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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硬漢與硬漢的最后

2016-12-20 19:06:53丁曉平
文學港 2016年11期

丁曉平

嗚呼!1938年的中國,國將不國兮!

——5月,徐州會戰失敗;6月,安慶淪陷;10月,武漢和廣州相繼淪陷;12月,汪精衛率領陳公博、周佛海在越南河內發表臭名昭著的“艷電”,提出了“善鄰友好”“共同防共”“經濟提攜”,賣國求榮當了漢奸。

——讓我們再俯身看看1938年中國的政治版圖:東北是偽滿洲國,張家口是“蒙疆聯合自治政府”,華北北平是日偽政府,華東是南京維新政府和沒有收回租界的“孤島”上海,西南重慶是國民政府的“陪都”,陜北延安是陜甘寧邊區政府——新中國的雛形。

嗚呼!中國!哀哉!中國!

現在是1938年6月26日,炎炎夏日,熱風如火。陳獨秀帶著妻子和大姐一家老小九口,乘民權號輪船自漢口溯江而上。與以往順江而下或到蕪湖或到南京或到上海去趕考去留學去辦報去革命不同,這一次,他踏上了顛沛流離的流亡生活。此前,陳鐘凡曾建議時任武漢大學校長的王星拱聘請陳獨秀到武大任教。王是陳獨秀懷寧同鄉,也是北大同事和《新青年》的重要作者,二人至好。但終因政治的原因,如陳獨秀所言“武大不便聘我教書,我所學亦無以教人”。

登船之前,朋友們告訴陳獨秀,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會決定恢復11年前開除的26名進入國民黨中央高層的中共黨員的國民黨黨籍,其中就有他,還有毛澤東、周恩來和目前與他鬧得很僵的“托派”實際掌控者彭述之。聽到這個消息,陳獨秀笑了,他對國民黨一時的心血來潮嗤之以鼻,這種眉毛胡子一把抓的鬧劇難道就是所謂的“國共合作”嗎?倒是毛澤東在延安剛剛出版的新作《論持久戰》,與其在武漢抗日演講中所宣傳的全民抗戰、持久戰的思想不謀而合,油然而生一種英雄所見略同的慰藉。

本來,他是準備在2月份就動身離開武漢的,卻因為“漢奸”事件的干擾,他沒有成行,打了一場沒有輸贏留下遺憾的筆墨官司。后來徐特立來武漢調解勸慰,本想應何之瑜之邀去長沙岳麓山下著書立說,但考慮到“湖南非樂土,城市將難免為戰區,鄉間亦不無土匪侵害,故決計入川”。為此,陳獨秀曾在一次宴會上征詢章伯鈞的意見,章當即尋求重慶《新蜀報》主編周欽岳:“仲甫入川怎么樣?”周十分爽快地表示歡迎并愿提供方便,“居住和其他生活方面的問題,都可以負責”。但作為民主人士,周也根據中共方面的意見告訴陳獨秀,希望他入川后“千萬不要活動,更不要發表什么東西”。

6月16日,陳獨秀正準備與包惠僧一起同行,偕雙目失明的繼母謝氏及兒子松年全家乘船赴重慶,闊別近30年的大姐全家突然從安慶流亡武漢,投奔他這個舅公而來。姐弟相逢與流離患難之際,悲感交集。陳獨秀對包惠僧說:“老姐姐來了,我怎能撇開他們,自己先行?”于是,他就安排兒子松年夫婦帶著孩子先偕祖母謝氏先走一步,自己留下來再想辦法與大家一家前往重慶。

“卅年未見姐,見姐在顛危。相將就蜀道,且喜常相隨”。大姐是一個十分能干的女人,嫁給了安慶商人吳尚榮,家里家外是一把好手。一直追隨陳獨秀的吳季嚴就是他姐姐四個兒子中的一個。這次大姐落難找他,同行的還有夫家的祖母、兒女和姑父母及叔伯兄弟共七人。

烽火連天,武漢危在旦夕,人們紛紛逃離家園,許多人一兩個月都無法購到船票。過了十天,陳獨秀終于通過朋友關系登上了中國銀行、中央銀行、交通銀行和農民銀行的包輪“民權”號,由漢口啟程經宜昌再換船前往重慶。

6月28日,抵宜昌。一路上十分辛苦,因為乘坐的是別人的包輪,沒有買到鋪位,陳獨秀夫婦一行九人都“在大菜艙外面打地鋪(當時稱之為三等活動艙)”。任卓宣(即葉青,中國共產黨的叛徒,國民黨所謂的“理論家”。)之妻尉素秋早慕陳獨秀大名,這次幸運同船,乃第一次晤陳,十分激動,但看到其如此落魄凄慘,也頓生憐憫之情。她回憶說:“陳先生穿著一套中裝短衫褲,頂上灰白的長發,剃去周圍,只留中間像茶壺蓋樣一片……鑲著一只金牙……展露笑容時可以看到……鄭學稼兄說:陳先生眼睛中特有的光芒,為他所僅見。他很少佩服誰,惟獨對陳先生敬佩有加。我則覺得,陳先生眉宇之間,表現出一種爽朗剛健的氣象,令人體會到古人所說‘乾坤清氣得來難的含意。吐詞瑯瑯如山泉松風,表現讀書人的氣概。”

在武漢大學任教的鄭學稼與陳獨秀也剛剛認識不久。在武漢,鄭就曾去拜訪過陳,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那是一個月前的5月5日中午,鄭學稼受《時事新報》總主筆薛農山(“托派”成員)之托,前往漢口吉慶街165號一家成衣店的樓上訪問陳獨秀。臨去前,薛農山將一封信和30元鈔票交給他,說:“愈快愈好,因為他太窮。”他不敢怠慢趕緊前往,找到這家成衣店,問店里的伙計:“樓上有姓陳的嗎?”伙計答道:“是安徽的老頭兒嗎?他住在樓上。你小心喲,當心跌下來!”鄭摸黑扶梯上樓,看到樓上的房間十分狹窄,一張木床,一頂蚊帳,一床單被,一張桌子,三四條木凳,二三只紅皮箱,就是全部的家當。當時,室內有三人。鄭問:“這兒有陳仲甫先生嗎?”這時,一位穿短衣、身材較矮、花白頭發、留有胡須的老人說:“你是誰?”鄭遂將名片遞上。老頭看后微笑道:“喲!我們是‘漢奸同志!”因為鄭學稼和陳獨秀一樣,當時也被王明、康生之流誣蔑為“漢奸”。陳獨秀客氣地問他吃飯了沒有?這時,他才注意到方桌上有盛好的飯菜,一碗青菜,一碗湯。鄭學稼后來回憶說:“那飯是我從未吃過的粗米,飯菜我實在不能下咽,所以撒個謊,說‘已吃過了。而他卻泰然地吃粗飯菜,這使我心中逗起很多感想。從這天起,我常到他的住處去。”

因為和陳獨秀熟悉了,也成了忘年交。在船上,陳獨秀與鄭學稼無話不談,但未涉及政治。鄭回憶說:“他真是談笑風生,不感旅途單調。30日船抵萬縣,我們一同登岸游公園。他囑我電薛農山到碼頭招呼,和代訂旅館。7月2日下午4時,民權船抵重慶,出于陳先生的意料之外,來接的人很多。”

陳獨秀到重慶后,雖然得不到中共和國民黨兩方面的照顧,但仰慕他的朋友確實不少。老朋友高語罕和《新民報》《新蜀報》的張恨水、張劍慧、周欽岳等等都紛紛為他設宴洗塵。陳獨秀將大姐一家安頓在十多天前抵達的兒子松年住在繡壁街,自己則由周欽岳、高語罕安排,先是借住在國民政府禁煙委員會李仲公駐重慶辦事處,后來又借住在上板街15號川源公司老板黃炯明家的樓上。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陳獨秀雖然在朋友、媒體面前一再表明“決心不再介入國共兩黨之爭”,“對政治已無興趣”,但一到重慶,他依然不改“斗公”本色,又忍不住書生意氣的心癢、嘴癢、手癢的毛病,對時局高談闊論。7月14日,他在國民黨中央廣播電臺發表講演《抗戰中川軍的責任》;16日,應民生公司邀請發表講演《資本主義在中國》。這些日子,他筆耕不輟,還撰寫發表了《抗戰一年》《民族野心》《論游擊隊》等政論文章,對當前抗戰政策指指點點,左右開弓,既猛然抨擊“重慶”,也沒有輕易放過“延安”,斗志不減當年。他說:“抗戰一年了,農民仍舊隔岸觀火,商人大做其經濟漢奸,買辦和銀行家、官僚們則利用國家機關來投機外匯,或壟斷國產,阻礙出口貿易,以此大飽私囊。士大夫豪劣紳紛紛充當漢奸。為抗戰而盡力犧牲的,只是一部分有民族意識的工業家、工人、軍人或受過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洗禮的青年。所謂‘全民抗戰,不過是一句宣傳口號。”依然還是人們熟悉的那種犀利尖刻的文風,依然還是那種揮斥方遒的氣概。然而,此時的重慶已不比武漢,更不比南京,如今的“陪都”特務橫行,國共角力,已經完全沒有陳獨秀當年振臂一呼的土壤和氣候了。

霧都重慶也素有火爐之稱,成為國民政府的“陪都”后,人口倍增,物價飛漲,盡管一家老小終于有了四世同堂的天倫之樂,但無論是捉襟見肘的經濟還是患病日衰的身體,陳獨秀都有些招架不住。尤其是悶熱潮濕的天氣對他的心臟病和高血壓,都極其不利。再者,從南京出獄以后,這位思想界、文化界和政治界明星般的角色,已經漸漸在政壇上失去了光芒,尤其是意外飛來的“漢奸”橫禍讓他的光輝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身處國民黨和共產黨之夾縫中的尷尬,更使得他內心有許多難于啟齒的窘迫和孤獨。雖然,諸多故友新朋對他的愛惜和關照,依然讓人感受人間的溫暖,但一個政治人物最大的悲戚還是莫過于被政治無情地拋棄。

