔(Andrea Frazzetta)放在其作品組圖《達納基爾》介紹開篇。不難想象,其中描述必是字字戳中后者心靈的親身之歷。
弗拉澤塔的攝影生涯起步于廣袤的非洲大地,一直以來他都告訴自己那里有一片必須去游歷的大陸:她是人類最初的搖籃。弗拉澤塔說當你看到她便會相信,她亦是另一種根源,孕育了我們眼中所能看到的每一種顏色與一切形狀。無邊無際延展向遠方的鹽地,色彩迷幻的湖泊與活火山,說她美麗而極端,仿若外星般神秘,不如說她仿佛是天堂與地獄二者的融合體——這片祖先之地依舊上演著這顆星球形成之初的氣候變幻,更加神奇的是,此片大陸至今仍在持續改變著——這就是達納基爾。著名的原人化石露西(Lucy)亦正是于上世紀70年代在此被發現,露西生活的年代距今320萬年,是目前所知人類的最早祖先。

當地向導賓亞姆躺在爾塔阿雷火山口邊緣的幾座小石屋前。
廣闊的達納基爾凹地由三個不斷擴展的板塊交匯而成,位居埃塞俄比亞、厄立特里亞、吉布提三國交界處的阿法爾地區,中文又譯為達納吉爾、達納吉勒或達納基爾荒漠,是東非大裂谷穿越紅海在非洲登陸后自然景觀最壯烈的一處地貌。

爾塔阿雷火山是玄武盾狀活火山,是埃塞俄比亞最活躍的火山,以形成于1906年并存在至今的熔巖湖著稱,在世界范圍內極其罕見。
達納基爾凹地最低海拔 -250 米,位于海平面 90 米以下,溫度最高可達 50 攝氏度。此地火山活躍,爾塔阿雷火山(Erta Ale)日夜噴發,熔巖四溢。該火山最近的噴射發生在 2005 年,而上一次噴發要追溯到 1906 年。爾塔阿雷火山周圍數公里范圍內只有絕美的景色,沒有一絲生命跡象,熔巖沿著火山口流向洼地形成了爾塔阿雷熔巖湖,是地球上僅存的六大熔巖湖之一。熔巖湖于驕陽下呈現出絢爛的黃色、紅色、白色和綠色,這主要由其中所含氯化鐵、氧化鐵、氧化亞鐵以及氫氧化鐵的鉀鹽等多種化學物質所致。其中硫磺泉形成的溶解綠酸池,PH 數值小于 1,溶液的含酸度驚人地達到 90%以上,隨著氣溫的升高,最終生成鹽和硫磺的結晶體。極端的自然環境使這里可以產生直徑達 2 米的鹽花,大片色彩艷麗的硫磺花更是極富裝飾美。然而達納基爾凹地沒有可以飲用的淡水,即使是途經的蒼鷺也有可能因誤飲了池中的致命液體后再也無法離開。極高的溫度和如此獨特的地貌,使達納基爾被《國家地理》雜志稱為“世界上最殘酷的地方”。攝影師安德烈·弗拉澤塔便是那些經歷了絕望與崩潰,以詩人的靈魂去呼吸,最終在這片如天堂般偉大、亦如地獄般極端的土地之上,實現了自我蛻變的勇敢者之一。

在阿薩勒鹽礦,弗拉澤塔的向導阿里意外碰到了同為向導的好友穆罕穆德,他們當場開心地跳起了“keke”舞。
弗拉澤塔試圖跟隨阿法爾人的駝隊深入達納基爾。阿法爾人是當地的游牧民族,阿法爾地區正是因他們而得名。在這片神秘的平原之上,阿法爾人用泥和細枝搭建而成的帳篷看上去仿佛海市蜃樓。這些游牧人的日常勞作是牧羊與礦物開采,他們生活在地球上最不適宜居住的地區之一,這里的植被稀少,日常溫度也可達45攝氏度。
位于阿薩勒湖的鹽礦海拔-116米,仿佛是古老的紅河的一條手臂,地震將其隔離,成為一片內陸湖。如今湖水早已蒸發,除了鹽礦什么都不剩下,因此這里也成為了阿法爾人與提格雷人一直以來的開采地。開采工作必須在日出時就開始,弗拉澤塔形容說,勞作一旦開始,整個鹽礦看起來好似一場井井有條的“混戰”,又仿佛一座由辛勤勞作與汗水組成的燃燒的蜂巢,而牲口群則安靜地站在一旁等待裝貨。阿法爾人將開采出的鹽磚用單峰駝和騾子運輸到埃塞爾比亞高原。鹽,這顆星球上唯一可以食用的巖石,在埃塞俄比亞曾經被當做流通貨幣使用。
駝隊在行進時格外安靜。駱駝一步接著一步悠悠踏入這片白色的世界,發出好似踩落葉般的聲響。弗拉澤塔坐在單峰駝上,想象著他們正游走海底,當然這片海洋早在千百年前就消失了。
太陽落山時,弗拉澤塔跟隨駝隊回到了艾德艾拉,這里是到達厄立特里亞邊境前最后一個阿法爾人的村落,是鹽礦工人的家。每個日出,工人們帶著牲口離開村莊前往鹽礦,日落后他們便回到這里與家人團聚。
村落里有座小屋,打著旅店的招牌,為途經的工人提供食宿。不遠處甚至還有一間叫做“米莉亞姆”的咖啡屋,人們在這里享用咖啡與阿拉伯水煙,以及咀嚼一種被稱為“khat”的阿拉伯茶葉。嚼茶葉是阿法爾人最愛的休閑娛樂和社交活動之一,已有幾千年的傳統,據說該茶葉里含有某種可以讓人興奮、削減食欲的特殊成分。
隨著駝隊繼續旅行時,弗拉澤塔在臨近寬干谷火山坑一帶發現了一座“鬼鎮”:那里是一片開采鉀礦的廢墟,大約修建于上世紀30年代的意大利殖民時期。棄用的建筑與設備在接下來的50年代被美國人繼續利用于科考與軍事基地,但最終還是被廢棄了。

