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沓”摭談

溪翁

“復沓”一詞，《辭源》、《辭海》均未收錄。單獨查這兩個字都有重復的義項，合起來也是重復的意思。“復沓”一詞最早見于莊子田子方“發(fā)之適矢復沓”，意思是第二支箭再射，正好與第一支箭明的射點重復叫復沓。現(xiàn)今“復沓”一詞已借用到寫作方法和漢語修辭學中來了。

丁國成在《向民歌學習什么》（2012.9《中華詩詞》）一文中指出：

“民歌中常用的傳統(tǒng)手法還有諧音、夸張、復沓、想象等等”，把復沓作為一種寫作手法提出，并舉清代民歌《悼沃王》為例，每節(jié)前三句完全一樣，這是句子的復沓。林星煌在《復沓與犯復》（2009.3《中華詩詞》）一文中，根據(jù)復沓形式的不同，把復沓分為疊字、疊詞、疊句、疊章四種形式。徐耿華在《歌行體漫談》（2013.9《中華詩詞》）一文中把“復沓遞進”作為一種修辭方法，并說“反復詠唱就是復沓，又叫復唱”。

關于句子的復沓和比鄰句中詞語的復沓，以上幾位研究者都進行了詳盡的論述，不再贅言。本文專談一個單句之內詞語的復沓。如李白寫楊貴妃的《清平調》中“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其中“想”字在第一句中出現(xiàn)兩次，意思是看見了彩云，想到了她穿的衣服；看到花朵就想到她的容貌。一句之內詞語的復沓，是詩詞特有的一種修辭方法。

一句之內詞語復沓有多種形式。“金陵弟子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李白）、“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辭麗句必為鄰。”（杜甫），這是單音詞的復沓。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中“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白居易《百煉鏡》：“太宗常以人為鏡，鑒古鑒今不鑒人”；習近平《念奴嬌》：“此水此山此地，百姓誰不愛好官”，這是一句內單音詞復沓。李白“鳳凰臺上鳳凰游”，李商隱“昨夜星辰昨夜風”，這是一句內雙音詞的復沓。白居易《長恨歌》中“春從春游夜專夜”，林升《題臨安邸》中“山外青山樓外樓”，這是一句內兩個詞語的復沓。劉長卿《謫仙怨》：“白云千里萬里，明月前溪后溪”，王建《河南三臺》：“樹頭花開花落，道上人去人來”，一句中有自對復沓，兩句相連形成對偶復沓。

復沓的詞語以實詞居多，名詞、動詞、形容詞、數(shù)量詞出現(xiàn)頻率高。杜甫“舍南舍北皆春水”，劉禹錫“桃花落盡菜花開”為名詞復沓。王維“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白居易“不重生男重生女”為動詞復沓。當代劉章的“一把鐮刀一丈繩”，筆者“三眠三醒過三春”是數(shù)字復沓。《詩經(jīng)·采薇》中“優(yōu)哉游哉”，當代郭省非“三農(nóng)德政翻新曲，醒了黃花醉了秋”，皆是助詞復沓。蘇軾“也無風雨也無晴”是連詞復沓……

在詩詞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些字音重復的詞，如杜甫《登高》“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古詩十九首中“青青河邊草，郁郁園中柳”，蘇軾《浣溪沙》：“簌簌衣巾落棗花”，黃巢《詠菊》“颯颯西風滿院栽”。“蕭蕭”“滾滾”“青青”“郁郁”屬于疊音詞，“簌簌”“颯颯”是擬聲詞。疊音詞、擬聲詞是詞性使然，不是復沓修辭法，要加以辨別。

一句內詞語復沓在詩詞的主旨表達、意境營造、聲韻構建、美感傳遞方面具有重要作用。

一、并列復沓，增強了意境的氛圍。韋莊《臺城》“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江”字出現(xiàn)兩次，江雨霏霏、江草茂盛應是美好的季節(jié)，可是六朝已不復存在，鳥叫也是枉然。當時晚唐的形勢和昔時六朝的形勢一樣。“江”字的復沓較好地表現(xiàn)作者對唐朝由盛而衰的哀嘆，此乃自然氛圍。李商隱《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相見不容易，分別時又戀戀不舍，“難”的復沓，飽含著對戀人的深情。試想如果只用一個“難”字，寫成“相見時難不愿別”，表達效果就差遠了，這是情感的氛圍。自然氛圍、情感氛圍的營造均有助于主旨的表達。

二、對比復沓，突出了題旨。列出兩種同類事物，用復沓方式貶一個褒一個，或否定一個肯定一個。黃巢《菊花》：“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我花”是作者黃巢，不滿封建統(tǒng)治，不甘受壓迫和剝削，領導農(nóng)民起義。“百花”代表封建統(tǒng)治者。一個花開，一個花殺，兩相對比，突出了農(nóng)民領袖推翻封建統(tǒng)治的決心和意志。當代詩人文春會《田園新曲》：“鐵牛替代黃牛崗，半日犁開一片春”，“黃牛”與“鐵牛”對比，說明了生產(chǎn)的發(fā)展時代的進步，表達了對新農(nóng)村的熱愛。當代詩人龔楚豪《農(nóng)家女》：“柴門閨秀巧梳妝，不愛浮華愛故鄉(xiāng)”，第一個“愛”否定，第二個“愛”肯定，突出了農(nóng)家女的內心世界，突出她熱愛家鄉(xiāng)的深厚之情。

三、接龍復沓，營造了意境。七字句中第五字同第四字復沓，營造了一種特殊的意境。第四字說明是什么，第五個字說明怎么樣。在語氣上稍作停頓，然后激起浪花，碰出火花，或登上高峰，或深入龍宮，營造了一個新境界。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這就是接龍復沓，前一句比喻，抽刀斷水怎么樣？水還是流，流的更急了。舉杯飲酒消愁，愁消了嗎？“愁更愁”。李白雖然才華出眾，曾居高位，但是因朝政腐敗，小人擅權誤國，讒害忠正賢才，自己首罹其禍功業(yè)無成，自是優(yōu)愁滿腹。此處接龍復沓的運用，將情感推到極至，憂愁達到高潮，只好“明朝散發(fā)弄扁舟”。宋代劉克莊“年年躍馬長安市，客舍似家家似寄”，當代湯和偉“池映衫紅紅似火，手拋秧綠綠成茵”，都是巧妙運用了接龍復沓。

四、對偶復沓，排比復沓，增強了語氣，形成旋律美。杜甫“即從巴峽穿巫峽，便向襄陽向洛陽”，文天祥“惶恐灘頭說惶恐，零汀洋里嘆零丁”，劉禹錫“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兩個復沓連用，形成對偶句，增加了詩句的旋律美和對稱美。杜甫《前出塞》：“挽弓當挽強，用箭須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挽”“用”“射”“擒”四個動詞形成排比復沓，具有“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氣勢，具有“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旋律，具有“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愉悅。連貫的語氣，整齊的句式，鏗鏘的節(jié)奏，讓讀者反復吟詠，一唱三嘆，韻味無窮。

五、多層復沓生奇趣。筆者詩《憶文革》：“批批斗斗批批斗，鬼鬼人人鬼整人。是是非非非也是，真真假假假成真。”此詩四句，句句復沓。有動詞復沓，有名詞復沓，有形容詞復沓，是接龍復沓，是對偶復沓，也是排比復沓。此詩多層復沓句的運用，較好地反映了“四人幫”的罪孽和“文革”的浩劫，讀來新奇而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