在重慶,盡管陳獨秀在政治上已經是一個“破落戶”,但他在民間的聲望猶如北斗,依然是一位舉足輕重的風云人物。因此也是諸多社會名流和新聞記者追逐求訪的對象。但除至親摯友之外,陳獨秀一概拒絕采訪。一天,北大《新青年》時代的老友沈尹默來訪,見其身心憔悴,就勸他離開政界,找一個清靜的地方潛心著述,不要再為聲名所累。沈尹默說:現在共產黨罵你,你不認錯,和共產黨對著罵;國民黨拉你做官,你又不俯就,還寫文章把內幕捅出來,這下把兩黨都得罪了。你性格太倔強,辦事從不知妥協退讓,不適宜做一個真正的政治家。

聽了沈尹默的勸慰,陳獨秀笑著說:“還是沈二(沈尹默的小名)了解我,也只有你這樣的老朋友才能對我出此真言。你的意見我是聽得進去的。我眼下也是這個打算,過了幾年牢獄生活,現在弄得一身是病,高血壓、胃腸炎,最近又添了一個心臟病。眼下的陳獨秀孤家寡人一個,哪里還有什么心思、精力、本錢去搞政治。”

8月3日,在重慶住了整整一個月后,陳獨秀決定接受老朋友鄧仲純的邀請,偕妻子潘蘭珍在重慶儲奇門碼頭乘小輪溯江而上,前往江津。江津在重慶上游,水程約90公里,乘小火輪四五小時即到。作為川東大縣,境內由白沙重鎮,是抗戰時期的文化區,有聚奎中學和重慶女二師,戰時新辦的大學先修班、國立女子師范學院以及國立圖書館、國立編譯館等國家級文化機關等也搬遷至此,朱蘊山、章士釗、顧頡剛、沈尹默、許德珩、魏建功等文化名人也都住在這里。而對陳獨秀來說,更感親切的是,戰時被疏散到江津的安徽人達千余人,安徽旅渝中學也改名國立九中設在江津,諸如安徽名流光明甫等諸多知識分子和知識青年均會于此,有“小安徽”之稱。在安徽籍的新朋舊友中還有摯友潘贊化夫婦、高語罕王麗立夫婦、鄧仲純鄧季宣兄弟、老戰友葛溫仲之子葛康俞、安徽名紳胡子穆,以及九中校長陳訪先、秘書方孝遠,白沙女子師范教師臺靜農等等。江津的人文環境,無疑讓陳獨秀能夠找到一種回家的感覺。

鄧仲純,又名鄧初,著名書法家鄧石如的重孫。他和三弟鄧以蟄(鄧叔存,鄧稼先的父親)都曾留學日本,與陳獨秀交往密切,成為終身摯友。在五四運動中,任北大內務部僉事的鄧仲純曾和陳獨秀一起散發《北京市民宣言》,陳遭逮捕,他幸運逃過。陳獨秀到重慶后,鄧在第一時間就去登門拜訪,告之自己重操醫學舊業,在江津開設了延年醫院養家糊口,他力邀患病的陳獨秀到離開重慶到江津避難,還可以為其就近治病。陳獨秀不想打攪他,有些猶豫不決。為表誠意,鄧仲純回江津之后又專門致信陳獨秀:“如果你及嫂夫人潘蘭珍愿來江津避難,我及弟家熱情歡迎,其住所和生活費用,均由我們兄弟二人承擔,待抗戰勝利,我們同返故鄉。我們盼等你及嫂夫人的到來。”高語罕說,陳本不愿意離開重慶,他關心時局,江津太閉塞,但是“政治的和物質的條件不容許,他只好退居人事比較閑適、生活比較便宜的江津區做寓公”。

經過深思熟慮,陳獨秀無奈決定接受鄧仲純的邀請,前往江津。啟程前,他也沒有來得及寫信通知鄧仲純,一來不想給老朋友添加接船的麻煩,二來既是老朋友也就不必客套,于是匆匆忙忙地偕潘蘭珍于8月3日中午抵達了江津通泰門碼頭。登岸后,找了一個碼頭挑夫就徑直奔向位于黃荊街83號的鄧仲純住處——延年醫院。

一路江風吹拂,風塵仆仆,陳獨秀想到自己從此可以在江津過上舒適恬淡的家居生活,安安靜靜地做“寓公”,故友新交詩酒豪情,開始新的生活,心情不免格外舒暢愉悅,沒有了重慶的壓抑和沉悶。但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正是自己小小的疏忽,讓自己吃了一個“閉門羹”。因事先沒有通知鄧仲純,而湊巧鄧正好出診在外,鄧仲純的妻子閉門謝客,把陳獨秀夫婦晾在了延年醫院的大門口。我們無法想象心高氣傲的陳獨秀遭遇這樣的尷尬之事該是如何的心情。窮于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累累如喪家之犬,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不過如此。熱臉貼了個冷屁股。這“閉門羹”如同一瓢冷水,將陳獨秀一路的興奮、期待和愉悅澆了個透心涼。站在烈日炎炎的大街上,陳獨秀腦筋慘痛,不禁感慨萬端,天下之大,難道竟然無我棲身之地?寧可露宿街頭,也不寄身籬下。

幸運的是,目睹如此狼狽難堪情景的碼頭挑夫聽出了陳獨秀的“下江人”(當時四川當地人把避難入川的南方人通稱作“下江人”。)口音,告訴他自家隔壁住宿的就是一位“下江人”,名叫方孝遠,何不請他幫幫忙。陳獨秀一聽,滿面愁容終于舒展了些。原來,方孝遠也是他的老相識,系安徽桐城人,在武漢時還曾去德潤里拜訪過陳獨秀。而方孝遠一家入川,正是通過陳獨秀找包惠僧才搞到船票的。這下,終于有了救星。在方孝遠的幫助下,陳獨秀終于找了一家“郭家公館”的小客棧安頓下來,并為他接風洗塵。8月7日,喜歡交友的房東曹茂池慕陳獨秀大名決定騰出家中一間屋子連同家居全部供陳獨秀夫婦居住,不收房錢,終于得以安身。對此,陳獨秀在9日專門致信尚羈留在重慶的兒子松年,說:“三日抵此,不但用具全無,屋也沒有了,方太太(即方孝遠之妻,引者注)到渝,諒已告訴了你們,倘非攜帶行李多件,次日即再回重慶矣。倘非孝遠先生招待(仲純之妻簡直閉門謝客),即使有行李之累,亦不得不回重慶也。幸房東見余進退兩難,前日始挪出樓房一間(中午甚熱),聊以安身,總比住小客棧好些,出門之難如此,幸祖母未同來也。”

當天晚間,鄧仲純出診歸來,聽說此事后,向來“怕老婆”的他怒不可遏,與妻子大吵一頓,罕見地動了干戈。隨后又馬不停蹄地找到方孝遠,趕到“郭家公館”負荊請罪,向獨秀夫婦賠禮道歉,并堅請他們當夜搬到自家居住。陳獨秀見老朋友如此仗義,感動萬分,只怪自己行前沒有函告才釀成此劇。但考慮鄧仲純夫妻剛剛吵嘴,難免心中隔閡再起波瀾,遂決定在“郭家公館”暫住一些日子,待其夫人氣消了之后再說。

陳獨秀一到江津,慕名來訪者也是絡繹不絕。時任江津縣縣長黃鵬基就到郭家公館去拜訪過陳獨秀。而國民黨方面對這位失意者其實并不放心,重慶方面隨時有人過來偵查陳獨秀的行動。因此,盡管江津地方上的上層人士都尊重陳獨秀,遇有重大宴會都請他參加,但他總是沉默寡言,很少和別人交談。這個時候的陳獨秀,從表面看不像一位年近六旬的老人。“紫黑的不大開闊的臉頰,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還蘊藏著《新青年》時代的活力。態度顯得沉郁,也有點矜持。”但在一般人的眼中,他只是一位學者,不像一個政治活動家,更不像一個敢于斗爭、敢于勝利的革命者。

流亡生活的艱難,亦無法用語言來形容。聽說陳獨秀寄居江津的生活貧困潦倒,在上海的老朋友汪孟鄒實在看不過去,就于10月21日給時任駐美大使的胡適寫信求援,說獨秀“日撰文二三篇,歸《時事新報》發表,每篇送三四十元,以維生活之需”,但“胃病復發,血壓高之老病亦復發,甚至不能低頭寫字”,無以為生,希望胡適就“在美之便,或向政府設法,為他籌得川資”,使他夫婦“得以赴美游歷旅行,病體當可易愈”,而“此事國內友人均無力量辦到,不得不十二分仰望吾兄為此高齡老友竭力為之”。言辭之切,躍然紙上。但胡適對此漠然,沒有回音。其實,在陳獨秀1937年8月出獄前后,胡就曾主動邀請陳去美國撰寫自傳,遭拒絕。因此,汪孟鄒給胡適寫求助信,絕非陳獨秀的本意,完全是出于老朋友的惻隱之心,彌足珍貴。

寄人籬下的陳獨秀不甘寂寞,頻頻出手問政,但時時碰壁而返,左右不討好。現在,陳獨秀對政治真的是心灰意冷了,從1938年11月起,在此后的三年時間里,他再也沒有公開發表任何議論政治的文章了,而是潛下心來埋頭研究他一生鐘愛的文字學,繼續完成南京監獄中沒有完成的著書立說。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陳獨秀結識了小同鄉臺靜農。1902年出生的臺靜農曾在北京大學中文系旁聽,后轉入北大國學所半工半讀。1938年10月,在白沙女子師范學校教書的臺靜農,應老舍之邀參加重慶抗戰文藝協會舉行的魯迅逝世二周年紀念會,并作魯迅生平報告。他從在青島山東大學結識的好友鄧仲純那里得知陳獨秀在江津的消息后,就很想早點見到這位仰慕已久的大師,“彌補我晚去北京,不能做他的學生”的遺憾。而當鄧仲純把臺靜農介紹給陳獨秀的時候,陳非常高興,早早地就在鄧家等候這位年輕人的到來。這令臺靜農受寵若驚,“現在他竟在等著我,使我既感動又驚異”。兩人一見面,他發現“仲甫先生卻從容笑談,對我如同老朋友一樣”。從此,他們訂下忘年之交。因臺靜農在大學當教授,工作沒有什么約束,比較自由,因此經常幫助陳獨秀在白沙的國立編譯館借閱圖書,查找資料,做了許多助手的工作。自1939年5月12日至1942年4月20日,陳獨秀至少給臺靜農寫了102封信,無所不言,推心置腹。1940年5月5日,陳獨秀還將自己在南京獄中撰寫的《實庵自傳》手稿贈送給臺靜農留念,可見兩人交往之深。

