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聯是什么?學界的看法,至今不一。還沒有明確的學術定位。有的認為,對聯是漢語文字學、音韻學、修辭學的綜合實用性產品。這種界定未免博而不專了。因為詩、詞、散文、小說,都可以裝進來。又有的認為,對聯是“文娛”類型的品種,這種界定未免泛而不深了。還有不少人在楹聯、門聯、對聯、對子等名稱上兜圈子、論優劣。說稱楹聯文雅,稱門聯面廣,稱對子通俗,稱對聯中和。上述種種說法,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只重對聯的形式,而未能充分揭示對聯的內含,只見其“形”,不見其“神”,問題的癥結就在這里。我認為,對于對聯這種文字品種,應當充分地揭示其精神內核,這對于讀者閱讀欣賞,作者創作評論,都會大有益處。
我認為,對聯是絕對精純的文學作品。支持我這看法的理由,有以下幾點:
第一,對聯的基本特質仍然是詩。要深入認識對聯,自然要尋找源頭。我們從《詩經·采薇》中,就看到了最早的對聯雛型,如:“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蔽覀儺斎徊荒苡矛F在眼光去苛求它、指出它的不足,比如“我我”不對呀,平仄不盡協調呀,但要看上下聯的下部的兩個分句,對仗得如何之好。不難看出,作者似乎在有意識地運用對偶形式,將“往”與“來”相對,“暖”(楊柳寓春暖)與“冷”相對,表達了思念之苦,相聚情意之切。我們姑且跨越漢魏六朝這段時空,對駢體文不論。再往下探流。唐代是律詩發展與形成的高峰期。杜甫是中國詩史上最偉大的詩人。古代人的對聯的雛型,到了杜甫手里,便成了律詩的核心構件。今天,我們在重慶的白帝城廟門上看到一副絕佳的對聯是: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這是一副好對聯,不容你不承認;然而它又是杜甫的詩句,你也不能不承認。在這里可作兩面觀,它既是聯律,又是詩律,二者是二而一、一而二的東西。這副對聯,原來是從杜甫《蜀相》詩中摘出,請看:
蜀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詩中第二聯頷聯(三四兩句)為寫景,起映襯作用。第三聯頸聯(五六兩句)為寫人事,對劉備與諸葛亮的關系,作了最精要的概括,對君臣之間的誠信與友誼,作了深長思之的點評。它既是絕妙的對聯,自然也是這首詩中的詩魂?;蛘叻Q之為“詩眼”。
唐詩七律中,中間兩聯律,非常固定,在絕句中對仗就有變化,有四句全無對仗的,更多的是四句中一二句對仗,或三四句對仗,也有四句全對仗的,也就是說一首絕句由兩副對聯“捆綁”而成,請看杜甫的七言絕句: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寒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我就曾經見過長江邊上一戶人家,用“窗寒”兩句作對聯的,由此我想這戶主人的目光遠大和對杜甫詩歌的贊賞。
前人有言,詩到杜甫,書到顏真卿,畫到吳道子,已經達到了頂點。這話不假。杜甫的詩到了頂點,一個最重要的標志,除了“三吏”、“三別”長詩外,最重要的是律詩,也就是說,杜甫寫律詩,已是游刃有余,爐火純青,無與倫比。杜甫能把七言律詩寫成四副對聯,通俗地說,杜甫能把四副對聯捆綁在一起發表了,請看《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首詩,脫盡了律詩中非對仗構件,而變為全詩八句為四副對聯,也就是四副詩聯。足見杜甫到了晚年,對于聲律的精細。這首詩被后人稱為“詩中之詩”、“律詩之王”。可以見出,而能得到“王”的美稱,自然在于“詩律”之全,換句話說,能夠得到“詩王”美名的,全在于這四副對聯能并排捆在一起。杜甫晚年,“屬對律切”,律詩在他手中,最終定格成型。
從對聯的發展史來看,它源于“詩經”,經過漢魏六朝駢體文,到了唐代與律詩合流,共同走過一段漫長的路,然后脫離律詩母體,突破五七言的束縛,向字數的少(一個字)和字數多(三四百字)的方向發展。但無論對聯的向多向少,“形”是變化了,而其“神”猶存,也就是說,對聯的“精核”仍然是詩。
