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會成
據《北京晚報》報道,南非比勒陀利亞高等法院于2016年7月6日再次就殘疾人田徑運動員皮斯托瑞斯槍殺女友利瓦·斯滕坎普一案做出裁決,判處其有期徒刑六年。
一
2013年2月14日,情人節,南非“刀鋒戰士”皮斯托瑞斯送給女友斯滕坎普的不是鮮花,而是四顆子彈。四顆子彈分別擊中了她的頭部、骨盆、胸部和腦部。
斯滕坎普慘死在皮氏家里,現場又沒有第三者,皮氏要證明自己與命案無關,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從這個意義上,皮氏主動打破沉默——盡管作為被告他有權保持沉默——承認是他殺死了女友,對案情的認定并沒有增加新的東西,卻讓他掌握了案件敘述的主動權,他堅稱把女友當成了非法入侵者。事發大概凌晨四時,當時他發現屋內有人活動,以為有竊賊闖入,便用九毫米口徑手槍連開四槍。
當時到底發生了什么?作為從現場走出來的唯一當事者,皮氏不得不為案件的結果負責,同時他也主宰了對案件過程的敘述。在西方的法律游戲中,這一點尤為關鍵。因為刑事案件的證據負擔主要在檢方,皮氏的敘述或許疑點重重,但檢方要完全否證它卻絕非易事。
皮氏把案情敘述成典型的過失殺人,檢方卻指控他“故意殺人”。斯滕坎普的尸檢報告表明,四顆子彈都準確擊中了她的要害部位。此外,她還出現了顱骨骨折的情況,皮氏家中又搜到了染血的球棒,警方推斷,在槍擊發生之前,皮氏就先用球棒重擊了女友的頭部。警方的出警記錄顯示,在案發的當天凌晨,他們一共接到了鄰居的兩次報警電話。第一次在凌晨一點,皮氏的豪宅內傳來巨大的爭論聲,兩個小時后,鄰居第二次打來電話,這一次,豪宅中發生了槍殺案。類似的報警電話警方從2011年以來已多次接過。警方還掌握了皮斯托瑞斯在案發前大量飲酒的證據,并聲稱在他家中發現了類固醇藥物。由于類固醇藥物會致人狂躁,警方推測皮氏是在服藥后情緒失控的情況下射殺女友的。最后這一點的影響已經溢出該案之外:一旦皮氏被證實曾經服用過禁藥,那么他在殘奧委會上得到的七枚金牌的含金量都打上了句號。
仔細分析這些證據,你會發現它們都屬于證據學上的“情況性證據”或“間接證據”,與“故意殺人”的指控之間存在著不小的裂隙:“巨大的爭論聲”是否一定會導致謀殺?染血的球棒與斯滕坎普的顱骨骨折之間的因果關系也需要進一步的確證。調查人員博塔聲稱在皮氏的臥室中發現兩箱類固醇,隨即,法醫對皮氏進行了血檢。但在隨后的聽證會上,他卻改口稱發現的是“兩箱睪酮、針頭和注射器”。在辯護律師的一再追問下,博塔不得不承認,他壓根無法確定該藥品究竟是什么。隨后,律師向法官陳述,那僅僅是一類草藥,根本不屬于違禁藥物。
“故意殺人罪”當然不能建立在這種似是而非的證據之上。主審法官瑪西帕認為,皮斯托瑞斯槍殺女友的事實無可爭辯,但“綜觀檢方所有的證據,并不能證明被告有殺害死者必要的動機,更不用說是存心的預謀。當然事發時,被告也沒有客觀預測到其他的可能性,從而導致將門背后的人打死”。總的來說,“很明顯他的行為是一種疏忽大意”。
2014年10月21日,法庭判皮斯托瑞斯因“過失殺人罪”獲刑五年。
在媒體的報道中,這場判決的結果據說分裂了南非。2015年12月3日,南非最高上訴法院將罪名由“誤殺”改為“謀殺”,人們據此推測刀鋒戰士或將面臨至少十五年的監禁。但是,主審法官瑪西帕仍堅持輕判,2016年7月6日的這次審判為終審判決。瑪西帕在法庭上宣讀了判決書。她說,皮斯托瑞斯一案“有諸多可以從輕發落的因素”,判他過長的刑期“無助于伸張正義”。南非或許很種族,很暴力,但我不認為正義會在這塊土地上徹底淪陷。今天保全了皮斯托瑞斯的性命的司法體系在歷史上也曾保全了曼德拉。