第一次見面,陳獨秀給臺靜農留下了深刻印象,“談笑自然,舉止從容,像老儒或有道之士,但有時目光射人,則令人想象到《新青年》時代文章的叱咤鋒利”。都知道,陳獨秀不僅詩寫得好,而且字也寫得好,經常給相識的朋友、村民題寫中堂、條幅,每求必應。臺靜農還知道他早年不僅背誦杜甫詩歌全集,且在書法上用功于篆書。兩人在暢談中似乎覓得了知音。臺靜農父子還請獨秀到他們白沙的家中作客,并請其題字留念。陳獨秀當場揮毫,題寫一幅四尺立軸和自撰對聯“坐起忽驚詩在眼,醉歸每見月沉樓”一副相贈,令其大開眼界。他驚異地發現陳獨秀書法體勢雄健渾成,不特見其功力,更見此老襟懷,真不可測。

通過臺靜農,陳獨秀與失去聯系的老朋友沈尹默又聯系上了。人老了,自然喜歡懷舊。對這位少年時代在杭州結識,后來又在北大作同事的朋友,陳獨秀沒有計較1919年因為所謂“嫖妓”謠言而引起由沈提議罷免他北大文科學長之職的過隙,還是懷念西子湖畔那段詩酒豪情的生活。那時,他曾作詩曰:垂柳飛花村路看,酒旗風暖少年狂。橋頭日系青驄馬,惆悵當年蕭九娘。

往事回首不堪,那年那月那些人,那酒那歌那些事,如今,酒旗不見,風暖猶存,少年狂也是老夫聊發了。靜坐良久,詩性大發,遂作《七絕》四首書贈沈尹默,并托請臺靜農轉呈。

湖上詩人舊酒徒,十年匹馬走燕吳。于今老病干戈日,恨不逢君盡一壺。

村居為愛溪山盡,臥枕殘書聞杜鵑。絕學未隨明社屋,不辭選儒事丹鉛。

哀樂漸平詩興淺,西來病骨日支離。小詩聊寫胸中意,垂老文章氣益卑。

論詩氣韻推天寶,無那心情屬晚唐。百藝窮通偕世變,非因才力薄蘇黃。

思想文章雖有激變,藝術趣味未曾磨滅。從此,陳獨秀和沈尹默有唱有和,在一首陳獨秀和沈尹默的五言古詩中,陳獨秀這么寫道:“但使意無違,王喬勿久待,俯仰無愧怍,何用遠吝悔。”還有那份不服輸的勁兒,還是那副硬骨頭的范兒。

轉眼就過了一年。

1939年1月,經鄧仲純的再三懇請,陳獨秀終于同意由“郭家公館”搬遷到黃荊街83號的延年醫院。不久,雙目失明的嗣母謝氏和三子松年及大姐一家都陸續搬到江津居住。在潘贊化的幫助下,為松年在九中總務處謀了一份工作兼代課維持生計。大姐一家及其子女也都在朋友的幫助下,工作有了著落。

陳獨秀夫婦恪盡孝道,與母親同吃同住,“事其承祧之母至孝”,“朝夕承歡頗勤”,彌補革命離家后沒有盡到的義務。一大家人好不容易安居樂業,但不幸的是嗣母謝氏在3月22日突然病逝,令陳獨秀悲傷至極。松年回憶說:“在逝世前的一段較長時間,祖母雙目失明,吃飯都由父親親手送給他。祖母逝世,大姑母一定要為死者披麻戴孝、守靈等盡孝道的儀式,父親是順從了。”為此,提倡新文化的陳獨秀與大姐吵了一架,但最終還是入鄉隨俗,服從了大姐的訓斥,“完全遵守舊時禮節,服喪成禮如儀。人頗奇之,然獨秀則‘我行我素,盡哀而已”。他的老朋友房軼五對此也有著清楚的記憶:“世人多謂君非孝,其實,君事母極孝。母目瞽,每食,君必親奉菜至母碗中。母逝江津時,君著麻衣,匍匐痛哭。”

母親去世后,陳獨秀內心十分悲痛。一月后,成都一位名叫劉啟明的人托他的晚年好友楊朋升向其索文求字。5月5日,他復信說:“先母撫我之恩尊于生母,心喪何止三年,形式喪制,弟固主短喪,免廢人事,然酒食酬應為人作文作書,必待百日以后,劉君所囑,遲至此期,方能報命,晤時請代達鄙意!弟遭喪以后,心緒不佳,血壓高漲,兩耳日夜轟鳴,幾于半聾,已五十日,未見減輕,倘長久如此,則百事廢矣。”陳獨秀“丁憂”之誠心,感天動地。而由此引起的心緒不佳,身體衰微,心境蒼涼,“誠堪浩嘆”。在這封信中,陳獨秀還透露自己擔心正在撰寫的書稿無法完成,準備“夏間擬至嘉定左近覓一清涼地居住,但未悉能否如愿耳”。

因為天氣炎熱,再加上潘蘭珍與鄧仲純之妻不睦,在鄧仲純的好友江津富紳鄧蟾秋和鄧燮康的幫助下,陳獨秀在延年醫院住了五個月后,真的搬家了。但通訊聯絡的地址依然是鄧仲純家的地址——江津黃荊街83號。陳獨秀為什么在延年醫院的鄧家住不下去了呢?

鄧仲純的弟弟鄧季宣(時任國立九中校部總教導主任兼高一分校校長)回憶說:“我的一家和二哥(鄧仲純)的一家由重慶搬到江津后,二哥在西門內賃了幾間房子開業行醫;我家和二哥家都住在一起。陳獨秀一到江津后,就把小兒子松年送到江津德感壩九中總務處潘贊化那里,由潘贊化給他在總務處安排最低級的職員工作。我和二哥覺得,陳家和我們鄧家既是世交,又都流亡在外,再加之陳此時也算是窮途末路,所以我們同意接受陳獨秀一家三口和我們同住,也依靠我們兄弟二人生活,同在一個鍋里吃飯。那時,陳獨秀已經五十多歲了,可是他的新夫人小潘最多也只有三十來歲,我們都不愿叫小潘為陳太太,就叫她‘小潘。我平時都在德感壩,只有星期六才回到江津城內。我的一家對陳家倒還過得去,只是我那位二嫂對陳獨秀的老夫少妻萬般厭惡,經常惡言惡語地給他們夫婦難堪。而二哥又有些懼內,不敢出來制止。這時,天氣還熱,陳獨秀經常上身打個赤膊,下身只穿條褲頭。三家人擠住在一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像住在漢口難民所里一樣,確實不大方便。我的六七歲的最小兒子平時就很頑皮,有一天,他看陳獨秀光著頭頂,打著赤膊,覺得好玩,就跑到背后摸陳獨秀的屁股。這樣一來,陳獨秀光起火來,責怪我們鄧家小孩沒教養。我也不在家,二哥在前面給人看病,二嫂一聽到‘沒教養三字,就火冒三丈,指著陳獨秀的鼻子厲聲斥責道:‘你說別人沒教養,你還是先看看自己吧!你都五十多歲的老頭子了,還騙娶人家年輕輕的大姑娘作老婆,你這是什么教養!三家人擠住在一起,男男女女一大屋子人,你一個老頭子赤身露體的在中間轉來轉去,你這是什么教養!陳獨秀受到二嫂的這一頓搶白后,一句話也沒說,很快托人找到房子,帶著養母和小潘搬出了我家。”

人生旅途,雪泥鴻爪。流亡無家,何必天涯。短短不到一年,陳獨秀前后四易棲息之地。眾生蕓蕓,人海茫茫,這汪洋中的一條船,又將漂泊到哪里?

1939年5月27日,陳獨秀再次搬家,這次他搬到了鶴山坪的石墻院。這里成了他人生航船最后的碼頭。

碼頭,也只是碼頭,永遠不是港灣。

選擇到石墻院居住,主要原因還是因為生活所迫。盡管延年醫院鄧仲純家居住環境和條件相對來說比較合適,且鄧仲純極力挽留,但因鄧夫人不容,心情不暢,不可強求。陳獨秀向來是不愿拖累朋友之人,更不想因自己導致朋友夫妻家庭感情不睦。再加上5月3日和4日,日本鬼子在重慶實施大轟炸,搞得人心惶惶。于是在5月初就開始,陳獨秀就四處托朋友尋找居住。他在5月12日、17日、18日和21日接連寫給臺靜農的信中均談及在白沙、馬項椏、聚奎和鶴山坪等地租房以及購買家具、炊具之事,可見其操心與焦急。

確實如陳獨秀所言,因“血壓高五十余日迄未輕減,城中煩囂,且日漸炎熱,均于此病不宜”,他要找一處“靜、涼、安全”之地,并雇一名傭人,以幫助購買柴米油鹽和送信諸事。最后,陳獨秀還是在5月20日前后自己乘坐滑竿費了兩個小時的路程前往鶴山坪進行考察之后,才選擇了楊家老宅石墻院。

