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別跑

文◎李月亮

好人別跑

文◎李月亮

雖說戀愛是樁小事，但這小事里可含著重重機關——選怎樣的男人，如何吸引他，他不買賬怎么辦……全是難題。

“賤”的全新定義

聽說莫少儂要回青島，百合早早把禮物準備好了。

一條嫣紅真絲長圍巾，是給他媽媽的，老太太是攝影發燒友，整天跟著一群老影友四處采風，憑著濃墨彩妝和艷麗衣裝堅持跟同行的女人作斗爭，并屢屢勝出，成為最受大爺們寵愛的模特。這條圍巾是百合精心為她挑選的，百合堅信這美好的嫣紅定能幫她在競爭中取得更大優勢。

給莫爸爸的禮物，是一雙兔毛護膝，柔軟而細膩，套上去就像真有兩只兔子在腿邊拱著似的，百合希望它能在寒冬里慰藉老爺子快要失去功能的雙腿，以及眼巴巴看著老婆四處游逛而無法尾隨的悲涼的心。

如果上帝肯在她裝上這兩件禮物時給出評語的話，他一定會說：“絕了。”

百合自己也相信，世上再不會有人能送出比這兩樣更貼心的禮物了。就算莫少儂本人也不行。在送禮這件事上，知己知彼是第一，挖空心思是第二，要想事半功倍，需要智商情商和工夫三方面有效結合，她做了多少功課啊，比高考復習還用心呢。

不過準備禮物是學問，送出去是更大的學問。百合知道莫少儂不會輕易收下，想了很久，終于出了下策，她在下班時間等在莫少儂單位門口，他一出來，她立即嬉皮笑臉把禮物掛到他手臂上。不收不行，強送。

莫少儂挺意外，眼珠一翻嘴角一沉，想拒絕。百合趕緊湊到他身邊小聲說：“別鬧，你同事都在后面看著呢。”

就這樣把禮送出去了，百合心中大快。不過她也知道，明天莫少儂那幫八婆女同事們又能多個談資了——她一向是她們的談資，因為她對莫少儂的死纏爛打、百折不撓、越挫越勇。她們把這些統歸為一個字——賤。

這是天下女人都無比厭惡的形容詞，它既毒又臟又充滿羞辱，沒有哪個女人愿意與它為伍。但百合接受了。經過認真思量，她確定犯賤也是一種獲取幸福的方式，現在匍匐前進，是為了將來昂首享福。她賦予這個詞全新的意義：堅定、勇敢、樂觀。試想一下，若有人在事業上拿出這樣的勁頭，那他一定得到廣泛贊譽，為什么換到愛情就不行了呢？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地追求自己的愛情，何錯之有？

所以那些想拿流言蜚語把她飛死的衛道士們注定要失敗了，新世紀的百合不是舊時代的阮玲玉，她輕輕松松過了“人言可畏”這一關。

有事打電話

第一次見莫少儂是前年冬天，在一個長途汽車站外，莫少儂提著大包小包等著打車，百合也提著大包小包跟在他后面打。時間太晚了，沒車。倆人都快站成冰雕了，好不容易有一輛開過來，停在了莫少儂旁邊。百合憂傷地看著他和包包一起上了車，想著等到下一輛過來，她怕是已經在這里歸西了。她等的不是出租車，是救命車。然后就看見開了幾步的車在她身邊停了下來，莫少儂打開車窗問她去哪兒，她說了住址，他說：“一起上來吧，不算繞。”

百合感激涕零，剛要往車上爬，司機看出要帶兩個人賺一份錢，不干了，說不能倆一起送。高大壯實的莫少儂看了看他，說：“四個人你也得拉吧？”司機一計不成又生一計，說：“你倆包太多，放不下。”莫少儂較上了勁，說：“要是能放上，我就投訴你。”然后他親自下車，幫百合把行李一樣樣塞進車，和她一起豪邁地上了車。

莫少儂家近，先到。臨下車前他如數把車錢給了百合，又看了司機一眼，叮囑：“有事找我。”那一刻，山東男人的正直豪爽仗義全都寫在他臉上了，百合心中的好感油然而生。她留戀地看著莫少儂一件件往車下拿行李，特想衷心說一句：“同志，你是個好人”。但脫口而出的卻是：“能給我留個電話嗎？”這要求在當時看來十分正當：萬一待會司機不認賬什么的，我怎么找你呀！莫少儂顯然也是這么想的，他很快掏出一張名片遞給百合，眼睛看著司機說：“有事打電話。”百合鄭重點頭，心想，肯定會打的。