劉瑜讀《曼德拉自傳》,曾驚詫于這樣一個事實:曼德拉在近三十年的牢獄生涯中,竟從來沒有遭受過來自監獄系統的體罰,反倒是有一次他差點把監獄長體罰了。因為監獄長對前來探監的溫妮在語言上有所冒犯,所以他攥緊了拳頭,逼向步步后退的監獄長。這個事實基本可以解釋為什么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在圣雄甘地的印度和路德·金的美國取得成功之后,還可以在曼德拉的南非取得成功。這些地方分享一個共同特征,都是采用英國普通法體系的前英國殖民地。
因此,非暴力不合作的概念盡管首先孕育于托爾斯泰的大腦,但像太多早熟的天才思想那樣,它在出生地無處安身,只是飄零到適宜的制度土壤時才開花結果。
劉瑜在另外的場合還正確地指出,英帝國的解體是內在于它的帝國統治方式的。正是它向海外殖民地輸出的“民族國家”框架內的政治法律體系,在塑造了具有高度“家族相似性”的帝國屬地的同時,也為這些屬地提供了日后脫離英國的正當性和法理借口。
二
皮斯托瑞斯的遭遇很容易讓人聯想起美國的辛普森。辛普森涉嫌殺死了曾經的妻子,皮氏則殺死了未來的妻子。對他們的判決據說都撕裂了所在的社會。辛普森作為運動員,就在國際體壇上的知名度而言,應該不及南非的這位傳奇戰士。但很多在國際體壇上叱咤風云的美國運動員在國內的知名度卻遠不及辛普森——我指的是出事前的辛普森。美國民眾很少關心國際賽事,就像他們很少關心國際政治一樣,盡管美國在太多的國際賽事上仍是一國獨大。他們也不會因為歐洲熱衷于足球運動,他們就非要熱衷。當全世界都在為世界杯真狂或佯狂的時候,他們念茲在茲的還是沒完沒了的橄欖球或籃球聯賽。辛普森正是作為全美橄欖球的前明星而為國人所矚目。
1994年6月12日,辛普森的前妻妮可及其男友戈德曼被殺于她在洛杉磯的家中。次日當辛普森從外地趕回洛杉磯時,警長瓦納特發現他的手指割破了,辛普森解釋說,他是在接到妮可死訊時一時激動失手打破了玻璃杯而受傷的。瓦納特告訴他警方在他的家里發現了一些可疑血跡,辛普森當即提供了自己的血液樣本,后經化驗證明,與兇殺現場遺留的嫌犯的血跡完全一致。
瓦納特沒有告訴辛普森,警方在他家中還發現了帶血的襪子和一只手套。這只手套與落在兇殺現場的手套正好合成一雙;襪子上的血跡經鑒定是來自妮可的。
法醫鑒定被害人死亡的時間在晚上十時到十時十五分之間,這段時間辛普森在哪里?辛普森自稱一個人在家里睡覺,但據前來接他去機場的出租車司機回憶,他于十時二十二分如約來到辛普森宅前時,宅內一片漆黑,他往宅內打的電話也無人接聽。后來他是在看見一名身材與辛普森相仿的黑人走進豪宅之后才打通了電話。此時已經是十時四十五分。司機的以上證詞都有車載電話記錄為證。
警方據此推斷,是辛普森殺死了他的前妻。離婚之后,辛普森一直沒有放棄與妮可破鏡重圓的念頭,但妮可頻頻與年輕男人的約會令他絕望。案發當天,妮可在一個公開場合對他的冷遇終于引爆了他的殺機。
6月17日是辛普森限期歸案的日子,他卻不知去向。隨后全美觀眾借助電視直播欣賞了一場美國式國家暴力懸天垂地的展演:空中是盤旋的直升機群,地上是呼嘯奔涌的警車。幾小時后,洛杉磯公路上發現了辛普森疾馳的越野車。
辛普森以這種方式戲劇性地歸案,似乎進一步坐實了他的兇犯身份,而且是在全美人民面前坐實了。
然而,更加戲劇性的是,經過四百七十四天的“世紀大審判”,1995年10月3日,大陪審團的一致判決是:辛普森被控一級謀殺的“罪名不成立”,辛普森當庭獲釋!
