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時間為自己活著（六首）

漆宇勤

耗 盡

我花了二十年時間種植：

堅硬的骨頭，理想的火焰

然后花更長的時間消解它們：

十三年，或更為漫長的時間

我曾種植出棱角方正的果實

之后再被緩慢打磨成圓角

這悖謬的過程無比自然

仿佛天生應該如此

一個人從出生到被塑造成功

這其中要經過多少反抗掙扎

你并不想順從宿命的安頓

你在泥漿里耗盡全部的力氣

接下來的時間為自己活著

接下來的時間為自己活著

接下來的時間只供自己揮霍

我已經走過34個年頭

在這糟糕的人世間躡手躡腳

付出青春年少和健康，付出親情的美好

付出頸椎、腰椎，付出日漸稀疏的頭發

付出鬢角、肚腩，付出日漸模糊的視力

這百分的付出都被糟糕的人世視而不見

現在我開始為自己活著

為自己揮霍自己的時間、肉身

我自己對自己的付出視若珍寶

這蠅營茍且的世界

往更小的地方說：這蠅營茍且的單位

不值得一個頭顱高昂者為之飲泣

不值得耗費任何一個人寶貴的生命

接下來的時間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活著

一個人說沒就沒了

一個人說沒就沒了

遠比一場雪下得干凈利落

沒有前奏，沒有潛臺詞，沒有伏筆

直接在一個凌晨謝絕這人世的呼吸

而一場雪在浩大的聲勢之后半遮半掩

經過五天的序章依舊拖泥帶水

這樣的扭捏明顯不符合鄉村的氣度

要來就來吧，要走就走

不要遲疑，干脆利索死去或堅持不死

都是真正的農村漢子

說過這些之后馬上又悲從中來：

一個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比一場雪都下得倉猝突兀

啟 程

這一場沒有歸程的遠行來得突然

一個92歲的老人不經過掙扎

也來不及準備行裝就遽然上路

放得下的放不下的，都來不及表達

也許你并不同意這一說法，恰好相反：

突如其來卻正是從容之狀

他活得已經足夠長，92年的時間

足以讓他提前收拾好行裝

將該帶的該留的一一安放妥當

只等一場多年不見的雪，等一次召喚

就可以安詳啟程

守 靈

我叫你祖父，你不應

像活著的時候一樣目明耳不聰

保持靜謐，保持幽暗，保持你的安穩

已是凌晨的時光

過了這小半夜，再沒有誰陪你

出喪的儀仗白天已準備妥當

只等天明，早餐過后將56個兒孫

共同的長輩，送往荒山

而我在這僅存的夜晚牢牢守著

不言語，不閉眼，保持香燭不滅

生怕錯過一個臨行者遺漏的半句話

漫長的十一月和雨相伴

漫長的十一月和雨相伴

漫長的十一月有人徹夜不眠

一直輾轉到清晨的窗外透出微光

漸漸冷，漸漸迷蒙

漸漸在擋風玻璃上打出聲響

一個試圖在土里刨出明日之糧的男人

在漫長的雨夜里無比煩躁

擔心時間，未完的半件事，食物

擔心一切不確定因素

漫長的十一月里他不怕突然的寒冷

他只怕長時間和雨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