第二,對聯具有反映生活、認識世界的獨特的辯證功能。對聯作者,總能從天地人“三才”的宏觀著眼,從正反(陰陽)兩方面著手。從宏觀著眼,是為全面而概括;從正反方面著筆,是為了精微而貼切。天地間有了人,就必然有事理。而人事紛繁,生命卻有限,為了在有限的生命中,認識更廣更多的事物,人類總是趨向將紛繁化為簡約。作為對聯作家,正是與民心相同,他的筆下,總是崇尚以一馭萬,以少總多的理念。對聯作者,他不能像小說家那樣,鋪排故事,不惜潑墨。相反,他在下筆時,總是惜墨如金。“吟成一個字,掐斷數根須”,“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并非絕無僅有的寫作狀態。他在寫景、敘事、抒情、說理時,遵循的是點龍畫晴、提要鉤玄、微言大義之途。文化史證明,這個路有不少人走,而且是走得通的。這正如文學創作上趨繁的一類人一樣,他們可以滔滔幾十萬言,創作中國四大名著。曹雪芹作“紅樓夢”,嘔心瀝血,十年辛苦,滿把血淚,完成了不朽名著。但讀者不必也不可能花十年去閱讀,他們有自由將四大名著簡約化,讀者可以把四大名著用四句話來概括,《三國演義》寫的是忠與奸,《西游記》寫的是人與妖,《水滸傳》寫的是官與民,《紅樓夢》寫的是男與女。這樣概括,自然有助于讀者了解四大名著的基本內容。但對楹聯家來說,這還不算簡約的,他還可以再簡約到每句只留兩個字。例如:“三國”只取“忠奸”,“西游”只取“人妖”,“水滸”只取“官民”,“紅樓”只取“男女”。然而,這樣還不是最后的簡約,他要簡約到只取一個字,這就變成了“忠對奸”“人對妖”“官對民”“男對女”。這就是對聯用字極少的一種極致,就是正對與反對的內核了,這種兩個字構成的對聯,就是赤裸裸的成雙成對了,它是一種藝術的哲學概括了。
中國古代智慧之書《易經》指出:太極生兩儀。太極就是合二為一,兩儀就是一分為二。兩儀就是陰陽兩儀。陰陽兩儀并不是靜止不變的,而是處在不斷變化之中。老子的道認為,“道生一”,“一生二”。這個“二”就是指每個事物無不有其對立面,都是兩兩成對存在。怎么樣存在呢?就是“萬物負陰而抱陽”,也就是萬物都是陰陽兩種力量組成。諸如大小、多少、長短、高下、前后、遠近、厚薄、輕重、白黑、寒熱、壯老、雌雄、母子、實華、正反、同異、美丑、善惡、強弱、利害、禍福、生死、榮辱、愚智、吉兇、興廢、進退、主客、是非、巧拙、公私、難易、真偽、怨德、貴賤、貧富、治亂、有無、損益、剛柔、勝敗、攻守……如此等等。上述這些,從詞義上看,多為正反相對,是可以用于正反對聯之用,還有大量的同義詞、近義詞,所以對聯的用字用詞的海洋無限廣闊,也就是說,對聯的反映生活,認識世界的功能,沒有限制。正如詩在唐代用于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對聯同樣可以用于人們生活的廣泛領域。因為它的認識功能,是深刻而辯證的。
第三,對聯是普天之下受眾最廣、文人和百姓最喜愛的文字表現形式。喜歡成雙成對,是人類的天性,是大自然的安排。男人喜歡女人,女人也喜歡男人。《詩經·關雎》開篇四句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敝袊膶W中,寫男女相求相愛的故事有多少?當下,我們生活中常聽到尋找“另一半”的說法。這說法原來出自柏拉圖的《情愛篇》,其中說道:人本來是雌雄同體的,也就是合二為一。說是人有兩個頭(成雙),四只手與四只腳,相背而生。當男的往前行時,女的就靠背翹腳,女的往前走時,男的也靠背翹腳。后來,因為他們犯了罪(大概不同于亞當與夏娃那樣偷吃禁果),愛神就將他們從頭頂劈開,遂成了兩半。在這里,我們真的要佩服柏氏的想象力。這正如中國先哲所云“孤陰不生,孤陽不長”。為什么男或女要拼命追求“另一半”?這里透露出來的是人類美好理想,因為只有找到了“另一半”,人生才算圓滿幸福,社會才能繁榮發展。
中國的傳統觀念認為,天地(陰陽)合而生人。而個人呢,不單是男女相求,追求成雙成對,就是個人自身各部器官,也都成雙成對,眼耳手腳都是成雙的,“口”和“鼻”看上去在“甩單邊”,其實不然。鼻有兩個孔,“口”是進物之處,還有一個“出物”之處與之相配。省視自身,我們是否可以悟出一點道理,人們為什么喜歡對聯呢?原來,對聯不僅是文學,而且是切切實實的“人學”。世界著名畫家達芬奇認為,人有完整的兩只手兩只腳,將手伸開從頭頂往下劃圓,整個人的體形,就是一個圓球形,均衡、圓滿,就是一種完美。
對聯是什么?對聯從形式上看,還是稱呼楹聯、對聯、對子。但從其內容上考察,應當承認,對聯是具有詩魂的,有辯證認識價值的格言警語式的詩。
李昭民,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老師。