艾哈邁德·賈貝爾,四十歲,有三個孩子,住在邊陲小鄉鎮哈米迪拉,已經在阿薩勒鹽礦工作了十二年,他一天可以開采一百塊鹽片。
仿佛永無止境的白色世界在到達寬干谷地區后驟然斑斕起來。寬干谷是阿法爾人的“神靈之山”,這是一片屬于間歇泉、結晶體與硫磺泉的世界。寬干谷形成于爾塔阿雷火山爆發而出的玄武質巖漿于第三紀中新世巖層的沉積、以及之后的水熱合成反應。它是世界上地勢最低的火山坑,低于海平面45米。數量眾多的溫泉不斷排出濃鹽水與酸性液體,而體積小、廣泛分布的間歇泉則形成了一個一個圓錐形鹽柱。寬干谷在阿爾法人語言中的意思是“溶解”或“蛻變”,用來描述這里布滿綠酸池的地貌。
在寬干谷的地熱區,弗拉澤塔為幾位軍人拍攝了肖像。由于與厄立特里亞國邊境局勢緊張、綁架事件頻發等等不安全因素,政府規定前來此附近的旅游者必須由當地軍人隨行。
當夜幕最終降臨,拍攝爾塔阿雷火山的最佳時刻亦隨之到來。爾塔阿雷火山是埃塞俄比亞最為活躍的活火山,火山口附近無時無刻不在翻涌的爾塔阿雷熔巖湖更是世上罕見的奇觀,其周遭氣氛像極了地獄,而此時的弗拉澤塔卻再也無法抑制想靠近它的沖動,要知道,這里可是世界上僅有的幾個允許人們離火山口這么近的國家之一。當弗拉澤塔架好攝影三腳架,準備開始拍攝工作,他聽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巖漿流淌的聲音,他甚至感覺自己的腳在燃燒,一瞬間他意識到自己正身處世界上最脆弱的地帶,一個可以感受到大地呯呯心跳的地方!而這時,他驚訝地發現,三腳架的一條腿已經被熾熱的地面烤化了。

商隊趕著單峰駝和騾子從埃塞俄比亞高原前往阿薩勒鹽礦取鹽塊。
在結束此次非凡的達納基爾之行后,弗拉澤塔向記者口述了其中最難忘的感受:“在達納基勒沙漠,我產生了非常強烈的不毛之地的感覺,就好像時間凝固了,那真是一個非常荒涼的地方,卻又感覺像是非洲的中心。對旅行者來說,它也非常極端,是世界上最熱的地方之一,你真的只能在一年中的三個月里去那里——12月到3月——甚至在那些月份也很熱,早晨過后什么也干不了。一開始我感覺非常糟,但幸運的是我漸漸適應了。當時我覺得自己好似身處史前世界,光都是白色的,沒有色彩、充滿灰塵,卻逐漸產生了一種深深吸引我的奇特的魅力;而當你稍微遠離鹽湖,風景則變得好似是服用迷幻劑之后的體驗,各種綠色、紅色和礦物的紋理;接下去,我們則必須在幾近全黑的深夜觀看火山……這真是一次充滿視覺沖擊的旅程,從白色到五顏六色,再到黑色,它就像是一種攝影的循環!當然,整個旅途也有充滿歡樂和純真的時刻,比如我的向導阿里在不毛之地——廣袤的白色沙漠里——遇見了自己的朋友,他們非常高興見到彼此,當下就跳起了‘keke舞。那是一種非常歡快的舞蹈,阿里告訴我,當你遇到老朋友時就這樣跳舞,把手高高舉在空中。場面真的很美,我想那是因為它完全出乎任何人的意料。”
如天堂似地獄的達納基爾,從照片上看去總給人一種仿若夢境般不真實的感受,乃至曾親歷其中的攝影師也不禁在最后感嘆:“達納基爾永遠深藏于我的想象之中,占據了十分特殊的位置,那是一片無論光線還是色彩都難以駕馭、且遠離非洲其他區域的神秘大陸。她就像一座試驗臺,其中的挑戰到現在連我自己也只能于腦海中去想象。”

準備陪伴弗拉澤塔前往爾塔阿雷火山口的向導易卜拉欣(右),在一天當中最熱的時間于村里一家咖啡館休息。
或許人類從古至今不曾停止癡迷于探險的意義正在于此:不斷去發掘現實生活中難以觸及的力量,正如打開地獄之門,卻仿佛置身天堂的力量——即使它令你無法容忍你的淺薄,赤身裸體般絕望,令你不得不呈現、哪怕偽裝出一顆詩人的靈魂——那亦必是攝影師弗拉澤塔所述,縱使身臨其境也無法說服大腦去相信其存在的、獨屬于這顆藍色星球的神秘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