陳獨秀是為何又是如何選擇石墻院作為寄居之所的,我們還是聽聽石墻院主人楊魯丞的后人是怎么說的。楊氏后裔楊明新說:“陳獨秀兩口子住進石墻院,是我父親楊慶馀主動上門取請來的。因我曾祖父楊魯丞生前受過章太炎的輕侮,我父親就想,要是能把陳獨秀這樣的大人物請到家中來,為我曾祖父整理遺稿,出版時再由陳獨秀親筆寫序,曾祖父蒙受的羞辱,就能得到洗刷,他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本來,像陳獨秀這樣的大人物是不好請的。但因一則江津城里經常鬧空襲跑警報,城里的有錢人家紛紛往鄉下搬;二則陳獨秀那時生活已經非常困難,所以我父親上門一請,他就答應先上山看看。到了石墻院,他們覺得環境很不錯,那時可不像現在這副樣子,才答應住下來幫忙。開始,陳獨秀兩口子和我們一起吃飯,父親待他們猶如上賓,陳獨秀整理遺稿也很賣力,《群經大義》和《楊氏卮林》就是經他整理后,我父親拿到江津供銷社去自費出版的。各出了一千冊。可陳獨秀原來答應下來的序文他并沒有寫,我父親很著急,特地跑到城里請來與陳獨秀有師生名分的龔燦濱做說客。陳獨秀反而對龔說了我曾祖父寫的東西沒啥價值,食人之祿,忠人之事。我父親知道后,當然不高興,但又不好黑下臉來趕他走,臉上有時也就不那么好看,以為陳獨秀知趣自己離開算了。陳獨秀感覺到了,又實在無處可去,就提出分伙立灶。我父親想,反正家里房子住不完,就同意了,還把全副鍋盆碗盞供給他兩口子用,也沒有收他們的房租。雖是這樣,有時父親也請他們過屋來吃頓飯,或者叫我們給他兩口子端點菜過去。我記得端得最多的是豆花,陳獨秀特別喜歡吃豆花,可潘蘭珍又做不來。”

事實正是如此,當年號稱“經史大家”的章太炎到四川時,楊魯丞曾經將自己的著作手稿拿去請教章太炎。章太炎翻閱后,批了四個字“雜亂無章”。如此批語令江津名紳楊魯丞無顏見江東父老,回到江津后氣急而死。所以當楊慶馀聽說陳獨秀到了江津后,就通過好朋友江津農工銀行行長鄧燮康介紹,希望陳獨秀這位比章太炎還有名氣的人物出面幫忙整理祖父遺著并作序言,替楊魯丞報仇雪恨。鄧燮康將這些情況簡單與陳獨秀進行協商,陳獨秀翻閱了手稿,覺得“雜亂無章沒有關系,只要花點功夫整理,就會有理有章了”。就這樣,陳獨秀答應下來,并在鄧燮康陪同下去考察了石墻院,雙方達成了協議。

其實,對整理楊魯丞遺稿,對陳獨秀來說,只是為了求得一個棲身之所的無奈之舉,他實際上并沒有多少興趣。稍微明白的人都知道,章太炎和陳獨秀也是老相識,章看不上眼的,陳能說好?實在是窮途末路了。因此,陳獨秀一邊埋頭寫自己的文字學著作,一邊用一年左右的業余時間認真將楊氏遺稿整理謄清成兩部書,一部叫《楊魯丞先生談〈皇清經典〉手稿》,一部叫《楊魯丞先生遺作六種》,但他還是違約了,遲遲不肯為楊氏遺稿作序。為此,楊慶馀十分著急,又不便催促,便找朋友劉穎濱托龔燦濱作為說客。這是1942年春天的事情。龔燦濱答應了,便擇日來到石墻院拜訪陳獨秀。因抵達時,陳獨秀正在睡覺,而兩年前龔又曾在郭家公館拜訪過,所以和潘蘭珍說起話來就比較親切些。龔燦濱回憶說:“陳獨秀醒后,潘蘭珍帶我進去。他躺在床上,顯得十分消瘦,先前那雙炯炯有神的目光已經黯淡了。我簡單地探問了一下病情,便把話轉到整理楊魯丞遺著的問題上。他從床榻的小柜上順便遞給我兩本書,一本是木板印的《群經大義》,一本是《楊氏卮林》謄稿。他問:‘看過嗎?這就是楊先生六種遺著中的兩種。《群經大義》很多是轉述前人注疏的,創見不及你們四川的廖季平,《楊氏卮林》評價諸子,則遠遜適之先生。但在小學(指文字學)方面倒是有點成就的。”

沒有為楊氏遺稿撰寫序言,陳獨秀確實違約了,但是他沒有違心。學問來不得半點虛偽。陳獨秀終究沒有做那種“拿了別人的手短,吃了別人的嘴軟”的無原則吹捧和逢迎,以一個學者的良心和科學嚴謹的態度,堅持了學人的氣節和操守。就這一點,更值得21世紀的中國學人好好學習。

石墻院在一個半山坡上,因系長條石頭砌成的高墻而得名。石砌的八字大門面南而開,內嵌石屏風,門外有石刻的“節孝牌坊”,還有幾棵大黃桷樹。院內林木蓊郁,環境清幽,確實是一個適宜休養的好地方。但在陳獨秀看來“此間毫無風景可言,然比城中空氣總較好也”。6月6日,他致信臺靜農說:“弟移來鶴山坪已十日,一切均不甚如意,惟只有既來之則安之而已。”

話雖這么說,其實陳獨秀并沒有安下心來。7月間,陳獨秀致信上海亞東圖書館的老朋友汪孟鄒,“有東下的意思,他想去重開蕪湖科學圖書社”,他“大概想起‘文章癮來了”,“也許想起賣賣鉛筆、墨水、信封、信紙來,很有味,又可以解決生計問題,糊口了吧?”但最終,陳獨秀還是沒有東下。不是不想,而是現實不允許他想啊!在此后的日子里,還曾有朋友邀請他去北京大學(即已西遷的西南聯大)作講座,他自己也曾想移居赤水或江安縣城居住,甚至還有過遷徙貴陽的想法,但均因身體和經濟條件所限,一切化為泡影。

石墻院的生活非常凄苦,陳獨秀的住房上無天花板,下面是潮濕的泥土地,若遇大雨,滿屋漏水。與楊家分伙立灶后,生活就更加艱難了。周圍的鄰居一開始不清楚陳獨秀是干啥子的,只曉得他是楊二爺(楊慶馀)請上門的客,是個大文化人。而且經常有人從重慶、江津來看望他,全是滑竿來滑竿去的,穿得也很體面,都以為他是個有錢的“下江人”。其實,時間一長,村民們都知道陳獨秀是“馬屎外面光”,窮得造孽。潘蘭珍有時候跟楊家幾個婆娘打麻將,癮大膽子小,輸多一點,打出一張牌手都在抖。楊家的奶媽吳元珍說:“陳先生雖才六十出頭,但看上去要老相得多,身體很瘦,病萎萎的,一年四季都穿長衫,冬天戴一頂潘蘭珍給他織的黑棉線帽子。他說話不好懂,待人很和氣。他屋頭的全部家當就是兩口藤竿箱子。陳先生平時都關在上房里寫書,寫累了,有時也出去轉轉,到院子外面那棵黃桷樹下和大路口的幺店子里和趕雙石場回來的農民擺擺龍門陣。”為了幫助購買家庭日常用品、筆墨紙硯、書籍以及跑腿送信等大小差事,他專門雇傭了一個家住白沙的焦姓伙夫,他與外界諸多信件的及時收發都是靠這位伙夫做到的。

1939年冬天,辛亥革命時的老朋友時任國民政府委員的柏文蔚將軍自湖南到重慶開會,曾專程繞道到江津來看望陳獨秀。當他看到老朋友的生活如此凄涼窮苦,心中很不是滋味。寒風中,柏文蔚見陳獨秀穿的棉衣非常單薄,當即把身上穿的灰鼠皮袍脫下贈送以御寒冬,聊表老朋友的一點心意。楊家的佃戶胡慶的大兒子胡品中和陳獨秀有過近距離的接觸,覺得“這樣一個大人物,落魄到了石墻院籬下,吃碗受氣飯,總歸是讓人同情的”,就經常幫助陳獨秀夫婦種的菜地淋淋糞、松松土。為此,陳獨秀非常感謝,當場懸肘給他寫了一張條幅——“坐起忽驚詩在眼,醉歸每見月沉樓”。為了維持生計,他曾親眼看到潘蘭珍將柏文蔚送給陳獨秀的灰鼠皮袍拿到當鋪當了幾個錢回來買米抓藥。

流寓江津,隱居石墻,陳獨秀深居簡出,清苦自持,不問政治,潛心著述。此時此刻,陳獨秀在鶴山坪在石墻院的鄉親們面前,依然表現出大文化人的形象。這位個子不高的硬漢強顏歡笑,壓抑苦悶,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一個豁達堅強不畏艱苦的偉丈夫,不讓外人笑話他的落魄。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李白的這首《山中問答》,或許正是陳獨秀復雜、矛盾、痛苦卻又無處訴說的心情,在那個歷史現場最美好的表達。在石墻院,他曾多次將李白的這首詩手書條幅贈送鶴山坪的鄉親,其中楊氏后人楊眉和至成中學學生闕森榮均幸運得到贈予。如果說手書李白的詩歌是為了向外人掩飾自己內心的落寞,但痛定思痛又苦不由衷的陳獨秀,畢竟清楚自己的境遇,狂飆不再,西風殘照,枉然如夢,不得不回歸書生本色。這個時候,懷寧親戚胡子穆來訪,顛沛流離中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陳獨秀當然明白“夢里不知身是客”只是一種古人詩意的惆悵罷了,他內心油然而生一種悲涼,這種只能意會而不可言傳的落寞與蒼涼,或許只有詩歌才能作出最好的表達。

“嫩秧被地如茵綠,落日銜山似火紅。閑倚柴門貪晚眺,不知辛苦亂離中。”在石墻院,陳獨秀寫下這首《贈胡子穆先生》,與李白的《山中問答》形成最佳的心靈對照和強烈的精神反差。毫無疑問,自己的詩才是最真實的自己。這才是那個歷史現場最真實的陳獨秀。