莫少儂的名片上寫著：盛大房地產公司置業顧問。原來是賣房子的。百合的大腦立刻變成了高速齒輪，飛旋著盤算，去他那買套房？不行，現在這套還按揭著呢。假裝買房去騷擾他一趟？不好，萬一被識破，后果太嚴重。介紹熟人去買？誰買？齒輪在此處轉了很多圈，數十個親友的音容笑貌在她眼前一一閃過，最終就像抽大獎一樣，畫面定位在了大學同宿舍死黨秋秋臉上。秋秋畢業以后拼死拼活攢，手頭終于有了點兒積蓄，上次她說在猶豫買房還是買車，當時百合還支持她買車，現在想想，太沒遠見了，早知道攛掇她買房多好。

好在秋秋是慢性子，花掉那筆錢的事還沒提上日程。百合苦口婆心一頓勸，她終于答應去盛大樓盤看看。

制定準確的擇偶方案

有了由頭，百合就朝莫少儂下手了。她給他打電話，費了好些口舌，才讓他想起她是哪個。好人大概都這樣，施恩從不圖報，尤其這種滴水之恩，施完就忘得干干凈凈了，要不老記掛著曾經扶過馬路的老奶奶，順便送回家的精神病，正好幫路人抓住的搶包賊……還不累死。

好在百合準備充分，她在他毫無記憶并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憑借之前想好的各種疑問各種說明各種套近乎，居然使這通電話正兒八經地進行了10分52秒。所謂有備無患，放哪兒都是真理。

于是等再見面時，他們就已經有點兒熟了。百合買房時轉過無數樓盤，經驗教訓能寫本書，現在她最大的感悟就是售樓小姐（或先生）的話不能信。什么腐朽在他們嘴里都能化為神奇。但莫少儂跟那些人不一樣，他講起來十分誠懇，談優點也談缺點，哪個采光糟，哪個臨街吵，哪個戶型孬，都實實在在告訴你。

百合在心里為他豎大拇指，也給自己豎——我看上的，果然沒錯。同時她也有點兒為他擔憂，她半開玩笑小聲問他：“你講這么多缺點，誰還買，你是這里業績最差的置業顧問吧？”

莫少儂露出一個很好看的笑容：“正好相反，我都連續四個月業績第一了。”他用嘴努努墻上的光榮榜，百合放眼一看，果然，莫少儂帥帥的笑臉赫然雄踞榜首。百合心里一陣得意，理由還是看咱這眼光。她歡喜地恭維他：“你看著就值得信賴。”他又笑笑：“因為我說實話，其實人都不傻，采光不好你說得天花亂墜人家還是能看出來采光不好，不如實話實說贏得信任，賣房子拼的不是花言巧語，是人品。”

百合表示贊同，并在心里附和：找對象也是。

本來就是掐著吃午飯的點去的，所以等她們看完，時間正好是莫少儂中午下班。百合義不容辭要請客，說要感謝他那天在冰天雪地里的救命之恩。

秋秋是有多了解百合啊，透過百合見到莫少儂的第一個眼神，她就看出這位老同學已經敞開了少女的心扉。于是整頓飯就成了百合的表彰宴，秋秋把她能想到的贊美全掏出來了，夸得百合體無完膚。

莫少儂配合著一起夸，夸到最后百合飯都吃不下了。她含羞帶愧去買單，前臺卻告訴她：“那位男士已經買了。”你看，好人處處都能證明他是好人。

百合更加覺得虧欠了這位千載難逢的好人。不過這是個很討喜的虧欠，因為有欠就要有還嘛，欠一次還一次，感情就深一次，多好。

百合把還的機會選在了婦女節。那天九成女人和三成男人都有半天假期，百合就把他們請到家里喝茶，當然，其中必須包括莫少儂。

眾人歡聚一堂胡侃神聊的時候，莫少儂東張西望地打量她的小家。賣房子的對房子有興趣，天經地義。百合于是帶領他參觀了一圈。房子不大，但設計裝修都很有想法，正常人一看就能知道，把家打造這樣的女主人一定又勤快又懂生活又品位不俗。