在一些人的話語空間中,辛普森審判早就成了一種修辭,“金錢萬能”的修辭。因為據說辛普森聘請的豪華律師團用下三濫的手法鉆了法律條文的空子。這當然是對世紀大審判的廉價解釋。但事實仍然是,辛普森的律師們壓根就沒有在實體性的法律條文上動過心思,無論是條文的解釋,還是條文的適用性。源于英國普通法傳統的美國判例法,屬于哈耶克所說的開放試錯的“生成的法律”,如果真有什么法律條文上的空子,也早就被過去的判例堵上了。他們自始至終只專注于一件事:證據的有效性。跟皮斯托瑞斯案一樣,此案也沒有直接證據,即直接見證了辛普森殺人過程的證人證言證物(比如錄像數據)。而所有的間接證據幾乎都來自同一個警官福爾曼。詭異的是,福爾曼并非負責此案調查的警員,這些證據更是福爾曼違規作業,在沒有搜查證的情況下私闖(辛普森)民宅搜查才拿到的。更可怕的是,福爾曼本人還是狂熱的白人種族主義者,他在長達十余年所發表的大量種族主義言論都恰好被一個長期采訪他的女作家錄了音。在錄音里,他毫不掩飾對黑人的仇視,宣稱洛杉磯市政府里的黑人雇員都該一起槍斃掉。此外,他還鮮廉寡恥地夸耀自己和同事作偽證和栽贓的濫權行為。要知道,辛普森正是一名黑人。而這些律師真正了不起的地方其實在于,他們竟然找到了那個女作家,并且讓她做了證。
律師還質疑,瓦納特在警署抽取了辛普森的血樣之后,為什么不在警署就地化驗,卻要舍近求遠地帶到兇殺現場去化驗。而根據警方的現場工作錄像,那里的取證過程極不專業,每一環節都不能排除偽造、偷換證據的可能,帶去化驗的血樣正是在這一過程中遺失了一些,從而暗示有人利用這份血樣去栽贓。律師還讓辛普森試戴在現場找到的那雙血手套。盡管檢方竭力證明手套本來是合適的,只是有些縮水了,但是在法庭上,當辛普森吃力地把兩只大手硬撐進明顯偏小的手套時,檢方的說辭頓時顯得蒼白無力。
律師的辯護給人這樣的印象:如果此案真是辛普森所為,出了問題的或許還不是他的動機——何以重婚不成就讓千萬富翁辛普森破罐子破摔?而是他的智商。他不但把兇殺現場搞得像爆炸現場,犯罪證據落得到處都是,還把剩下的證據悉數帶回家里供人搜查。更搞笑的是,他還事先約好了一名出租車司機來證明自己案發時不在家里。
審判的高潮出現在,當律師問福爾曼“在此案中你有沒有栽贓和假造證據”的時候,他的回答竟然是“我要求行使我的憲法第五條修正案權利”,即“不得被強迫在任何刑事案件中自證有罪”。對此最直接的解讀就是,如果福爾曼直接對這個問題作了回答的話,這個回答將會使他“自證有罪”。這等于說,在辛普森案中,他是栽了贓,偽造了證據的。
三
1995年10月3日,在辛普森被宣布獲釋之時,戈德曼的老父沉痛地聲明:“今天,并不是檢察官輸掉了這個官司,今天失敗的是這個國家,正義和公道沒有得到伸張。”主審法官對此的反應是:“全世界都看到了辛普森的罪行,但法律沒有看到。”
當陪審團以“罪名不成立”的判決放掉一個犯罪嫌疑人的時候,這只是說,現有的證據不足以支持檢方所控告的罪名,而不是說“此人清白無辜”。美國法律有一個著名的證據原則,“面條里只可能有一條臭蟲”:任何人發現自己的面條里有一條臭蟲時,他絕不會再去尋找第二條,而是徑直倒掉整碗面條。同理,即便檢方獲取了大量能證明辛普森有罪的證據,但只要有一件是非法取得的,所有證據就都不能被法庭采信。有毒的樹結出的果實也必是有毒的,用非法手段取得的證據不能用于證實當事人有罪。
美國法律并不承諾一定要將壞人繩之以法。檢方當然希望將嫌疑人扭送大牢,但作為第三方,法院不能簡單地站在檢方一邊。相信罪惡會被最高存在明察并記錄在案,以備審判時全額追償,這種信念催生了中世紀的“神意裁判法”。神意裁判法假定對真相的全知全能只屬于上帝,凡人是無能為力的;一旦將審判交予凡人,就同時接受了凡人本質上的無能為力。嚴謹的時間技藝,不管是歷史研究還是司法調查,都建立在證據之上——證據是過去存在于當下的方式。而證據對過去的復原是概然性的,在司法調查這里,它取決于是不是恰好有人或攝像頭見證了犯罪過程,或散落各處的證據是不是恰好構成一個互相嚙合的證據鏈條。因此,對待犯罪真相,正像對待失聯的馬航客機一樣,必須做好永遠打撈不上來的心理準備,這不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或技術手段的進步就可以解決的問題。