因為陳獨秀病情十分不穩,雖然移居石墻院,鄧仲純依然全程負責治療,經常到鶴山坪出診。有時候,他也請程里鳴大夫代他前往問診。時間久了,陳獨秀和程里鳴就有了感情,兩人無話不談。有一次,程大夫就笑著問道:“陳先生,我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陳獨秀說:“有話就直說。”程說:“人們都說你老先生是半截子革命。”陳獨秀搖搖頭笑著長嘆一聲,說:“你行醫,不懂政治。你為我治好了病,無以答謝,給你寫副對聯吧。”于是,陳獨秀起身提筆為程里鳴寫了下面這副對聯:美酒飲到微醉處,好花看在半開時。

鶴山坪的鄉親們對陳獨秀潘蘭珍這對老夫少妻的到來,一開始都感到非常神秘,誰都不會想到這位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老頭子不僅是北京大學的大教授大文豪,而且竟然是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曾連任了五屆中共中央總書記。鄉親們對陳獨秀非常尊重,尊稱他“陳老先生”,他不讓,大家只好叫他“陳先生”;稱呼潘蘭珍為“陳太太”,他也不讓,讓叫“陳姨太”。于是大家當著他的面就喊“陳姨太”,背了他就喊“陳太太”,簡稱“陳太”。從這件小事可以看出,陳獨秀內心依然沒有忘記結發妻子高大眾和亡妻高君曼,尊重那個時代的家庭倫理。

七月流火,陳獨秀的高血壓和心臟病更加嚴重了。新朋舊友都沒有忘記他,這次到江津剛剛結識的名紳鄧氏鄧蟾秋和鄧縭仙兄弟及其侄子鄧燮康,都是陳獨秀的座上賓。盛夏來臨,鄧氏兄弟為了盡地主之誼,邀請陳獨秀夫婦到白沙松林坡鄧氏舊居和聚奎中學所在地黑石山小住療養。這兩個月的時光,應該是陳獨秀在江津流亡歲月過得比較開心的日子。鄧蟾秋是江津有名的富紳,在重慶經營鹽業,擁有60萬的資產。停業后,他將15萬元贈送給聚奎中學作基金,以5萬元創立了重慶蟾秋圖書館,其余部分則分贈親友子侄作留學外國的費用,自己只留5萬元頤養天年。陳獨秀對鄧蟾秋的義舉非常感動,深有感慨地說:“一個人聚財不難,疏財實難。真不易矣!”這年10月,鄧氏七十大壽,陳獨秀用篆文題寫“大德必壽”和“壽考作仁”兩橫幅相贈,分別鐫刻于黑石山鷹嘴石和團石包上,其中后者在“文革”中被毀。

流亡江津,陳獨秀先后三次受鄧蟾秋兄弟之邀到白沙小住。此間,他還受聚奎中學校長周光午的邀請,在學校“鶴年堂”給全體師生作了一次演講,慶祝該校成立70周年。陳獨秀體態清癯,一身藍布長衫,外套馬褂,腳蹬布鞋,十分樸素,一口安慶懷寧口音,慢條斯理,抑揚頓挫,沒有慷慨激昂,但引經據典談笑風生,如同話家常擺龍門陣一般。從匡衡鑿壁偷光入題,陳獨秀勸勉青年學子珍惜寸陽,為民族崛起而努力讀書,痛陳東洋小日本欲霸占中國之現狀,疾呼一致對外爭取抗日勝利。道理深入淺出,孩子們聽得津津有味。石墻院主人楊氏后人楊眉清楚地記得,本來考上公立江津中學的他,就是經陳獨秀推薦才免試上了有更多名人執教的私立聚奎中學。獨秀先生還將朱熹的《絕句》——“少年易老學難成,一寸光陰不可輕。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專門手書條幅贈送,勉勵他好好讀書。

也就是在1939年夏天,國民黨蔣介石依然沒有忘記繼續拉攏陳獨秀“反共”。一天,國民黨第八戰區副司令長官胡宗南和大特務頭子戴笠帶著水果和茅臺酒來到白沙,微服私訪陳獨秀。他們原本不想以真名求見,但又怕被拒之門外,即令見了也許會敷衍了事,只得用了真名。這次,陳獨秀給了他們面子,同意接見,一見面就問:“是不是蔣先生關照要來的?”胡、戴就無可隱諱地答復:“是的。”

原來,這次胡宗南和戴笠來訪,確實是蔣介石接受張國燾的建議而批準的。張國燾1938年4月叛逃投靠蔣介石后,蔣原本以為交我運用對延安是致命打擊,誰知一年多來擠不出牙膏,又臭又硬,令其大失所望,逼得太狠又怕他上吊。為了脫身,張國燾就向蔣介石建議,由國民黨知名人士公開訪問陳獨秀,將陳有利于國民黨主張的抗戰言論有選擇性地編輯成冊,作為有力對付延安的宣傳武器,其分量自然比葉青之流所寫的反共理論文章還重得多。蔣介石覺得張國燾的建議是可以考慮的一個辦法,要求胡宗南和戴笠抓好落實。隨后胡、戴二人與他們的智囊周天蓼、梁干喬等進行研究,都覺得這是張國燾在蔣介石面前交不了賬而玩出的新花樣,黔驢技窮,把共產黨的開山祖搬出來搪塞。但他們最終還是決定將計就計,并決定帶上1938年3月16日發表傅汝霖、段錫朋等九人署名公開信《為陳獨秀辯誣》的《大公報》,作為提供給陳獨秀大罵延安的最好材料,企圖用這種小小的伎倆挑撥陳獨秀和中共的關系。胡、戴二人密謀好方案之后,將《大公報》的剪報專門送呈蔣介石審閱。蔣介石批示:要特別慎重保密,只許胡宗南與戴笠知道此事,以私人身份前往。如陳問道是不是奉命來的,則可說報告過就是了。胡、戴二人領命后,原打算要張國燾一同去。張國燾知道陳獨秀肯定不會待見他,就堅決拒絕,還冠冕堂皇地找出理由——怕引起陳的懷疑,見了面反而不好說話。而且陳的身邊有高語罕夫婦在,容易泄露,一旦被延安抓到了把柄,以后在宣傳戰線上有顧慮。因此,胡、戴見到陳獨秀后,對張國燾的建議只字未提,按照他們事先商量好的,“由胡出面,戴則連邊鼓都少打為好”。

陳獨秀對胡宗南和戴笠的突然來訪確實有些出乎意料,他慢吞吞地說:“我是逃難入川,雖以國事縈懷,卻并不與聞政治,更不曾有任何政治活動。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你們來意如何?”

胡宗南趕緊將《大公報》的剪報拿出來,遞給陳獨秀,別有用心地說:“先生受到人身攻擊一事,大家不平則鳴。傅汝霖、段錫朋諸先生,是陳老的學生,忘年之交的朋友,諸先生為陳老恢復名譽的辯護啟事,乃國人之公論,民心之所向。今天特來求教,請陳老談談對國事的看法。值茲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德軍閃電一擊,不一周而盡失,眼看蘇俄處于極不利之局。國內國共問題,由分而合,由合而斗,大戰當前,如國策不能貫徹,前途實堪隱憂。為今之計,陳老意下如何?”

陳獨秀默思良久,慢吞吞地說:“蔣先生的抗戰決策,是符合全國人民愿望的。弱國強敵,速勝困難,只有舉國上下,團結一致,則任何難關都可以渡過。”他停頓了一會,看了看手中的剪報,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高語罕,接著說,“延安坐井觀天,謬論橫生,我本人多遭誣蔑,幸公道在人心,先生等所示剪報啟事一則,足可證明。列名為我辯者,乃國內知名人士,有國民黨的,也有非國民黨的,有以教育家而聞名的。我原打算向法院起訴,因見代鳴不平的公啟,乃作罷。先生等對我關注,深致謝意。本人孤陋寡聞,雅不愿公開發表言論,致引起喋喋不休之爭。務請兩君對今日晤談,切勿見之報刊,此乃惟一之要求。”顯然,陳獨秀的腦袋非常清楚,他怎會掉進蔣介石的圈套呢?

在客套一番之后,陳獨秀說:“言及世界局勢,大不利于蘇,殊出意料。斯大林之強權政治,初敗于希(希特勒)墨(墨索里尼)的極權政治,蘇聯好比爛冬瓜,前途將不可收拾。蘇敗,則延安決無前途,此大勢所趨,非人力所能改變。請轉告蔣先生好自為之。”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回去后,胡宗南讓戴笠將陳獨秀所言整理呈交蔣介石。蔣看后,說:“陳的見解深湛,眼光遠大。共產黨內連這樣的人都容不下,難怪張國燾要逃走。”歷史潮流總是對它的弄潮兒進行浪淘沙般的淘洗。陳獨秀對于世界局勢的預測和蔣介石對于陳獨秀觀點的評價,如今都是歷史的陳跡,但他們當年都沒有正確地分析世界或看清戰爭的大勢,從而作出了錯誤的判斷。一年后的1941年6月22日,納粹德國突然進攻蘇聯,蘇德戰爭爆發,毛澤東馬上就作出正確判斷——蘇必勝,德必敗,并命秘書胡喬木在一個小時內寫出了同題社論在《解放日報》6月28日發表。由此兩相對照,可見毛蔣之間戰略眼光還是相差太遠,也可見陳獨秀之所以不能成為一個理論家或者說是一個失敗的政治家的原因吧?

