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天真
人們說查爾斯·狄更斯(1812—1870)是英國乃至全世界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我個人還認為他是所有異國作家中最符合中國讀者口味的。他的很多長篇小說如《匹克威克外傳》《霧都孤兒》《遠大前程》《老古玩店》《董貝父子》《艱難時世》《荒涼山莊》《雙城記》等,在我國都有廣大的讀者群,根據這些名著改編的電影也作為經典為大家所熟悉。長篇小說《大衛·科波菲爾》,據說是他自己最喜歡的一部小說,我覺得它也可能是最符合中國讀者心意、最能滿足我們的閱讀期待的作品。所以,我要借這一本書來說明他何以符合我們的口味。
這本書一開頭就讓我們看到了讓人放心、稱心的故事結局:功成名就的大衛科·波菲爾在寫自傳。勤勞、善良、聰慧、單純的小伙子,最后有了自己可心的女孩,即使倆人在一起還要繼續勤扒苦作,也是充滿希望地一致協作著;忠直溫厚的長者們也能踏實而安寧地度過余生,一眾好人都結結實實地摸到了自己的幸福;也有一些例外,比如哈姆,似乎是個悲劇人物,但他的秉性、品質,卻贏得了尊敬,也對讀者心靈進行了凈化,還有什么比這更好的嗎?那些壞家伙們,最終都付出了代價。當然,在寫壞人作惡時,作者并沒有失去風度地作切齒的痛恨和憤怒狀;寫到他們的受懲或得到惡報,也沒有顯出額手稱慶的失態。總之,書中那些陳陳相因的人生故事就像大自然的四季變化,色彩豐富而節律生動。
善惡有報,這大概是狄更斯講故事最符合中國讀者口味的地方,但狄更斯的善惡報應觀念有跟我們有不一樣的地方,明白這一點很重要,善惡報應對他而言仿佛是一種信仰。他不像我們國人把它當作是一種安慰,更不會自居弱者而將它作為最后的砝碼。我們可能是因為自己在不公平的生活中受傷、受辱,就將報應當作可以達到、應該達到的目標,只有這樣,我們的為善為弱以及因此忍受的苦難才是值得的。但在狄更斯的書中不是這樣的。首先,他并不一定讓我們實現這樣的心理平衡,他也讓我們看到,人的善良、犧牲、奉獻不一定有相應的酬報,或者說善本身就是對善的一種回報。在《大衛·科波菲爾》中的一些人,并沒有得到像我們通常所期待的那種善報,比如哈姆、斯特朗博士;另一些人,他們得到的滿足換作是我們的話,就不一定是,甚至一定不是心滿意足,比如裴果提先生、姨奶奶、瑪莎小姐等人的際遇。其次,狄更斯讓我們看到,作惡的人,也未必如我們所愿地遭到所謂的惡報。小說寫到成年以后的科波菲爾和少年時代的朋友一起去參觀一座據說管理得很好的監獄,這座監獄的管理者是他們當年的校長,這個校長也是他們童年的噩夢!他當年對年幼的孩子們幾乎像個虐囚的酷吏,現在對那些屢教不改的罪犯又像溺愛孩子的家長。更荒謬的是,那些罪犯居然那樣心安理地提出自己的要求,還那樣大言不慚地開脫自己,訓誡他人。他們受到了什么懲罰?無論在肉體還是精神上,似乎都沒有。因為,肉體上的懲罰在于限制他們的自由,可他們在監獄里就像在茶館里一樣自由自在;精神的懲罰訴諸人性及良知,可他們身上根本沒有這種東西。如果說他們遭到了什么報應,那就是讀者對他們的唾棄,并且由于小說對他們的丑惡言行和靈魂的刻畫,使讀者在現實世界能夠更加敏銳地辨識善惡美丑。如果說這是報應的話,那也是人性的終極勝利,是人中丑類注定了的、象征性的失敗。
《大衛·科波菲爾》真的是一本有道德教化功能的書,但它的道德教化也真的是潤物細無聲的。首先,作家有一種一以貫之的仁慈,自自然然充盈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中,也自自然然流溢在這本書里,在細節描寫中,在對話中,在敘述語言中。就以小說中的一個很次要的角色“迪克先生”來說,從他的言行舉止和內心世界的表現,可以看到作者對每一個人的關切,即使是對迪克先生這么一個異于常人的人,也是那樣的真誠、尊重。小說寫到,到姨奶奶家不久,科波菲爾就與迪克先生成了好朋友。我們看看小科波菲爾眼里的迪克先生:
黃昏時分,我坐在長滿青草的斜坡上,坐在他的身旁,看他注視著那高飛在恬靜的空中的風箏。我心里時常想,風箏把他的那顆心,從煩憂混亂的境地中帶出,飛上了晴空萬里。可是當他一點點收起線,風箏在美麗的晚霞中越來越低,直到飄飄搖搖地跌落在地,像死了似的一動不動躺在那兒時,他才仿佛從睡夢中慢慢醒來。
迪克先生是姨奶奶收養、監護的一位遠親,他曾經被當作一個心智不全的人遭受自家兄弟的虐待。現在,作者用孩子的眼睛看迪克先生,而讓我們獲得一種體恤他人的意識和能力,讓我們發現自己可能會忽略的他人的需要,他人的美,他人的苦痛。有時候,作家也讓一個長者把對孩子的教誨直接說出來,可他說出的方式是如此的貼切、動人,以至于我們這些不在場的、不相干的、已經成年了的自以為是的人也會被打動,銘記在心并且暗暗反省。當姨奶奶親自為科波菲爾挑選了學校,送他進學校,在和他告別的時候說的話就是這樣的。“千萬不要吝嗇,千萬不要虛偽,千萬不要殘忍。”她說,“你要能避免這三種罪過,我就永遠對你充滿希望。”
如果說仁慈是作家的一種內在氣質,幽默則是他的天生稟賦外化出來的風度。關于幽默的例證不勝枚舉,我且用自己閱讀《大衛·科波菲爾》時的聯想來說明狄更斯的種種幽默中的某一種特性。當我讀到某些描寫時,居然會想到我故鄉的某種生活氛圍或故鄉人的說話腔調,比如想起母親小時候給我講的故事,其中之一是說一個人家死了男人,死得太突然,以至于棺材的油漆都來不及干。女人們撫棺嚎啕,十分地凄慘悲切。當她們一邊摸棺材一邊抹眼淚時,都染成了黑漆大花臉。她們舉頭抹淚之際,不免會看見別的女人的臉,特別是周圍的那些陪著留淚的人們也看見了……錯愕之下,本來痛徹人心的哭腔里有了不由自主的笑聲,場面變得怪誕起來,但這怪誕也就是人世況味的一部分。狄更斯有的是那種本領,他不說明、不明說,但讓你看見并感覺到那種況味。
由于仁慈、幽默,他的文本世界何其豐富而深邃!雖然被稱為現實主義作家,但他筆下的人物,絕不是現實主義理論可以概括和解釋的。在《大衛·科波菲爾》中,眾多人物隨著科波菲爾的人生軌跡,出現在他的生活里,出現在讀者的視線中,“既順其自然,又合乎情理”(這句話出自姨奶奶對科波菲爾的贊賞和鼓勵,當時他剛剛結束學生時代,面臨職業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