轉到陽臺時，莫少儂在舒服雅致的大藤椅上坐了下來，看著兩邊高高矮矮的茂盛綠植，點頭稱贊：“真不錯。”百合趁機端出幾盤自制的小點心給他吃：“嘗嘗，都是我自己做的。”

莫少儂被她的好手藝鎮住了，難以置信地求證：“你做的？”百合得意地點頭，看著他吃得噴噴香的樣子，心想，我還是做飯高手呢，你要是從了我，以后保準把你養得珠圓玉潤。

從很久以前百合就知道，她長相不美，腰身不辣，工作一般，家境平平，作為老婆候選人，絕對不算上乘，也絕不會讓男人一見鐘情，二見鐘情三見鐘情都十分困難。饒是她冰雪聰明、蕙質蘭心，但總得有點兒本事讓男人停下來，然后才能有機會把他留下來。所以這么些年，她從沒停止過才藝訓練。

雖說戀愛是樁小事，但這小事里可含著重重機關：選怎樣的男人，如何吸引他，他不買賬怎么辦……全是難題。百合智商一百六，比愛因斯坦只低五分。而情商相比智商，估計只高不低，所以她懂得針對個人情況，制定準確的擇偶方案。

不允許花落別家

不過有些事情，并不是智商高就能解決的。盡管百合小心翼翼費盡心機，但莫少儂還是很快識破了她的“鬼胎”，他開始禮貌地退讓。她約他去鄉下玩兒，他說真抱歉，最近好忙。給他打電話，三分鐘后他便客氣地提出結束。她每次含沙射影提到感情，他都小心回避。

百合有點兒受打擊，但一點兒不氣餒。就算他覺得她不配，也是暫時的、正常的，她還沒把最好的自己展露給他，不能苛求他一來就愛上一個沒看出多少優點的女人。

那天莫少儂隨口說食堂的午飯好難吃，百合立刻找到了突破口，說：“我每天都自帶午飯，順便給你捎一份吧。”

然后她就開始了盛大的午餐工程。每天提早一小時起床，備好兩份精美奢華的午餐，送到莫少儂單位的保安室一份，自己帶走一份。

看得出來莫少儂是喜歡她的花樣午餐的，但他不喜歡那份隱藏在午餐里的企圖，他吃得壓力很大，所以很快便叫停，說實在不想麻煩她。百合連說沒關系，真是順便捎一份而已，然后繼續給他送。又送了好久才知道，她嘔心瀝血的作品，大部分被保安吃掉了。之前莫少儂吩咐了保安拒收，但百合堅持來送，饑餓的保安們就自作主張地收了，然后自作主張地吃了，偶爾吃完了會良心發現，知會莫少儂一聲：“那姑娘又送飯了，我們幫你吃了。”倒像學雷鋒做好事似的。

百合就是從那時起成了售樓處的談資的。她精心制作的午餐，偶爾送去的小禮物，不時打給他的電話，都被女人們夸大了許多倍，加以嘲笑和蔑視，她們封給她一個相當威武的雅號：追魂女魔頭。每次百合一有動作，她們便大驚小怪：“追魂，又追魂來了！”

這些都是秋秋后來去盛大時發現的。她真的看好了那里的一套房，準備買下來。

“你那個莫少聰啊，”秋秋說（她始終拿不準他的名字），“人確實不錯，但好像很難攻，你這樣用心良苦，卻成了笑柄，我看算了吧。”

百合也覺得挺傷自尊。尤其當她知道她那些飽含深情的午餐，最后都吃到了保安的胃里，還滋生出許多夸大其詞的嘲笑，憋屈得心都碎了。

但她克服了這傷痛。這是高智商高情商給她的福利。她知道以自己的條件，必須要犧牲一些矜持和驕傲，去交換想要的幸福。

她太看好莫少儂了，一想到將來能做他的媳婦，享有他溫暖堅定的笑容，他誠心誠意的愛情，他厚實有力的保護，她就美得找不著北。

她決不允許這么好的男人花落別家。

夸一句不能證明什么

百合作為一個笑料，出沒在莫少儂的生活里。并連累得莫少儂也成了笑料。同事們在取笑她的時候，肯定也會捎帶著涮一涮他。一個正直誠懇的好人是不希望扮演這種角色的，于是他盡量向后退，拉開與她的距離。