盡管這次秘密的政治訪問,蔣介石沒有得到預想的任何成果,但陳獨秀死不投降的人格魅力卻令蔣對陳更刮目相看。相比起來,向忠發、顧順章叛變投敵均慘死于蔣介石無情的槍口之下,張國燾叛逃投蔣也照樣沒有得到任何好處,他們的名字都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而拒不投降的陳獨秀,在被蔣介石投入監獄之后又被迫釋放,且在陳艱難時刻通過朱家驊秘密資助巨資,恐怕就不僅僅是出于政治上的拉攏了,對陳的獨立自由人格之美的敬重或許也在情理之中。

自搬家到石墻院,陳獨秀的身體狀況并沒有好轉,即使在白沙閑居兩個月,他也未能靜心寫作,頗為煩悶。這個時候,他的生活窘迫可想而知,僅靠賣文得到的一點稿費,北大同學會的一點資助,以及微薄收入的親朋好友們的支援,實在無法支付他每月200元的生活和醫藥開支,況且戰時通貨膨脹物價飛漲。而他又不愿意“以此累及友好(友好貧如我),素無知交者,更不愿無緣受賜”。就在這個時候,他在武漢結識的時任武漢警備司令部少將參謀楊朋升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楊曾就讀北大,仰慕陳的學問和人格,因此結成忘年交。陳流落江津后,楊也回到原籍四川在成都出任川康綏靖公署少將參謀,兩人書信來往密切。從1935年5月5日至1942年4月5日,通信達40余封。得知陳的生活困難后,楊慷慨相助,7年間共接濟陳2300多元,轉交北大等友人贈款2200元,并無償贈送“獨秀用箋”信紙200張和“仲甫手緘”信封100個。對楊的幫助,陳獨秀“不勝惶恐之至”,“寄回恐拂盛意,受之實慚惑無既,辱在知己,并謝字亦不敢出口也”,“既感且慚,無以答雅意,如何可安”,且感且愧。

一個為了革命,不要萬貫家財的人;一個為了革命,向來視金錢如糞土的人;一個為了革命,為民族謀獨立自由的人,如今竟然凄惶交迫依靠朋友的接濟來才得以生存,滄海桑田,情何以堪?人何以堪?

1941年3月,蔣介石委托朱家驊(時任國民黨中央組織部部長、代理中央研究院院長)代贈陳獨秀5000元的支票,遭陳拒絕。隨后,朱又將支票托張國燾轉交于陳。陳獨秀堅決拒絕。他在3月15日致函鄭學稼委托他將支票退回,并在信中說:“卻之不能,受之有愧,以后萬為我辭”,“請國燾以后不要多事”。張國燾接到信和支票后說:“仲甫先生總是如此。”

時在四川省銀行總行省庫部收支課工作的許伯建回憶說:“一天,我收到中央銀行國庫局一件支付書,命在江津縣代辦國庫業務的四川省銀行辦事處付給陳仲甫一筆數目可觀的錢。這筆錢是由蔣介石匯給陳仲甫的。我想,陳仲甫是陳獨秀的名號,一般人都不甚知道,所以我特別注意這筆庫款的下落。江津靠近重慶,雖戰時,水陸交通仍方便。可是過了六七天,仍不見江津省銀行辦事處寄回陳仲甫的收據。國庫局派了一位襄理大員來查問,并催促盡快將這筆錢送交陳收。又過了兩天,江津省銀行辦事處回電說:‘辦事處主任張錦柏親自去見陳,他還是不收,只好將原支付書退回。我們當即通知國庫局:已將這筆錢原封退回。”

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中現存有11件國民黨當局資助陳獨秀款項的相關信函和文件,其中有四封信是朱家驊寫給陳獨秀的(其中1942年1月23日的書信手稿應為27日信的草稿),告訴陳資助情況,并派張國燾送去;還有兩封是朱與蔣介石大秘陳布雷的通信。陳布雷在1942年1月17日致函朱:“日前所談仲甫近況艱困,經呈奉諭示一次補助八千元,以吾兄名義轉致。”朱則在1月20日回復說:“關于一次補助仲甫兄八千元由弟名義轉致一節,俟收到后,當即派張國燾同志送去也。”已派張國燾轉贈。從六封信中可以看出,朱家驊都是以“個人名義”先后于1940年7月17日、1941年3月6日、1942年1月27日三次向陳分別資助1000元、5000元和8000元。毫無疑問,從朱家驊書信手稿筆跡上來看,并非是一人所書;而從署名“朱○○(親簽)”或“朱家○(親)”以及每封書信開頭都寫明“致陳獨秀”、“復陳主任”、“函陳仲甫先生”或“致陳仲甫”等信件標題上來看,這些信件均不是正式信件原稿,而是未謄清手稿或秘書代筆草稿。同時,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就是1942年1月27日這封信的信件標題中致“陳仲甫”的“陳”與眾不同地寫的是簡化字,而不是繁體字。

接到朱家驊1942年1月27日的來信后,陳獨秀在1月29日回信說:“騮先先生臺鑒:國燾兄來津,奉讀手教,并承賜國幣八千元,遠道轉來,不敢辭卻,無勞而領厚賜,受之實深慚愧也。弟寓人口既少,生活又簡單,去年賜款尚未用磬,今又增益之,盛意誠屬過分,以后如再下賜,弟決不敢受,特此預陳,敬希原諒,并謝高誼,余不盡焉。”

對朱家驊以“個人名義”的名義給予的三次高額贈予,陳獨秀沒有拒絕。臺北中央研究院收藏的朱家驊1941年和1942年致陳獨秀和陳布雷的四封信,上均有加“密”字樣,陳獨秀的回信的封皮上也有加“密”字樣,這就說明經蔣介石批準的贈予活動是不準對外公開的。正是因為前有陳獨秀拒絕蔣介石贈款的事情發生,所以無論是出于同情還是憐憫,國民黨蔣介石當局對陳獨秀還是表示了極大的善意,不僅對其隱瞞了真相,而且壓根兒就不想讓陳獨秀知道其背后的秘密。顯然,蔣介石、朱家驊、陳布雷,包括張國燾,他們之所以采取“個人名義”且秘密地去做,一方面完全是對陳獨秀人格的一種尊重和敬意,免遭陳獨秀拒絕;另一方面也不想因此授人以柄,恐遭泄露后在政治上被中共攻擊陷于被動。但朱是陳在北大的同事,兩人私交相當不錯,以“個人名義”或“北大同學會”的名義請張國燾轉交,名正言順。政治歸政治,信仰歸信仰,友誼歸友誼,比如陳獨秀與胡適、與章士釗、與蔡元培等等,他們之間的情義與交往從未因為學術或政見的不同而排斥異己者,這或許也是民國那一代人留給我們這個時代一份珍貴的文化甚至精神的遺產。

拒收官方和蔣介石的贈予,但對于個人情誼尤其是北大同學會的贈予,陳獨秀大多勉強收下,“卻之不恭而受之有愧”。盡管這些贈款,在數額上表面看來相當可觀,但需要注意的是,因為通貨膨脹的原因,這些贈款在不同年代的實際消費價值是不一樣的。比如,四川國立六中1939年2月至11月學生伙食費為每人每月6元,可是到了1941年8月竟漲了22倍達133元,也就是說錢不值錢了。陳獨秀致成都楊朋升的信中也多次談及生活成本上漲的問題。1940年12月23日,搬到延年醫院過冬的他在信中提到:“數月以來,物價飛漲,逾于常規,弟居鄉時,每月用二百元,主仆三人每月食米一斗,即價需一百元。今移居城中月用三百元,尚不及一年半前每月用三十元之寬裕(其時一斗米價只三元,現在要七十元)。長此下去,實屬不了!”到了1941年9月,他回到鶴山坪鄉下的石墻院,“月用三百元(生平所未有,居城中當多一二倍),已覺駭然,兄在成都用度竟多至十倍,倚薪俸為生者,將何以堪!物貴由于幣賤米昂,幣賤乃自然之理,無法可設;米貴則大半由于人為,挽救之法甚多,政府何不急圖之以自救耶!”這年11月22日,陳獨秀在石墻院每月的費用達600元,比上半年又加了一倍。物價如此高漲,陳獨秀的經濟“每月虧空如此之多”,他不禁哀嘆:“奈何?奈何?”

1940年9月,剛剛調任江津縣縣長的羅宗文,例行禮節性地拜訪了陳獨秀。面對通貨膨脹物價上漲,人民群眾生活受到極大威脅,尤其是糧食價格上漲問題,陳獨秀就問羅:“現在糧價飛漲,怎么辦?”羅說:“省府的指示是叫壓一下。”也就是讓各縣把糧價壓低在某一天的價格上,不準自由漲價。陳說:“壓也不是辦法。”羅說:“當然,硬壓是無效的。”不久,陳獨秀為此專門步行幾個小時跑到縣府找羅宗文,一坐下,陳獨秀就說:“孫哲生又在放大炮了,他主張糧食公賣是行不通的。”孫哲生即孫中山的兒子孫科,時任國民政府立法院院長,當時在中央紀念周作了題為《抗戰時期的經濟政策》的報告,其中說到重慶的米價漲到150元一擔。建議糧食由國家來經營,操縱囤積等弊端就會一掃而空。可見陳獨秀對糧價上漲促使物價上漲的極度關注。

“貧士無財有傲骨,愈窮傲骨愈突兀。”除了拒收國民黨蔣介石的贈款之外,此前,陳獨秀還拒收過中共叛徒葉青贈送的200元。葉青即任卓宣,是陳執掌中共中央時的著名活動家,后被捕,在刑場上陪綁時嚇掉了魂而叛變。陳對任說:“你比我窮。”任大惑不解。其實,陳是嘲笑他的人格。傅斯年、羅家倫等人也親自上門拜望并送錢,他一概拒絕,說:“你們做你們的大官,發你們的大財,我不要你們的救濟。”當共產黨的劉伯堅也曾去拜訪他,并從互濟會的經費中拿出100元錢給陳獨秀,接濟他的生活。陳獨秀握著劉伯堅的手,熱淚盈眶,堅辭不收,說:“你來看我,我就很滿足了。互濟會的錢應該是用來營救獄中的同志的,照顧烈士遺孤,我豈可茍且。”