在控辯雙方的證據出現矛盾的時候,陪審團必須傾向于采信證明被告罪名不成立的證據,這是它的法定義務。當西方法律的構建原則從傳統的“義務本位”轉向現代的“權利本位”時,離開公民的權利保護而奢談法治,就成為典型的精神造假。法治的本質就是保護公民,因為要保護公民,對公民權利和人身的傷害才要懲罰,所以,懲罰的職能不能單獨存在,不可以為了懲罰而懲罰。這意味著,當法院做不到“不錯判一個好人,也不錯放一個壞人”時,它只能選擇“錯放”。法院的抱負不應是充當同態復仇的執行機構。同態復仇是一種野生的裁判,以司法審判取代同態復仇,主要考慮的就是避免兩敗俱傷,對受害方的復仇沖動進行限制。殺死一個人就是殺死一個人,無論借用了司法的還是戰爭的名義;如果殺死的還是無辜者,那就同時殺死了糾正錯誤的機會。
死者已死或傷害已經造成,怎樣的懲罰都構不成對他的補償。我們必須警惕用施虐本能論證法治精神,仿佛除了受刑者的喊叫,司法正義再沒有別的表現通道。當有人認為皮斯托瑞斯應該永遠關在南非“最殘酷的監獄里”的時候,我聽到了古代重刑主義的遙遠回聲。
每顆良心都有它對案件的終極審判。皮氏被“輕判”,這個審判是不是實現了正義?受制于立場、知識、觀念的不同,人們對何為正義以及怎樣才算實現了正義,總是存在著難以完全達成一致的分歧。但只要審判嚴格地遵循了司法審判的程序,它做出的判決就可以被假定,事實上也被人們接受為司法正義在現實性上的實現,這就是程序的力量。
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道格拉斯精辟地指出:“權利法案的絕大多數條款都與程序有關,這絕非毫無意義。正是程序決定了法治與隨心所欲或反復無常的人治之間的大部分差異。堅定地遵守嚴格的法律程序,是我們賴以實現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主要保證。”
四
如果辛普森不是個愛出風頭的人,我的論述本可以就此結束。2007年9月14日,辛普森隆重推出他寫的《如果我干了那事》一書。辛普森在書中解釋了假如是他殺死了妮可,那他是如何做到的。那些始終相信辛普森就是兇手的人,當然把這本書看作辛普森在“如果”名義下的認罪狀。他們有理由設想,多年以來,辛普森深受殺妻罪惡的折磨,因此想以這種獨特的認罪方式自我解救。他這樣描寫當時的場景:“我手持一把刀,在另一名男子的陪伴下前往妮可的家……幾分鐘后,我發現自己渾身是血,低頭一看,地上躺著妮可和戈德曼的尸體。”辛普森稱這名陪他前往的男子名叫“查理”。當他看見地上的尸體時,“突然感覺眼花繚亂,不斷地問自己,這究竟是誰干的!正在疑惑中,忽然聽見查理在一旁低聲說:‘上帝呀,辛普森,你究竟干了什么!”
不過,持反對意見的人們認為,如果殺害妮可確是辛普森所為,他大可以把書名改為《我確實干了那事》(I did do it),這才是真正贖罪的姿態,而不是躲到“如果”的虛擬語態下閃爍其詞。根據憲法第五修正案同一案件不得令被告處于“雙重追訴”的原則,辛普森如今即便坦白殺人,美國的司法制度也拿他無可奈何。
在刑事審判中,被告面對的是一個強大的公共權力,在檢方后面,蹲伏著龐大的國家機器,它所能調動、支配的諸如在調查、取證、律師服務等方面的資源,相對個人力量幾乎是無窮大的。辛普森的富有也改變不了這一關系格局。在辛普森案中,光是洛杉磯檢察部門就花了八百多萬美元,這還不包括洛杉磯警察局的調查開支。面對如此的強勢,美國司法不可避免地要以(向被告)“傾斜”的方式來確保正義。這就是,為什么當控辯雙方的證據出現矛盾的時候,陪審團必須傾向于相信證明被告罪名不成立的證據;為什么舉證負擔主要在檢方,而不是辯方;以及,為什么憲法第五修正案要通過禁止“雙重追訴”限制公權力對一個公民無休止的糾纏。一個或一批執法者如果執意要判一個人有罪,那么在陪審團宣布“罪名不成立”之后,他或他們還可以利用公共資源沒完沒了地補充證據和重新起訴,這個倒霉蛋將永遠生活在不確定性的恐懼之中。禁止“雙重追訴”就徹底杜絕了這種可能。
“美國人懷著復雜的心理看辛普森,他們知道,為了維持美國式的社會秩序,他們可能放跑了一個罪犯,辛普森出書無異是對他們的嘲弄。但面對嘲弄他們仍保持克制”。美國民眾用“可憎的挑釁”來形容辛普森的行為,指責辛普森傷害了死者家屬的感情,拿死者的鮮血去賺錢,但沒有人要求重審這一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