那陣子百合很苦悶。像一只口渴的烏鴉，圍著個封了口的水瓶子轉來轉去，怎么都找不到下嘴的地方。有快三個月的時間，她一次也沒打擾他。當然他也絕不會打擾她一次。他是那只被烏鴉啄煩了的瓶子，巴不得她趕快飛走另尋水源。

最后還是良好的人脈幫了百合。她拐彎抹角找到了莫少儂的一個大學校友，他不認識莫少儂，但認識一個跟莫少儂同屆的女孩兒，那女孩兒也不認識莫少儂，但認識一個和莫少儂同班的青島男生——同班同學，又是老鄉，再不熟就沒天理了吧？百合一通請客吃飯送禮求情，終于打通了那個青島老鄉，他做了她的臥底。

在莫少儂以為百合已經默默從他生命里消失的時候，百合其實正在像便衣調查嫌疑犯那樣，事無巨細地了解他的過去和現在。她知道他去年剛剛被甩，目前正被爹娘往死里催婚，他爹是老寒腿他娘是攝影發燒友……所以在莫少儂回青島時，她才能出其不意地送出兩份絕妙的禮物。他開始肯定不知道那禮物的可貴，要到雙親都喜笑顏開贊不絕口時，他才開始給她加分。

還有好幾次，莫少儂出差，或者見客戶，或者逛超市的時候，都“偶然”遇到了百合。他一方面有點驚奇緣分這回事，另一方面，也慢慢了解到她對社會、對房地產、對買醬牛肉，都很有些見解。她可真不像外表看起來那么平凡。

到秋秋簽購房合同的時候，莫少儂終于首度主動提起了百合，評價她是個內秀的姑娘。

秋秋向百合匯報了這個喜訊：“你那‘莫少聰’啊，他夸你內秀呢，八成對你有意思了。”

百合喜不自禁，但仍保持謹慎的樂觀。夸一句不能證明什么，萬一是安慰獎呢，她要的可是頭等大獎。

差點壞了我們的大事

百合從路人甲升級成了莫少儂應付催婚的擋箭牌。老家電話一來，他便理直氣壯答復：“談著呢，挺好的。”他把這事告訴了百合，說：“上次你送的禮物二老十分喜歡，我就順便拿你擋擋，不介意吧？”百合當然不介意，別小看這個升級，擋箭牌就好比預備黨員，只要你用心，轉正只是時間問題。

秋天來的時候，百合又給莫少儂送了一次飯。這次沒送到保安室，她邀請他到附近的小公園吃飯。

他們一起坐在一條被曬得熱乎乎的長椅上，捧著她精心制作的意大利面，踩著腳下早落的黃葉，聊起了那個已經熟了的話題。

“以前我特傻，”百合說，“老覺得世界上這么多男人，好男人肯定也不少，我怎么還不碰上幾個，但真開始找了才發現，情況一點兒也不樂觀，越是懷著美好的愿望就越碰不上美好的男人，后來我覺得找不到想找的人了，特失望，然后就忽然遇到了你，怎么說呢，我覺得這是老天爺給我的賞賜，所以特別珍惜。”

莫少儂吃得津津有味，也聽得津津有味，但他仿佛在聽一件跟自己無關的事，她說完半天，他也不接話。百合提心吊膽地等著，手里的叉子無意識地挑著那盒一口沒動的意大利面，一根一根把它們擺放整齊。眼看一盒面都擺成步兵方陣了，莫少儂居然拿出手機撥起了電話。一邊撥，才一邊對百合說：“待會通了你跟我媽說，下次采風上咱們這來，讓那她幫老伙伴都來嘗嘗她未來媳婦的手藝。”

媳婦這倆字太動人了。百合激動得差點把飯盒掉地上。

因為毫無思想準備，她在接過電話時比面對千軍萬馬還緊張，但是莫媽媽開口一句親切的“百合啊，早想見見你了”，讓她明白原來自己早已不是外人。

掛掉電話時，百合手上的汗都能澆花了。

還沒緩過神，一個保安探頭探腦走了過來，大聲說：“還真是你們倆，躲這吃飯來啦！有我的份沒？”

百合上去就拍了他一巴掌：“你吃的還少啊你，差點兒壞了我大事！”

莫少儂在身后應和：“就是，你差點兒壞了我們倆的大事。”

聽聽，我們倆，這詞兒多美好。

編輯/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