廉者不受嗟來之食。再窮,再苦,陳獨秀志不窮,氣不短。因負責照顧陳獨秀生活的羅漢在1939年5月4日重慶大轟炸中喪身,北大同學會就特派追隨陳多年的湖南籍北大學生何之瑜前來照顧陳獨秀,并經陳介紹到江津德感壩國立九中任教。因此,有關北大同學會等涉外的各種捐贈大都由何之瑜負責收支。而對“北大自昆明致金助膏火”,陳獨秀晚年感激不盡遂將在南京獄中撰寫的《連語類編》和《古音陰陽互用例表》贈送北大作為酬答。

“貧賤不移,富貴不淫,威武不屈”——這樣的古語,在本書中已經一次又一次地被不厭其煩地引用,因為我實在難以再找到合適的詞匯來寫作。無論是從舊道德還是新道德,陳獨秀的這種人格和精神,已經超越階級超越政治超越時空,百分百地贏得了來自他的朋友、對手甚至敵人永遠尊敬的目光。

古人云:文不愛財,武不惜死。

獨秀陳先生,是也。

1940年2月,陳獨秀因為牙病住進了重慶下石板街戴家巷寬仁醫院治療。某日,老朋友章士釗前去探望這位多年不見的諍友。從生活上說,窘迫拮據的陳獨秀靠微薄的稿費和親朋的接濟,簡直像一個“癟三”;而身為國民黨參政會議員的章士釗可謂衣食無憂的“闊佬”。但一見面,章士釗反而這么對陳獨秀說:“你倒很好,我像小癟三!”尊敬之情溢于言表。鄭學稼在回憶陳獨秀時對此事深發感嘆,說:“仲甫為追求他的理想,垂老入獄”,“章士釗則一失足,便掉進泥坑而不能自拔,‘小癟三是自嘲,也是對老朋友談真心話。”

從重慶治病回來后,陳獨秀應鄧仲純之邀在延年醫院小住了兩個月,觀察病情,至5月初天氣炎熱后又搬到石墻院居住,繼續《小學識字教本》的寫作,并撰寫了該書的《自敘》,先后致函陳鐘凡征求意見。6月15日,他致信臺靜農,告“敵機每日光顧,江津城天天有警報,人心慌亂”,自己“左邊耳轟之外,又加以右邊腦子時作痛,寫信較長,都不能耐”;《小學識字教本》“下卷略成,雖非完璧,好在字根半字根已寫竟,總算告一段落”。

然而讓陳獨秀沒有想到的是,一個月后的8月2日,他在石墻院的寓所突然失竊。他正在撰寫的《小學識字教本》下卷《合體字》部分的手稿也隨之被盜。對此,他非常氣憤,立即報案。江津縣府非常重視,立即讓憲兵團派人到了鶴山坪。這下子,鶴山坪的百姓可遭了殃,憲兵們借口清查,四處抄家。結果盜走的兩口箱子中的衣物均被找回,而一枚“獨秀山民”陽文印章及正在撰寫的書稿手稿再也沒有找到。后來,人們發現手稿被賊盜在一棵大柏樹下燒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書脊。日日夜夜辛辛苦苦爬格子寫了厚厚的泣血之作,竟然被竊賊付之一炬,這給陳獨秀打擊巨大,心臟病和高血壓等老毛病再一次襲擊了他,精神狀態陷于頹廢,大不如以前,不久即終止寫作此書。他在第二天寫給楊朋升的信中非常悲觀地說:“弟為老病之異鄉人,舉目無親,惟坐以待斃耳!”而在《小學識字教本》上卷的出版問題上,因與國民黨教育部長陳立夫在書名的意見上相左,陳獨秀堅持寧可不出書也不改書名,導致最終沒有出版,而國立編譯館1939年和1940年5月先后兩次預支他的稿酬共計10000元,他也堅持沒有動用,真可謂是“僵死到頭終不變,蓋棺論定老書生”。(具體內容前文已述)

因鶴山坪“山中天寒,盜風又大熾”,陳獨秀在1940年11月份再次移居鄧仲純延年醫院暫住,至1941年5月又返回石墻院居住,直至病逝。在這一段時間里,因身體原因,陳獨秀已無力潛心著述了,而為了反擊上海彭述之“托派”一伙人對他的不斷攻擊和指責,他費盡了精力和腦力。但他依然堅守不公開言政參政的承諾,完全都是以私人信件的形式表達自己的意見,言辭非常平和,重在說理,淡定從容之外還多了一份豁達。

其實,生活所困并不是這位“老書生”最痛苦的事情。在石墻院的歲月,給他精神痛苦的還有兩個人先后先他而去,一個是蔡元培,一個是大姐。大姐是在1941年7月15日“患中風不語癥”而去世的。家人及親友擔心陳獨秀病體受不住精神打擊,隱瞞了十余日才告訴他。獲此噩耗,陳獨秀即作五言長詩《挽大姐》,想起與大姐最后一面,“送我西廓外,木立無言辭;骨肉生死別,即此俄頃時;依依不忍去,悵悵若有思”,聲淚俱下,哀嘆自己“微身且茍延”。

講感情、重情義,是陳獨秀顯著的優秀品質。他的懷寧同鄉、北大同事程演生說:“仲甫和朋友要好的,歡喜隨便談談,或是說笑話。有些不知他的人,以為他是暴徒式或不近人情的人,其實他是極和藹親切的人,又有熱情,不過負氣,好鬧脾氣,但事過也,就若無其事的。我見過他和朋友因說笑話或頑皮而致變臉而致想打,然過了一天又和好了。不過這是些極好的朋友。”而蔡元培當然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

1940年3月,蔡元培逝世。陳獨秀聞訊,極為哀痛,在給友人的信中說:“弟前在金陵獄中,多承蔡先生照拂,今乃先我而死,弟之心情上無數傷痕上又增一傷痕矣。”而早在1937年,當他聽說被稱為“中國托派中最杰出的女革命者黎彩蓮”去世的消息時,他在寫給趙濟的信中說:“彩蓮的死使我很悲傷。一生中我遭遇到這樣的事已不算少;可是我從來不曾如此難受過,也許是我老了……”是的,現在他真的老了,感情也脆弱多了。隨后,應北大同學會的邀請,他撰寫了《蔡孑民先生逝世感言》,道出了自己對“四十年來社會政治之感觸”。他說:“蔡先生乃是一個無可無不可的老好人;然有時有關大節的事或是他已下決心的事,都很倔強地堅持著,不肯通融,雖然態度還很溫和;這是他老先生可令人佩服的第一點”;他“容納異己的雅量,尊重學術思想自由的卓見,在習于專制好同惡異的東方人中實所罕有,這是他老先生更可令人佩服的第二點”。

在文章中,陳獨秀還就“自五四起,時人間有廢棄國粹與道德之議”,應北大同學“先生能否于此文辟正之”的要求,發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說:“凡是一國像樣的民族,都有他的文化,或者說他的國粹。在全世界文化的烘爐中,各民族有價值的文化,即是可稱為國‘粹而不是國‘渣的,都不容易被熔毀,甚至那一民族滅亡了,他的文化生命比民族生命還要長。問題是在一民族的文化,是否保存在自己民族手中。若一民族滅亡了,甚至還未滅亡,他的文化即國粹乃由別的民族來保存,那便糟透了。‘保存國粹之說,在這點是有意義的。如果有人把民族文化離開全世界文化孤獨的來看待,把國粹離開全世界學術孤獨的來看待,在抱殘守缺的旗幟之下,閉著眼睛自大排外,拒絕域外學術輸入,甚至拒絕用外國科學方法來做整理本國學問的工具,一切學術失了比較研究的機會,便不會擇精語詳。只有抱著國“渣”當做國‘粹,甚至于高喊讀經的人,自己于經書的訓詁義理毫無所知,這樣的國粹家實在太糟了!人與人相處的社會,法律之外,道德是一種不可少的維系物。根本否認道德的人,無論他屬于哪一階級,哪一黨派,都必然是一個邪僻無恥的小人。但道德與真理不同,他是為了適應社會的需要而產生的,他有空間性和時間性。此方所視為道德,別方則未必然;古時所視為不道德的,現代則未必然……總之,道德是應該隨時代及社會制度變遷,而不是一成不變的;道德是用以自律,而不是拿來責人的;道德是要躬行實踐,而不是放在口里亂喊的。道德喊聲愈高的社會,那社會必然落后,愈墮落;反之,西洋諸大科學家的行為,不比道貌尊嚴的神父牧師壞;清代的樸學大師們,比同時湯斌、李光地等一班道學家的心術要善良得多。就以蔡先生而論,他是主張以美育代替宗教的,他是反對祀孔的,他從來不拿道德向人說教,可是他的品行要好過許多高唱道德的人。”

最后,陳獨秀說:“五四運動,是中國現代社會發展之必然的產物,無論是功是罪,都不應該專歸到哪幾個人。可是,蔡先生、適之和我,乃是當時在思想言論上負主要責任的人。”

向之所欣,俯仰之間,一切都如過眼煙云。說來說去,盡管陳獨秀流落江津猶如虎落平陽,但國民黨不放心,共產黨不見諒,“托派”不包容,真是里外不討好。陳獨秀深知,蔣介石拉攏不到他,但始終還在監視著他。1941年3月5日,陳獨秀在寫給何之瑜的信中談及國民黨密探到國立九中的事時,囑咐他“不必謹慎過度”,“他們愿探的三件事:(一)我們與干部派(指中共,引者注)有無關系,(二)我們自己有無小組織,(三)有無反對政府的秘密行動。我們一件也沒有。言行再加慎重些,他能探聽什么呢?”

一輩子對國民黨都沒有好感并采取“不合作主義”的陳獨秀,內心對共產黨依然抱有希望和信心,這也是他始終沒有聲明退黨,即使在中共中央開除他黨籍之后他也只是承認自己是中國共產黨左派反對派,盡管后來他幾乎被綁架著加入了“托派”組織,但他絕不放棄自己的信仰,決不出賣自己的靈魂,既未投降當叛徒,也未求榮當漢奸,對中國共產黨有著與眾不同的剪不斷理還亂的血濃于水的情結和情義。下面兩件小事,就非常值得一提。

其一:談到當前抗戰的危局,退守大西南的人們包括鶴山坪鄉下的農民,都認為國民黨部隊節節敗退,只剩下川、康、滇、黔和西北地區,我們很可能作亡國奴。陳獨秀總是微笑著振奮精神地跟他們說:“不會!我們還有兩支逐漸壯大起來的軍隊,遲早會把敵人趕出去,中華民族是有復興的希望的。”還說,“中國不會亡,有人能把日本鬼子趕出去。”大家心中明白,獨秀先生說的兩支軍隊就是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和新四軍。

其二:在江津的生活非常貧困,用陳獨秀自己的話說,國難時期,我們流亡在外,能吃上蘿卜白菜米飯已很不容易了。但作為一個關心國事的大筆桿子,除了讀書之外,閱讀報紙看新聞也是他每天的必修課。盡管窮得揭不開鍋,連訂閱報紙的錢都難以省下,但是陳獨秀卻堅決拒絕國民黨贈閱的《中央日報》,而托人設法訂了一份共產黨的《新華日報》。按當時國民黨的規定,《新華日報》只能在重慶市區、郊區和遷建區發行,但不知何故,陳獨秀卻能遠在距離重慶百余里之外的江津看到《新華日報》。至今,此事仍然是一個謎團。

家住鶴山坪的楊實舜,當年還是在中學讀書的“黃毛小子”,可謂是陳獨秀的“追星族”,對陳在石墻院的生活有過親身觀察,對陳的言行,既敬仰,又覺復雜、矛盾,不夠理解。他在石墻院也曾向陳獨秀索字留念,陳手書條幅一紙,曰:“雙鬢已白難再青。”這話既有哀嘆年華不再來之意,也有勉勵年輕人“莫等閑,白了少年頭”之心。對陳獨秀的印象,楊實舜用如下12個詞語來形容——“熱腸,冷面;骨傲,心綿;學富,身儉;好友,諍言;新雅,故戀;白發,紅顏”,可謂從一個側面總結了陳獨秀在江津的凄苦歲月。

風燭殘年的陳獨秀滄滄涼涼——“政治上軟禁,經濟上貧窮,生活上靠朋友”。在石墻院,這位孤獨的安徽硬漢沒有屈服,也沒有盲從。1940年,北大同學會曾請了一個名醫給他診治,在檢查后說,陳獨秀的心臟不能再擴大半指,否則可能活不到三年。

1942年5月13日,陳獨秀早早地就起床了,他一氣呵成寫完了《被壓迫世界民族之前途》,連寫給何之瑜的信函一起讓伙房趕緊送給何之瑜。上午,包惠僧來了,久別重逢,相見甚歡。兩人共進午餐,陳獨秀心情真是好極了,傾訴淪落情,把酒話桑麻。是日夜,陳獨秀繼續伏案完成他的文字學著作《小學識字教本》。因中午吃四季豆燒肉過量,腸胃感覺不適,陳獨秀不得不停下筆來休息,夜不能寐,午夜嘔吐不止。真是巧也不巧,不巧也巧,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一輩子與文字打交道的他握著他一輩子握著的中國毛筆,寫下了他一輩子寫的最后一個字——“拋”。到底是他拋了世界,還是世界拋了他?在這樣的問號面前,歷史也變得茫然失措。而陳獨秀這個傳奇又復雜的歷史角色,他命運多舛的人生,又豈是一個“拋”字了得。當我站在石墻院的大門前,站在他最后的蝸居門口,回首仰望大門上后人鐫刻的他的篆書對聯:“行無愧怍心常坦,身處艱難氣若虹”,忽然讓我想起了裴多菲的著名詩句:“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是啊!皆可拋,皆可拋,為了追求科學和民主,他拋棄了家庭,拋棄了妻兒,甚至拋棄了生命,也在所不惜。

1942年5月27日21時40分,陳獨秀撒手人寰。從此,真的作了“撒翁”。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客死江津,身后寂寞。6月6日,何之瑜寫下《獨秀先生病逝始末記》,完整記錄了陳獨秀生命彌留之際的歷史瞬間,讀來令人扼腕唏噓。茲錄如下:

先生素患胃腸癥,四年前又患高血壓,迄無起色,年來息影深山,生活不安,營養尤為不良。本年五月十二日上午蠶豆花泡水飲半小杯(約十二日),腹脹不適,初聞諸醫言,用蠶豆花泡水,服之可治高血壓,今春不時泡服,雖未奏效,亦無損害。此次所服之豆花,采摘時遇雨,經數日始干,中有發酵者,泡服時水呈黑色,味亦不正,或系酸酵后含有毒汁,一時失機,因以中毒也。次日(十三日)上午,友人過訪,午餐食四季豆燒肉過量,晚餐時又食,言食物作梗,夜不成寐,午夜嘔吐大作,吐后稍適,仍難入夢,自后精神疲乏,夜眠不安,間服“骨炭末”,似覺稍適。至十七日晨起盥漱,頓覺頭目暈眩,隨即靜臥,少眩欲奏廁,以頭暈未果。午后七時半,強起上圊,即起暈倒,四支僵厥,冷汗如注,約一小時許,始蘇。少頃(九時)又復昏厥,約三刻鐘,始蘇,周身發寒,冷汗如浴,旋又發燒,約一刻鐘,始復舊狀。十八日清晨,先生遣人來告,乃約先生之公子松年及先生之至友鄧仲純醫生上山探視(先生出函請鄧先生上山醫診);同時上函重慶周綸、曾定天兩醫師蒞津診治。因周、曾兩名醫年前曾為先生詳細診察病狀,最為先生所信賴,時以先生病狀甚危,又草以詳細病歷送重慶周、曾兩醫師過目,兩醫師雖醫務繁忙,然莫不細心研討處方,且各贈藥品,而尤以周綸醫師將其太太預防血壓變化之針劑分贈,其情況尤為可感。但因先生所病實無挽救之方,故兩醫生均未能來津,于是數日之間,輾轉床第,苦悶不安。至二十二日上午,又復昏厥,前后接連三次,雖經注強心劑蘇醒,然病難治矣。二十三日又請江津西醫鄒邦柱、張熙堯兩醫師上山診視,施行灌腸,大便得通,然病情仍未少減。先生于二十五日上午命夫人約之瑜至榻前略有所囑。二十七日午刻,先生乃陷于昏睡狀況,強心針與平血壓針交互注射,均無效驗。延至晚九時四十分逝世。時除先生夫人潘蘭珍女士,公子松年夫婦,孫女長瑋、長玙,侄孫長文及鄧仲純醫師與之瑜外,適包惠僧君由重慶來山探病,均亦在側。先生之衣衾棺木與墓地安葬等身后大事,均承江津鄧蟾秋老人及其侄公子燮康先生之全力贊助,始得備辦齊全。而鄧氏叔侄之古道熱腸,誠令人銘感!先生靈柩乃于六月一日下午一時半安葬于四川江津大西門外鼎山山麓之康莊。

這就是這位最后的硬漢的最后時刻,這就是這塊最硬的硬骨頭的生命結局。

此時此刻,站在先生的墓前,我忽然想起魯迅先生1933年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一文中念念不忘《新青年》主編陳獨秀的話語。他說:“一回一回地來催,催幾回,我就做一篇,這里我必得紀念陳獨秀先生,他是催我做小說最著力的一個。”他說他那時做的小說是“遵命文學”,“不過我所尊奉的,是那時革命的前驅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愿意尊奉的命令,決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揮刀。”

與此同時,我又想起毛澤東1941年1月在《新民主主義論》中贊譽魯迅的一段話:“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而在完成《硬骨頭——陳獨秀五次被捕紀事》的寫作之后,我有一個感受,我相信讀者也會有這樣一種感覺,那就是——毛澤東追授魯迅的每一頂桂冠,似乎戴在獨秀先生這顆印堂寬闊、額頭跑馬的思想者的頭顱上極為恰當,且不偏不倚,再合適不過了。

而就在1942年5月27日陳獨秀逝世前的第57天,遠在延安的毛澤東于3月30日在中央學習組作《如何研究中共黨史》的報告時說:“陳獨秀是五四運動的總司令。現在還不是我們宣傳陳獨秀歷史的時候,將來我們修中國歷史,要講一講他的功勞。”與5月8日《解放日報》還在大罵陳獨秀“投降主義”相比,毛澤東的評價殊難可貴。可惜先生當時在江津的石墻院沒有也無法聽到他曾經的學生和曾經的助手毛澤東發出的這種聲音。而在陳獨秀凄然訣世后的第三年,即1945年4月21日,毛澤東在中共黨史上有著重要意義的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的預備會議上發表了《“七大”工作方針》的講話,再次鄭重地提到了陳獨秀,說:“他是五四運動時期的總司令,整個運動實際上是他領導的。他與周圍的一群人,如李大釗同志等,是起了大作用的。……我們是那一代人的學生,五四運動,替中國共產黨準備了干部。那個時候的《新青年》雜志,是陳獨秀主編的。被這個雜志和五四運動警醒起來的人,后頭有一部分進了共產黨。這些人受陳獨秀和他周圍的人影響很大,可以說是由他集合起來,這才成立了黨。”

獨秀先生,如果在天有靈,你一定會聽到的吧?

陳獨秀死了。但“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我相信!

陳獨秀不是傳說。陳獨秀和他的硬骨頭精神,無愧于他的時代,無愧于他的祖國,無愧于他的人民,無愧于他創造的政黨,也無愧于歷史!

風流雨打風吹去,蓋棺定論未有期。在本文的結尾,我還想說,當談及信仰的時候,當下的我們確實應該好好想一想這樣一個常識——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我依然希望塵世的人們要牢牢記住蘇格拉底臨終的囑托:“我設法勸你們每一個人少想一些實際利益,而多想一些精神和道德的福祉……可是你們岌岌于爭名逐利,而不思考如何理解真理,如何改善自己的靈魂,不覺得慚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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